《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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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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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工团的造反者,几个月以来对各式各样的革命行动都已经熟悉了,体会过了,新鲜感在逐日消退,代之而来的是疲劳和厌烦。最近,新兴革命家范子愚上北京去了,他一走好像把造反精神全带走了,余下的人们都显得有气无力,使人感到,这个新兴的革命组织已过早地发展到了强弩之末的阶段。今天的行动只来了少部分人,就连这愿意来的少部分人也信心不足;又加之刘絮云包打天下,搞了一场并不高明的使人扫兴的表演,使得大家更是像泄了气的皮球,有的人甚至感到害噪,惟愿早早脱离这场纠葛。好在领头人还能坚持挺下去,才不至于不欢而散。

“这样吧!”领头人说,“大家都冷静一点,我们今天的行动是想把问题搞清楚,问题没有查清以前,咱们也不下结论。为了搞清问题,方主任,请你把有关的东西让我们看看,比如你的笔记本、你的日记,还有别的各种有关的东西。”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方鲁平心静气地说,“请你自己去看好了,我不需要一样样拿给你们。这是钥匙,我房里的所有柜子、箱子、抽屉都可以打开,给!”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交给了领头人。

“请你到那边屋里呆一会儿。”

有两个造反者领着方鲁到另一间房里去了。

刘絮云被邹燕拉着回到了自己的家。她一进房间,把门关上,便凶狠异常地将满腹恼怒发泄在邹燕身上。

“你们的人都死绝了?”

“怎么啦?”

“睁眼看着反革命分子打人,你们连屁都不放一个。”

“是你去打他,他只挡了一下嘛!”

“什么?我打他?你的立场可鲜明啊!站在反革命分子一边,为他说话,你最好写张大字报贴出去。”

“这是真实情况嘛!大家都看着的。”

“还说!”

“……”邹燕无话。

“你一定是内奸,你老实说,是怎样跟方鲁勾结起来的?他对你许了什么愿?”

“你要这样说,那就随便你去,本来是共同战斗的战友,斗争还没有完,就怀疑起自己人来,我害怕了,不敢跟你一起搞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回去,硬要说咱是老保也没有法子。”邹燕说着,拉门要走。

“别走!”

刘絮云慌了手脚,急忙把邹燕拽住,一时又不知说句什么话好,只得连连叹气,“唉!真是,唉!真是……”这时她不得不把威风降低了,改变成温和的埋怨声调对邹燕说:

“斗争那么复杂,同志间言语不到的那么计较干啥呀!这还不是常有的事?可别叫敌人看笑话,咱们自己内部,有话好说。”

邹燕没有说什么。

“你们怎么只来了这几个人呢?”刘絮云又问。

“有些人不愿意来,说是门诊部的事,咱们别管!”

“你们要做做思想工作嘛!路线斗争不分你们单位还是我们单位,谁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就是我们大家的敌人。”

“你去跟他们说说吧,我们说不清楚。”

“怎么头头也不来呢?”

“那不是头头?领我们来的就是头头嘛!”

“赵大明呢?”

“赵大明检查大字报去了。”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检查大字报?”

“因为都是方鲁问题的大字报,今晚斗完方鲁就要贴出去的,他说要严格一点,过细检查一下,有毛病的不能贴出去。”

“唉!范子愚一不在,你们就蛇无头了,赵大明像个学究一样,只会咬文嚼字。唉!阶级斗争真困难!哦!”她发现此话不当,“你可别这么想,虽然你们文工团走了范子愚,但我们兵团领导机关还有坚强的文革领导小组,以江部长为首的,只要江部长领导着运动,我们就一定胜利。”

邹燕仍是有气无力,默默的懒于做声。

抄家的人们正在努力工作。他们把所有箱笼抽屉全部打开,将里面能够写字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翻看。连床底下,柜子背后,像框背面,所有可能藏住一个小本子或一张纸片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他们需要的东西。记录本在书架上摆了一大排,一个个都要翻遍是要费时间的,人们一人分一本,专心致志地检查着。有些人并不认真找东西,却对书架上的某些医学书籍产生了兴趣。尤其是其中有一本《法医学》是最受欢迎的,这本书在书店的公开书架上买不到,专供有关专业人员使用,文工团的演员们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门学问,一看就产生兴趣了,好几个人围在一起,都想争着拿在自己手里看。那上面讲到一些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比如:食物中毒死去的人,有什么样的特征,各种不同的毒物又如何从尸体上区别出来;自杀上吊跟他杀勒死这两种死因怎样从颈部的伤痕区别开来;强奸与通奸怎样通过检查身体做出准确判断等等。

抄家正在进行,刘絮云来了,她叮嘱大家说:“抓紧时间,快点搜查,完了还有事呢!”又走到方鲁呆着的房间,指着方鲁说:“你不要得意,马上就给你把假脑电图的证据拿来。”说完她就走了。

在方鲁所有的笔记本上,到处都记录着他的医学业务,有的还是五十年代他在医学院进修时用过的笔记;有的记录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病例;有的写着某次某次会诊的情况;还有的是抄录着一些中医中药学知识。在这些笔记本中,也有着不少能够引人发生兴趣的东西,特别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病例,如果是一个刚出学校门的实习医生得到这么一本,他会高兴得跳起来。在他这里,翻不到一本毛主席著作学习心得,也没有日记之类的东西,更找不到手抄诗本和歌本。仅仅在那些医学业务记录本上又怎能查出他与彭其勾结的证据来呢?这次抄家显然要失败了,但人们并没有立即宣告结束搜查工作,因为《法医学》和病历故事还没有看完。

搜查工作的领头人把大家叫回原来的房间,方鲁也过这边来了。不久,房门打开,走进来不可一世的刘絮云,随后跟来的是胡连生处长。

“同志们,”刘絮云振振有词地说,“敌人都是不老实的,他们不会自己缴械投降,你不打,他就不倒。方鲁这个反党阴谋分子,在胡处长问题上,跟某些人勾结在一起,制造假病案,要尽了阴谋诡计,斢换脑电图,以假的冒称真的,直到现在还要负隅顽抗。同志们!我现在要揭穿他的阴谋。胡处长当时在医院做脑电图的时候,就已经防着他们搞阴谋诡计了,所以,做完以后,他把脑电图拿过来,用右手的大拇指在正中间按了一个指印。现在,给胡处长做精神病结论的那张脑电图已经请保卫部化验过了,上面根本找不到胡处长的指印,证明那张脑电图是假的。我把胡处长请来了,让他来作证吧!请他说一说,他是怎样在脑电图上按指印的。”

方鲁听了她这一段话,着实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胡处长是那样细心,也万万没有想到刘絮云能掌握这些情况,问题变得非常复杂又非常难办了。目前还存有一丝希望,好歹的关键全看胡连生,他要是果然当众申明按过指印,就很难把真相继续掩盖下去,倒霉的不仅是他方鲁和彭其,更悲惨的是胡连生自己;他要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明确声明没有那回事,那就化险为夷了。胡连生不至于那样糊涂吧?不过这个人很难讲啊!他是从来不以为反对红海洋就是反革命的,自始至终恨着把他搞成精神病的人,他很可能在这个场合作证。要怎样暗示他一下呢?方鲁急得将衬衣都汗湿了。

胡处长被刘絮云从家里拖来一路上反复表示他愿意作证,还是那句老话,“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走进门见到这个场面,他愣住了,原来又是文工团那些人。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又受了坏人挑拨,变得十分淘气,有理也跟他们说不清。他又联想到,前两天赵大明到他家里去找刘絮云,说到“反党集团……补充材料……证据……”这样一些话,他心里犯疑了,暗自嘀咕着:“娘卖X的!只怕是要害彭其吧?反党集团不是彭其又是哪一个呢?要我来作证,就是要我拿出证据来打倒他吧?娘卖X的!又是一个阴谋。”正在想着,又听刘絮云提到方鲁“跟某些人勾结在一起”,某些人是谁?为什么不讲出名字来?你就公开讲嘛!“阴谋!”他又敲了一下警钟。但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怎么办呢?讲还是不讲呢……?

“胡处长,”方鲁决心要暗示他一下,“您如果感到头脑不太清醒的话……”

“你干什么?干什么?”刘絮云及时切断他的话,“想暗示他?叫他不要说真话?同志们,我们可得注意着,不许他搞鬼。”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呀?啥?”胡处长发言了,“方鲁要跟我讲话,怎么讲不得?讲嘛!你讲得他就讲得嘛!有话就要讲出来,不讲,病就来了。你讲吧!”

刘絮云又着急又不能得罪胡连生,恨不得使方鲁立刻变成哑巴,但没有办法,他已经开口了。

“胡处长,”方鲁接着刚才的话说,“您如果感到头脑不太清醒的话,先回去睡觉吧!可不能随便说话呀!说错了会把问题弄得很复杂,您知道吗?”

“怎么不能讲话?我清醒得很,我就是要讲,不讲话,病就来了。”

“对!”刘絮云趁热打铁地鼓动说,“胡处长,别听他的,他专搞阴谋,咱们要揭穿他,您快说吧!”

“我先问你一句话。”胡处长对刘絮云说。

“问什么话?”刘絮云不耐烦。

“你刚才讲,他跟什么人勾结在一起?某些人是哪个?”

“这个您就别问了。”

“我要问,只准你问我,就不准我问你呀?”

“您先把脑电图的事说了吧!说完以后我再告诉您。”

“不,不告诉我我不讲。”胡处长找了个地方坐下,紧闭着嘴。

“他跟反党分子……”

邹燕等得不耐烦了,几乎把彭其的名字讲出来,被刘絮云在背后摆手制止住。可是,这个动作叫胡连生看见了,他又在心里敲了一次警钟:“阴谋!”

胡处长点破天机说:

“你们是讲,他跟彭其勾结在一起,是吗?我晓得了!我早就晓得,外头到处有标语。小刘,讲正经话吧!你要我来证明什么?我忘记了,你再讲给我听听。”

“不是说请您来谈谈脑电图的事吗?”

“什么脑电图?”

“就是方主任给您做的脑电图。”

“脑电图,怎么了?你要?”

“哎呀!刚才在路上还跟您讲好了的,请您当着大家的面,把您在脑电图上按指印的事儿说说。”

“我按指印做什么?”

“您怎么啦?”刘絮云急得沉不住气了,“都说好了的,怎么又装糊涂了?”

“我才不糊涂,清醒得很。”

“那您就讲嘛!”

“讲,讲,讲,你要我讲什么?”胡处长发火了。

“讲你按了指印。”刘絮云只差一点没有跳起来。

“你听谁讲我按了指印?”

“听你自己讲的。”

“哪一天?”

“前两天,在你家里,刚才你还讲了。”

“刚才我讲我按指印了?你们这么多人都听见了吗?”在场的文工团造反者被这个场面弄糊涂了,也不知是上了刘絮云的当呢还是上了胡连生的当,总之他们都感到自己已经上当。邹燕代表着大家的心情向刘絮云提出了疑问:“小刘,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这个老……”刘絮云准备骂一声“老鬼”,又意识到不能把路堵死了,立刻改口说,“这个老同志是有一点糊涂,刚才还对我说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又忘了。”

“我糊徐什么!我记得清清楚楚,刚才在路上,你还告诉我了,说我在什么脑电图上按了指印。”

“是我告诉你的?”

“不是你还是鬼?”

“好,好,好啊!”刘絮云知道彻底破产了,撕破脸皮吼道,“胡连生!你……你……你随便吧!”她气得说不成话了。好在文工团那位造反头头及时站出来为刘絮云解开了重围,他走到胡连生面前说:

“胡处长,您要是忠于毛主席,您就把真话说给大家听。”

“真话就是按指印是吗?像写卖身契一样,是吗?好嘛!我忠于毛主席,我不敢不忠,你们拿一张图来嘛!我给你按一个。”

“滚!”刘絮云再无办法了,只得撒泼,扑向胡连生,恨不能将他吞下去。

胡连生平心静气地站起来,说道:“你要滚,你就滚,我,是走来的,我还要走回去。”他说着向门外走去,“娘卖X的!到处是阴谋,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阴谋。让你们搞阴谋去,你们爱搞到天亮就天亮,我要睡觉了,睡着了,看鬼阴谋去。娘卖X的!阴谋跟着你跑,你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你死了,他跟着你屁股追到马克思那里去,娘卖X的!我要到北京去告你们,看着吧!我要告你们……”

文工团员们望着胡连生的背影,一个个哑然。只有方鲁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当众露出了微笑。

“你别笑得太早。大家别走了,等着吧!”

刘絮云咬牙切齿地瞪了方鲁一眼,又叮嘱大家一句,便一扭一扭地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还等着于什么呢?文工团的造反群众纷纷埋怨他们的头头,并且就当着方鲁的面,一点也不怕丢丑。那头头也被问得张口结舌,只会小声地说一句话:“回去再说!回去再说!”有的造反者仍惦记着那本精彩的《法医学》,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围到一起翻阅起来。方鲁见大家都不找他的麻烦了,便去整理书架,好像今晚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不久,刘絮云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军人走进来,那军人对方鲁说:

“方鲁同志,根据群众的检举揭发,你跟彭其有不正常的联系,从明天起,停职接受审查。”

“哪里的决定?”

“机关文革领导小组。”

“是江醉章吧?”

“我说的是机关文革领导小组。”

有人赶紧将《法医学》合拢,扔到书架上,悄悄绕过站在屋中间的人,跨过横躺在地上的凳子,不做声,走了。


第二十六章 流浪汉

北京城里到处有空军的驻地,每一个地方都不让范子愚进去。

就在邬中带着录音磁带、信件、材料等坐飞机上北京的那天,范子愚也买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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