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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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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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车在大道上缓慢地行驶,好像它是属于去年的,已走到终点了,油尽火熄了,仅剩一点惯性还能使它最后滚动几下。

“停车!”徐秘书突然喊道。

“什么事?”陈政委眼前闪过一道希望的火光。

“我看见一个人。”秘书说。

“是他吗?”

“不是。”

车停了。徐秘书来不及把一切说明,急忙拉开车门跳下去,往车后一阵急跑。陈政委推开车门,看着他跑上人行道,绕到一个穿棉军大衣的空军干部前面,回过头来,两人站住说话。不久,徐凯带着那个军人朝轿车走来,一直来到跟前,陈政委才看清了,他是文工团的造反头头范子愚。

“政委!”范子愚行了一个军礼。

徐秘书抢先报告消息说:“人找到了。”

“在哪里?”陈政委惊喜得不可抑制,居然跳下车来。

“到车上去说吧,外面太冷。”

徐秘书把政委劝上车,又叫范子愚坐进来,再吩咐司机把车开到路边去。

“他在天安门跳河了。”范子愚说。

“什么?”陈政委又是一惊。

徐秘书担心着政委的病,便对范子愚说:“快把他怎样得救的过程说清楚。”

范子愚简单地说:“他跳河了,没有死,只摔断了一条腿,遇上一个下晚班的老工人把他救起来背回家去了。”

“在哪里?”政委问。

“在赵大明家里,那老工人正好是赵大明的父亲。”

“现在还在那里吗?”

“可能送医院了。”

“哪家医院?”

“不知道。”

“你怎么晓得这些情况的?”

“我……”范子愚低下头来,因有难以言说之处,踌躇了一阵,“我正好住在他们家里,亲眼看到的。”

“开车!到赵大明家里去。”陈政委命令说,“小范你指路。”

轿车开动了,徐秘书提出异议说:

“政委,先回招待所去吧!反正人已经进了医院,现在可能正在动手术,去也没有用。再说,赵大明和他父亲可能都到医院去了。”

“车子转去看看不要紧嘛!”陈政委坚持。

“不,”徐秘书扯了扯政委的衣袖,“要首先回去把消息报告空军党委,要去就跟他们一起去。”

陈政委想了想,觉得秘书考虑得周到,便同意了。他问范子愚:

“你还有事吗?”

“我想向政委……”范子愚吞吞吐吐地说,“汇报一点事儿。”

“什么事?”

“是……是很重要的事,要慢慢儿说才说得清楚。”

“就让他跟我们到招待所去吧!”徐秘书建议。

陈政委点了头。于是,轿车开回了招待所。

吃过早餐以后,陈政委问范子愚要汇报什么,范子愚仍旧吞吞吐吐,不时望一望坐在旁边的徐秘书。徐秘书领悟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说:“我有点事。”

徐秘书走了,范子愚这才汇报。他有点拘束地打了一阵腹稿说:

“政委,我们那次斗彭的材料有两种,您知道吗?”

“什么两种?”

“交给您的是一种比较真实的,另外还有一卷录音磁带,内容厉害得多,没有给您,是江部长叫邬中送来的。”

对于两种材料的事,陈政委当然早就知道了,他所不知道的是,究竟为什么两种材料内容不同,录音磁带是给谁送来的。范子愚谈到“交给您的是一种比较真实的”,那么,难道那卷录音磁带是不真实的吗?明明每一句话都是彭其的声音,怎么能够假造呢?陈政委疑惑不解。

“你讲什么?交给我的那个是比较真实的,磁带呢?真不真实?”政委问。

范子愚支吾着,表情有些慌张。

“讲嘛!有什么难处?”

“我不知道……”范子愚迟疑着说,“我该不该……讲这样的事。”

“是什么就讲什么,我还没有撤职嘛!彭其倒了,我是代理书记,你不跟我讲跟谁讲呢?不要怕,是什么样子就照实讲。”

“那卷磁带是假的。”范子愚终于下了决心,“是根据原始磁带复制出来的,把当中一些不要的话跟不要的字抹掉了,再一接起来,内容大变。”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听赵大明偷偷告诉我的,他亲自整理过那个材料。”

“磁带也是那个赵大明复制的吗?”

“不是,复制磁带的人不知道是谁,只有江部长知道。”

陈政委已经气得全身打颤了,但他努力控制着,因为面前坐着范子愚。现在不能发火,不能把内心的愤慨表露出来,要冷静,把一切内幕问清楚。

“为什么要搞一种真的,又搞一种假的?怎么不都搞假的呢?”

“那一份真实的材料没有什么油水,打不倒彭其,只能拿来哄一哄您,真要打倒彭其,得靠那卷磁带。”

“这是你们江部长讲的吗?”

“不,他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我这么想的。”

陈政委沉思起来,他已透过刚才听说的阴谋,看出了深厚的背景,并已预感到这是个一箭双雕的把戏,首先打倒彭其,然后就要轮到他陈镜泉了。或许不是同样采取打倒的办法,那么,又将是什么呢?

“你们那回绑架彭其,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也是江部长,还有邬秘书。邬秘书这个人办法很多,您别看他不怎么爱说话。”

“哦!”陈政委深深点头说,“果真是这样!”

范子愚不断偷看陈政委的表情,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理,不知自己的汇报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一见陈政委表情平静,稍微放心一点;但他又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普遍的规律,谁知这个陈政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表面那么和善,肚子里是不是也跟江醉章一样呢?他所以决心把内幕告诉陈政委,一方面是恨着江醉章,担心姓江的过河拆桥,将他摔死在桥下;一方面是想通过此举靠拢陈政委,江醉章真要拆桥时,能得到陈政委的关照。事情做过以后,他又有些后悔了,担心这个陈政委是不忠厚的人。他心里害怕起来,开始发抖,像冷得不行似的,连牙齿都在打架了。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讲的吗?”政委问。

“没有了。”

“那你走吧!我安静地想一想。”政委说着,闭上了眼睛。

怎么能就走呢?就这么走了会留下什么样的后果呢?想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预先想了些什么?哎呀,真糟糕!范子愚由发抖变得开始出汗了,感到自己是在涉水过河,河水茫茫,不知深浅,你看叫人担心不担心?

“你还有什么事?”政委见他迟疑不走,又问。

“政委,”范子愚鼓足勇气说,“我犯了错误,幼稚无知上当了,一开始就把您冤枉斗了一顿……”

“这个不要紧,我不怪你们。”

“不,我自己想起来难过。”范子愚深怕政委不要他讲了,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后来我错得更远,不该相信江醉章。他把我们当枪使,一切鬼主意都是他出的,事情过后他又把我们扔到一边不管了。原来要用我们的时候,又是表态支持,又是蜜糖又是酒,还用什么培养接班人来引诱;事情做完以后他满口官腔,到处捉弄我们。这个人坏得很,他将来一定会反过来害我们的。政委,我很害怕,好像他的影子随时都跟在我后头跑,他要是知道我把内幕告诉您了,一定会害死我,您能不能……您可不能把我说出去,不然的话……”

“他怎么样?”政委气得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我今天还是政委,是代理书记。”

“不行啊!”范子愚摇摇头说,“您虽然是政委,但您没有靠山;他虽然是个部长,他的靠山硬得很啊!”

“什么话!”陈政委气得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去,然后回过头来,“靠山靠山,歪门邪道!”

“我说错了。”范子愚后悔地低下头去。

陈政委意识到不该当着范子愚的面冲动起来,便缓和口气说:“你放心,你向我汇报是正确的,江醉章也不能无缘无故地陷害你,还有原则嘛!还有组织嘛!将来到运动后期,你自己要认真,总结一下,有错误要吸取教训,通过运动锻炼,思想上要有提高。回去以后赶快实现大联合,搞好本单位斗批改,不要东搞西搞,要克服私心杂念。”

“是!”范子愚点头应诺。

“你这回到北京来做什么?”

“是……”范子愚边想边说,“是为了……为了彭其来的。我们想……想请政委同意,彭其回南隅以后,交给我们。”

“做什么?”

“我们这个组织造反不久就开始斗彭了,斗彭是我们的大方向,我们想,要把这个大方向抓到底。以后斗彭的情况,我们直接向政委汇报,再不上江醉章的当了。请政委同意我们的要求,始终抓住大方向,免得江醉章找借口整我们。”

“你这个不对,”政委指示说,“斗彭是大方向,大联合不是大方向?搞好本单位斗批改不是大方向?怎么还要七搞八搞呢!斗彭的事党委要专门组织班子,你们不要管这些。要听话,回去赶快联合,要斗私批修,做自我批评,不要总是一贯正确。”

徐秘书推门进来了。范子愚似乎还有话说,又觉得政委已经把路子堵死,什么话也说不进了,磨蹭了片刻,不得已站起来。

“政委,我走了。”他垂着手说。

“走吧!快点回去,不要在北京久留。”

“是!”

范子愚两腿无力地移近门边,回头望望,无可奈何地开门走出去。

他这是造反以来第三次上北京了。头一次,他在这里当英雄,树立了崛起造反的雄心壮志;第二次,他被自己的后台捉弄了一番,不得不接受胡连生的施舍,才得以不饿肚子;这一次,又不料遇上一个普通工人打破了他的梦想,他只得反戈一击,把后台出卖了。通过三次上京的不同遭遇,他终于开始认识到,造反恐怕是没有前途的。这个可怜的新兴革命家,从兴起到衰落,前后只有一年时间,多么短暂!他现在已经预感到逃不脱“昙花一现”的命运了。最使他不可理解的是赵开发老头的态度,一个老工人,也就是平常说的那种最可靠的阶级,最吃香的身分,革命性最彻底的分子,对走资派和造反派的态度竟是那样鲜明,毫不掩饰地站在彭其一边,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赵开发不是属于革命的工农兵中的一分子吗?他四十年工龄还不算,谁又能算得上呢?理论和实际有时还存在这么大的距离呀!这可是没有想到的。赵开发那一个重重的耳光,虽然是打在他儿子的脸上,但是范子愚清楚,真应该感觉到疼痛的不是赵大明,而是他这个在赵家做客的人。那一耳光把一切都打乱了,也把他这个处于挣扎线上的造反头头打醒了。但是,初醒的人也还会有一个神智迷糊的阶段,目前范平愚正处在这个阶段。他把斗彭的内幕告诉陈政委了,事后却不知道这一举动应该不应该;他己放弃劫持彭其的计划了,但又不想马上回南隅去;他口头上当着陈政委答应了回去实行大联合,从房里出来立刻就忘了。他昏昏沉沉走出了招待所,想起上次被扒的教训,连忙将手伸进棉衣暗口袋摸了摸,还好,邹燕细心,用针缝上了,可以放心。他现在不想到赵大明家里去,那么到哪里去呢?边走边拿主意吧!

在陈政委的临时卧房里,他和秘书又像往常那样面对面坐着。徐秘书表示吃惊地说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显然是陈政委已经把范子愚谈的情况告诉他了。

“我这个政委成了江醉章手上的木脑壳,他想把你怎么玩就怎么玩。”陈政委愤懑地说。

“我看光他自己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

“这当然。如果上面无人,谁收他单独送来的材料呢!文章啊!文章啊!他靠文章成了暴发户,犯了天大的错误你也莫想把他拉下马。现在是和平年代哟!枪杆子没有用啰!唉!我搞了几十年军队,没有时间学理论,在文章面前你只好投降。枪是硬家伙,文章是软家伙;枪是呆家伙,文章是活的。硬的搞不过软的,呆的搞不过活的,没有办法,只好认输。”

“可是他们这样卑鄙,用伪造录音来打倒一个人,这行吗?还有没有真理?”

“什么真理?哪里有真理!文章能写得像,连撒谎都是真理。”

“我想不通。”

“你以为我想得通?不通又有什么办法呢?”

“政委,您太软弱了!”徐秘书直率地埋怨了一句,将脸侧过去。

陈政委震动了一下,注目望着年轻的秘书。这个秘书跟随自己好几年了,从来还没有这样大胆过。他的批评是对的,只有他最了解你的长处和短处,他是从无数事实中得出来的结论,难道你能否定吗?你自己的女儿也说你是糯米团团长,难道女儿不了解你吗?要感谢小徐,他敲了你一冷棍,把你敲醒了。在彭其问题上,你把自己弄到那样被动,那样尴尬的地步,都应该归咎于你的软弱,从此你应该强硬一点。政委受到徐凯的激将,产生了一种勇气。

“我要揭露他们。”他坚定地说,“靠这样卑鄙的阴谋诡计来整人,不行!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还有什么真假是非?想打倒谁就打倒谁,没有事实就给你捏造,这样搞下去,还能剩一个好人?”

“您到哪里去揭露他们?”

“我想……”陈政委郑重地、勇敢中夹着胆怯成分地说,“我早就想去见见林副主席,不晓得……会不会愿意见我。”

“这可是一件大事。”徐秘书语气庄重地说,“不过……”

“我晓得,可能做不到,我的表现肯定汇报上去了,凭我这个面貌,一能去吗?”

“管他行不行,先约约看嘛!”

“对,约约看,如果接见我了……”

“那就说明您还是站得住的。”

“如果不接见我,我就趁早报病退休,不要占住茅坑不拉屎了。”

“要是接见您了,您准备说些什么呢?可得想周到一些呀!”

“到时候再察颜观色,是什么情况讲什么话。主要是把彭其的事讲一讲,把他们伪造录音的阴谋揭出来。这些事,首长不一定晓得,人家不会告诉他的。我要去讲。当然,要想好怎么讲法。彭其……不得了啊!老账还没有算清,又欠新账。跳什么河嘛!将军一跳身败名裂。有了那个反党的罪名就够你背的了,又要来一个叛党行为。唉!要救救他,不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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