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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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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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写个声明贴出来?”

“在现在的中国,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

“毁坏别人的名誉与你无关,你只怕自己得不到赏识。”

“我想得到赏识吗?我想当官?你全都不了解呀!湘湘,我现在要当老百姓去了!”他看看湘湘的反应,见她似乎有所震惊,便接下去说,“假如我当时硬顶,吃亏的不仅是我自己,你爸爸还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呢!”停一停,又说,“当然,我也可怜我自己,像可怜所有受欺凌、受蒙蔽、受损害、受戏弄的人们一样,可怜我自己。”

湘湘见他说得这样深沉、恳切,又想起爸爸曾经夸奖他是一个“好孩子”,心也就软下来,不再刺激他了。

“湘湘,你有点可惜呀!”赵大明感慨地说道,“这样大一场运动你没有参加,可惜呀!深刻的革命,不假,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不参加进去就不能体会。触及灵魂也不假,我就是属于触及了灵魂的人。湘湘,以后要有时间,我们在一块儿,你听我讲吧!我能讲几天几夜。今天不行,连说个开头都很困难。”他看了看表。

“你还要干什么去?”

“我……就是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很难说清楚。”

“你吃了饭吗?”

“哦!没有,四点钟起床,一直折腾到现在,饭也忘了吃。”

湘湘没有说什么,起身走到隔壁那间房里去,拿来几个馒头,一碟什锦酱菜。

赵大明望着那些食物,没有立刻动手,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吃啊!”湘湘拿了一个馒头,不冷不热地递到他手上。赵大明抬眼望着她,深沉地吸了一口气,接过馒头问道:“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她点了一下头。

赵大明咬了一大口,无味地咀嚼着。

“你会做馒头了?”他问。

“不做怎么办呢?谁给你来做呀?”

“好!好!这才好啊!”

“你没见我自己洗蚊帐?被子、衣服、鞋,哪一样不是自己洗?衣服破了还得补呢!虽然家里钱还是有的,但这不可靠啊!我自己总有一天要去独立生活,谁给我那么高的工资?我真佩服陈小炮,她老早就想到这些了,真不简单!”

赵大明深深点头,但没有就此发表议论,问起了别的。

“你们的厨房在哪里?”

“你没见台阶上那个油毛毡的半边破棚子,就是我们的厨房。”

赵大明拿着馒头起身走到外面去看,见了那寒伧景象,不禁慨然:

“还不如我们家呢!”

“你们家是正规的工人,我们是啥呀?反革命家属。”

赵大明摆头叹息,无言。

“进来吧!”湘湘回到屋里说,“别站到那门口,让人看见你同反革命家属打得火热,回文工团怎么交代呀?”

“我不回文工团啦!”赵大明抬脚进门说。

“怎么啦?升官儿了?”

“升了,升去带过一个班的兵,看守……”他本来要说“看守地狱”,话将出口又咽住了,决心不让湘湘知道那些惨况,遂改口说,“看守你爸爸。”

“你?”

“是我,幸好是我,要不然……”

“我爸爸关在哪里?”

“在后勤部院里,陈政委会派人来带你们去看他的。”

湘湘低下了头,陷入了忧愁的深海。

“不要伤心,湘湘,要坚强一点,要像你决心自己做馒头、洗蚊帐一样,拿出那种强悍的、不可摧毁的意志来。如果我是一个脆弱的人,今天可能很难与你见面了。湘湘,我不仅锻炼了刚强,也锻炼了柔韧,我希望你也勇敢地接受锻炼。不要因伤心而挫伤了意志,挺起腰杆来,冷眼看世界,戏没有演完。我从自己认识上的变化看得出人家的变化来。人都在变化中,变化了的人心会产生出变化环境的力量。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看得到的。”

湘湘逐渐抬起头来,一字不漏地听着赵大明的话,她着实吃了一惊,心想:“变化真大呀!体态举止的变化原来是微不足道的!思想的变化才真是了不得!一年多以前,啊……!不,简直不是他,那时是一个比较聪明的男孩子,现在才是赵大明。他多大岁数了?二十四了?二十五了?……”

“你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她很难理解地问。

“我经历的事现在讲不完,将来慢慢跟你讲吧!我们会有机会的。不过,我可以将我的变化大致描画出一个框框来。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我感到很新奇,亘古未见的事在我们的国家发生了,中国的青年、少年真幸福;至于所有的批判斗争因为不涉及我,也就不知道痛苦的滋味,我尝到的只是满足好奇心的甜蜜。当时我惟一不习惯的是没有书看了,没有歌唱了,电影院关门了,像《阿诗玛》那样的电影我很喜欢看而不能看了。但我也不着急,因为深信着‘先破后立’的真理,更繁荣的文化建设高潮会在明年或后年到来,我的歌喉有用处,准备在新的时代大显身手。开始造反时,情况突变,我好像从水里跳进火里,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但是不很明白,不知道起因是什么,过程是什么,结局又将是什么。大家都在火丛中手舞足蹈,我也必须跟着手舞足蹈,想不动弹就要立刻被烫伤。厌烦的感觉忘了,懒散消极不行了,唱歌的事根本记不起来了。休息中,工作中,睡梦中,每时每刻都在手舞足蹈,没有一点闲暇来思考明天和后天的问题。舞蹈正跳得起劲的时候,忽然有根棒子横扫过来,这就是‘二月逆流’,我被关起来了,关起来不能继续手舞足蹈了,才得到空闲看看前后,想想问题。可惜那关的时间太短,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就解放了。有些人一旦获得自由,觉得前一段的舞蹈还没有尽兴,踏着原来的节奏在火圈里跳得更猛了,果然博得了喝彩,并有妖艳的美女抬着花篮在火圈一侧等着。而这时,已有很多人精疲力竭;部分未深入者趁机跳出火圈;部分人边跳边看边想,创造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最残酷的虐杀,最卑鄙的阴谋,最无耻的勾结。我身临其境,亲见其人,惊骇得张口结舌,这才扫除了幻想,一下子结束了天真烂漫的儿童时代。但我还不能算是清醒的,经验还太少,眼光还太窄,在嘈杂的舞乐声中,心慌意乱,欲罢不能。不过随时留着点神就是了,一边顺着大流往前移,一边回头看着后退的路,独特风格的舞蹈就是这样跳出来的。火舞英雄们把全部技能用光了,兴头也达到顶峰了,花篮该谁得呢?妖艳的美女高举着花篮,实在令人垂涎哪!于是发生了拼杀。有的是为了要夺得花篮而残杀旁人,有的虽然愿意放弃争夺,也要为了保卫自己而抵抗。火圈里血水横流,尸臭弥漫,英雄固然有倒下去的,而更多的死难者是芸芸众生。这时候,多数人轻重不同的受伤了,知道危险,不再狂跳,不再进攻,从刀枪棍棒的空隙中夺路逃跑。有的终于找不到逃路,或流血,或不流血,纷纷躺下,再不起来。而我,是谨慎小心,左躲右闪,好不容易从杀场中刚刚逃出来的人。厮杀还在进行,谁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我很幸运,跳出了火圈,站到旁边来了,以后就在一旁观看吧!”

“怎么说是跳出了火圈呢?”湘湘不解地问。

“因为我已经批准复员,马上就走。”

“什么?”

“是真的。”他拿出复员通知书来给湘湘看。

湘湘拿着复员通知书,手发抖了,失望地看着赵大明,强忍住没有哭。

“不要急,湘湘,你听我说。”赵大明尽可能委婉地说,“该考虑的事我都考虑了,虽然原则上是哪里来回哪里去,但我想了办法,不回北京。我通过徐秘书帮忙,跟六七六厂挂了钩,人家已经同意,只差去报到了。六七六厂是飞机制造厂,规模很大,增加几个人跟掉进去几粒灰一样。我听说你们大学也在搞毕业分配是吗?”

“是的,不过先得到部队农场锻炼半年才正式分配工作。”

“你将来愿不愿意到六七六厂去?”

“你看呢?”

“我怎么能知道你的想法呢!”

湘湘想了想,巧妙地回答了他:

“要是我也分配到六七六厂来,你会要求从那儿调走吧?”

“这是什么话呀!我还故意躲着你?”

“会的,”湘湘自语说,“已经躲了这么长时间啦!”

“不要说气话了,”赵大明看了看表,“我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办,只能开门见山。湘湘,我先去,到那儿搞熟以后,想办法把你调去。不过那里是山沟沟啊!”

“你能去的我就能去。”湘湘坚决地表示。

“好,一言为定!”

赵大明双手齐出,抓住湘湘的一只手,笨拙僵硬地揉搓着不愿放开。两对眼睛互相对望着,嘴里没有话了,把余下的话都转移到眼睛里继续交流。过了许久,赵大明才又开始说:

“你今天怎么没有戴眼镜?”

“干体力活儿,把眼镜摘了。”

他掰开她的手,在手掌里摸了摸,又看了看,发现长了茧子。

“影响弹琴吗?”

“有影响又怎么样呢?难道能不干?妈妈是那个样子,还能靠她?”

“哦!真的,妈妈呢?”

“妈妈到北京去了。”

“去干什么?”

“去找爸爸的老战友,有封信要递给周总理去。”

“是吗?”

“你可不要对外人讲啊!这是大事。”

“我知道了!”赵大明眼望着旁边说。

“你知道什么?”

“信是你爸爸亲笔写的,一个战士给你们送来的,那个战士叫杨春喜。”

“对!你都知道?”

“还是用我的钢笔写的。”

“不知有没有用啊!”湘湘担心地说。

“可惜!”赵大明惋惜道,“要是妈妈还没有走,我可以再给她一样东西带去。”

“是什么呢?”

赵大明放开湘湘的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叠材料来说:“这就是江醉章用阴谋诡计陷害你爸爸的全部情况。湘湘,你把它好好保存起来,一定不要丢失,不要漏嘴,知道吗?将来会有用的。”

湘湘要打开来看,赵大明制止了。他说:

“你待会儿看吧!我要走了,要去办复员手续,还要想办法找到陈政委,不知怎么去找他。急人哪!都要在这一天里办完。”

“你叫陈小炮带你进去嘛!”

“刚才我还碰上了陈小炮,可是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有想到让她帮忙。”

“她下午会到我这儿来。”

“真的?”

“她也要同我告别,下乡去,你知道吗?”

“听她说了。”赵大明又看看表,焦急得皱起眉头,“湘湘,你跟她说说,要她晚上七点钟准时在他们家门口等我。我要走了,买好车票以后还会来的。”

“你……”

湘湘怎能舍得呢?可又不好说什么,只是难过地望着他。正当赵大明转身要走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狂笑声,邹燕站在光秃秃的荒岭上,对天长吁:“哈哈哈哈……!他造反有功,升官儿啦!哈哈哈哈……!我们范子愚是英雄!英雄!英——雄——!他不要我啦!哈哈哈……!我解放啦——!喂——!喂——!……”有几个文工团员从后面追来,把她拖住了。

“看见了吗?”赵大明愤愤不平地说,“范子愚虽然不好,死了活该,那么邹燕呢?她也是疯了活该?湘湘,晚上睡觉要找一个伴儿。我走了,一分钟也不能留了。”

彭湘湘赤着脚,站在台阶上,痴呆地远远望着……


第四十一章 四面哀歌

夜已漆黑,路灯不安地闪跳着。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走进陈政委的小院子。

从楼上陈小盔的窗洞里飞出来一团白色的东西,落地发出破裂的响声,碎片飞到两个人影的跟前。

男的是赵大明,女的是陈小炮。

赵大明弯腰拾起白色的碎片,是一个石膏鼻子的鼻尖和鼻孔。

“哥哥你发疯了!”陈小炮对着楼上喊了一声。

他们不顾摔碎的石膏鼻子,急匆匆地上了楼梯。

“小炮,我先在你房里呆着,把你爸爸请到这儿来,我要单独跟他说,不能有任何旁人。”赵大明小声地、急促地告诉陈小炮。小炮打开门,把赵大明让进里面去。

她的房里是一片搬家前的景象,桌子上,柜子上,地板上,到处摆着塞得满满的旅行包,捆得紧紧的被包,拴了绳子的皮箱,装着各种鞋子、盒子、铁罐子的大网袋……

陈小炮从哥哥门口走过,门敞开着,里面的陈小盔正在将油画布撕得嗤啦啦地响。

“你干什么!哥哥?”

“不搞了!不搞了!他妈的!去你的蛋!”

又撕破一块。

“你发什么疯啊?”

“挨批判了!”

“谁叫你搞这些鬼?才知道要挨批判?人家老早就批油啦!你还才知道,以为是好玩儿的,算了吧!跟我下乡去。”

“你走,你走!你知道屁!”

哐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陈小炮走进爸爸的办公室,立刻退了出来,因有人在与爸爸谈话,气氛正紧张着哩!

“我跟那里说了一声,自己跑回来的。”方鲁涨红着脸,言语节奏很快。

“你怎么这样做呢?”陈政委也没有好气。

“那是个劳改农场,都是犯人,只有少数几个军人混在里面,这叫什么干校!老百姓一看就议论纷纷,说这些人都是犯了法的,有的说是犯了错误的,有的问我们为什么还穿着军衣,有的小孩子还往我们身上扔石头,高喊‘打死坏家伙!’政委,我是什么坏家伙?”

“群众不了解情况,你们向他们解释嘛!”

“人家信你的?那么多军人都不来,就你们几个人来了。”

“‘五·七’干校是按毛主席的指示办的,刚开始,不完善,慢慢走上正轨嘛!”

“政委,我根本就不想当干部,还进什么干校呢?请你批准我复员吧!我马上就走。”

“你的事还没有了结。”

“我有什么事?说我是反党集团的,拿出证据来嘛!”

“你不要在我这里吵,我没有管你们的事。”

“你为什么不管呢?”

“我工作很多,管不来!”陈政委烦躁得大声喊叫,呼地站了起来。

“政委,”方鲁毫不畏惧,“你不要发火,我过去常给你看病,总还有点不同一般的关系吧?当然,你能够同意我进来,这就是看得起我了。但是我进来干什么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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