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莫斯科都在传颂领袖的救命电话。还诞生了有关法力无边的艺术庇 护人以及他周围的坏官僚的传说。布尔加科夫写了话剧《莫里哀》,讲的是一位国王,只有他一个人保护莫里哀,以防宫廷屑小的迫害。凯尔任采夫立即给中央打了小报告: “作者有政治意图。布尔加科夫??在剧中想表现一个意识形态因政治体制背道而驰、戏被禁演的作家的命运??只有国王一个人维护莫里哀,使 他不致受迫害??莫里哀有这样一段独白:‘我一辈子舔他(国王)的马刺, 生怕被踩死。也许我马屁拍得不足?也许,我自贬人格不够?’剧终时高呼:‘我仇恨为所欲为的暴君行为’(我们改为‘国王的暴行’)布尔加科夫作 品的政治目的很清楚??”
“当家的”同意了凯尔任采夫的建议,禁止排演《莫里哀》。但他却记 住了这一点:只有国王一人帮助莫里哀,并注意到了莫里哀准备为唯一的庇 护人——国王尽职的愿望,虽说他仇恨暴君行为。老党员凯尔任采夫将于 1936 年被枪决。 而布尔加科夫将幸免于难。
被活埋
当时,他让人们明白,“当家的”什么都知道。凡是重要一点的事,都 会有人向他报告。1931 年出了一个棘手的情况。当时在议论要拆掉达尼洛夫 修道院,这样,名人陵墓也要平掉。但是,那儿葬有俄国大作家果戈里的遗 骨。“当家的”作了决定:果戈里的遗骨从达尼洛夫修道院陵墓迁到新圣母 公墓。但是,迁墓后产生了奇怪的,确切点说是可怕的谣传:挖开坟墓时发 现,果戈里是被活埋的。
文学研究家们慌了,想起了果戈里遗嘱中的一段文字:“??在尸体出 现明显的腐烂迹象之前,我的遗体不要下葬。我之所以要提醒这一点,是因 为在我生病期间就出现过长达几分钟的假死状态,心脏曾暂时停跳。”“当家的”接到了报告。亚戈达就公墓里发现的情况作了详细汇报。
1931 年 5 月 31 日
在这一带有神秘色彩的日子里,准备迁葬遗骨。新圣母公墓的经理邀请 作家参加迁葬仪式。到公墓去的有奥廖沙、散文作家利金、诗人斯韦特洛 夫??经理的朋友也来了,就像来看演出似的。当然没有请神职人员。但是, 那个部门的“同志们”也来了,他们是不用邀请的。棺盖被打开,人们很惊奇:躺在棺村里的骷髅侧向一边。
移放遗骨时有人顺手牵羊。利金拿走了果戈里背心上的一块碎片,缀到 作家在世时出版的一本《死魂灵》的封皮上。经理的一位朋友捞走了一只靴 子和一块骨头。“当家的”对此大为不悦。亚戈达接到指示。
几天后,被偷走的东西全放回墓中。报上发表了官方的解释:“死者的 头转向一侧,并无神秘之处。棺材的侧板先烂,棺盖在泥土的重压下开始坍 塌,压到了死者的头,头就被压得侧向一边。这是常有的现象??”他感到满意,因为他不愿引起联想。那时,他刚活埋了革命艺术——先锋派艺术——伟大的乌托邦。
80 年代初,我坐在皮聪大的海滩上,旁边是维克托·鲍里索维奇·什克 洛夫斯基。他是左派艺术的大理论家、马雅可夫斯基的朋友。他的头全秃了, 在皮聪大的骄阳下熠熠发亮。不过,早在 20 年代他就是这模样:全秃。我的 童年同他密切相关,因为父亲曾同他一起写剧本。后来我才知道,他是 20 年代伟大的先锋派艺术理论的主要创始人。他的秃头曾在 20 年代历次重要辩 论的讲坛上晃动。现在他已 90 岁,是当初辩论参加者中唯一的幸存者,其余 的人早已躺进坟墓,而且大部分都是在斯大林恐怖时期被枪决的,连坟在哪 里都无人知晓。他说话时,思想像核裂变一样快。我细细地记下了他的话: “高尔基是个冬烘先生,对先锋派一点儿也不懂,认为那是欺骗。难怪 斯大林决心铲除革命艺术时,想到了他。高尔基根本不懂绘画艺术。先锋派 艺术的所有主要人物全是在革命前形成的??马列维奇、塔特林、梅耶霍尔 德、马雅可夫斯基、赫列布尼科夫等人都仇视‘库房艺术’——他们是这样 称呼宫殿和画廊的,认为艺术在那儿会冻僵。十月革命后,我们把艺术搬到 街上。左派艺术的伟大世界来临:塔特林、马列维奇??塔特林有一次上您 父亲那儿去,您不记得了?对了,您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当时塔特林很可 怜。蔫了。在 20 年代他可是救世主。他同马列维奇是死对头,但又相互崇拜。
他在画室里支起一顶小帐篷挡着画稿,为的是不让马列维奇偷走他的构思。 “他很严肃,没有幽默感。十月革命后,他设计了‘第三国际塔’—— 新时代的象征,在他的设想中,这是新的巴比伦塔。推翻了上帝的无产阶级在塔里盘旋而上,直达新天国,世界革命的天国。 “共产国际将在塔内办公。这座塔是绘画、建筑、雕塑等方面一切新意的结合。当然,这种塔谁也造不出来,只是个理想。随后,他又设计了无产 阶级制服,可是谁都缝不出来。接着他又根据赫列布尼科夫的长诗编了个剧, 可是谁都看不懂。再往后,他又设计了一种飞行器的模型,可是它不会飞。 他认为,艺术只应当对技术提出任务,一切都是为了未来。”
他看到了这一未来。弗拉基米尔·塔特林——伟大的乌托邦天才——1956 年死于莫斯科,默默无闻,一生提心吊胆。
他们在数家合用住宅的小房间里争议新艺术。都市化的幻想是在落后的 俄国诞生的,还有无数的文艺流派。房间里原有的家具,都在 1918 年的寒冬 烧火取暖了。家具被认为是市侩习气。他们的妻女都不屑谋职或做家务,屋 里到处是烟头,剩饭剩菜用报纸盖着。地板一天比一天厚,因为他们每开一 次晚会就增加一层报纸。他们就在这种报纸铺成的地铺上同那些相信新艺术 的姑娘寻欢作乐,玉腿就伸展在党内争论的报道和世界革命的口号上。我问过什克洛夫斯基:“当斯大林同布哈林以及‘右派’斗争时,为什么左翼知识分子同他一起走呢?” “‘右派’是一群饱汉:新经济政策分子、小商贩、富裕农民。不,我们的希望不是这个。斯大林宣布工业化,我们就高兴,认为都市化和新艺术的时代到了。难怪塔特林在 1931 年被授予当时最荣耀的称号——功勋美术 家。”可是,第二年他就被宣布为资产阶级形式主义者。
我听着他的讲话,心想,他们那时相信吗?或是宁可相信?当时全国可 是一片恐怖气氛,这种气氛迫使爱森斯坦不知羞耻地改编影片《十月》,这 种气氛有助于“当家的”太太平平地扼杀伟大乌托邦的艺术。先锋派领袖之一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遵循俄国诗人当预言家的传统。如同在他之前的叶赛宁一样,他预知未来。在可怕的 30 年代的前夕,预 感到左派艺术的末日将临,举起左轮枪,结束了生命。他的鼓动性诗句“生 活美好,生命同样美好!”成了对这个饮弹毙命的不幸者的嘲笑。
同他一起咽气的是先锋派艺术——伟大的乌托邦。
他们想在艺术中搞革命,但是新政权要的是革命艺术。对左派艺术的首 次攻击是列宁计划的。设总书记职位后,他立刻就建立了“拉普”——无产 阶级作家协会。“拉普”及它的一批党员批评家,成了一个公开管理艺术的 组织。
但是,“拉普”里有许多托洛茨基分子和季诺维也夫分子。“当家的” 做得很巧妙:1932 年,他下令撤销“拉普”。这当然使多数作家欣喜若狂。 大家以为这是放松控制。然而,他在同一项决议中又解散了所有文学团体。先锋派就这样被一纸决议封死了。 但是,在公布决议前,他希望作家们能主动解散“拉普”和埋葬先锋派?? “我们需要的产品是人的灵魂” 关于那次有名的会见,我在不同年代听不同的人讲述过,其中有彼得·帕夫连科、文学家叶夫根尼·加布里洛维奇和科尔涅利·泽林斯基。 解散“拉普”的前夕,许多名作家在住宅里都接到电话:请上高尔基的小洋房去。没说原因。于是,作家们都去了。 高尔基神秘兮兮地站在台阶上迎接客人,请大家到客厅。随后,作家们在客厅坐了很久,等着某个人来到。最后,贵宾进了屋:斯大林及其主要战 友。
加市里洛维奇告诉我,他当时直愣愣地盯着独裁者。他是个小个子,穿 一件深绿色的薄呢军便服,身上发出一股汗臭味。一头浓黑的头发直压到低 平的额头上,由于长期在室内工作,麻脸略显苍白。像所有的小个子一样, 他很好动,常在小胡子底下迸出笑容,这时,脸上就有一种格鲁吉亚人特有 的狡诈表情。可是,他不作声的时候,上挑的浓眉给他的脸增添了一种生硬 的、固执的表情。
他很有礼貌地听作家们发言。但从他只言片语的对话中,大家惊奇地明 白了,他支持党外作家反对实力雄厚的“拉普”。随后,他讲了话,狠批“拉 普”的前领导人。他赞扬在座的作家:“你们生产的是我们需要的产品,比 机器、坦克和飞机更需要,那就是人的灵魂??”他把作家称作“人类灵魂 的工程师”。他很关心人的灵魂,所以才喜欢这个用语。他在休息时同作家 闲聊,又重复了一遍这一用语,而且手指顶到了一位作家的胸口。那人吓得语无伦次:“我?我怎么?我不反对。”
“什么叫‘不反对’?得执行,”没心眼的伏罗希洛夫说道。那个作家 连连点头,他并不知道究竟要执行什么,但准备去执行。在场的有名著《静静的顿河》的作者肖洛霍夫。当时已有谣传,说他是从一名被镇压的哥萨克军官那儿偷到这部小说的。大家不相信这么个年纪轻 轻、智力不高的人能写出这部巨著。肖洛霍夫是斯大林的作家,是在他当政 时发迹的。他禁止传播这一谣言,威胁要逮捕传谣的人??可是谣言照样传, 因为谁都不理解,肖洛霍夫本人为什么这么可怜巴巴,这么反常,不去辟 谣??《静静的顿河》原作者是谁,这成了本世纪文学奇谜之一。其实,一切都很容易说清。可怜的肖洛霍夫不敢提供任何证据,因为在该书第一部问世前不久,有一个人被捕了,而那个人的一生就是这部小说的 基础。
本世纪文学之谜
摘自公开了的原秘密档案:“1927 年 6 月 6 日,格别乌局务委员会听了 控告叶尔马科夫公民的 45529 号案件??决定:对叶尔马科夫,哈尔兰皮·瓦 西里耶维奇执行枪决。”
档案里有一张一个长小胡子的年轻哥萨克的照片,还有叶尔马科夫的履 历。这也就是格里戈里·麦列霍夫——小说《静静的顿河》的主人公的履历。 同麦列霍夫一样,叶尔马科夫也是 1913 年应征入伍的,打过仗,同小说中写 的一样,获得过四枚格奥尔基十字勋章,被升为少尉。他也站在红军一边同 切尔涅佐夫上校的匪帮打过仗,在韦申斯卡娅村暴动中的表现也是这样,等等。
看了档案中一份非常有意思的文件,一切都会明白。这是当时还不太出 名的年轻的肖洛霍夫写给叶尔马科夫的信:“莫斯科,1926 年 4 月 6 日。尊敬的叶尔马科夫同志,我希望能从您那儿获得有关 1919 年时代的更多情况,请勿拒绝我的请求,望拨冗介绍情 况??我初步打算在 5、6 月份到您那儿,顺致敬礼。肖洛霍夫。”肖洛霍夫无法拿出最简单的证据——主人公的姓名来证明书是自己 写的,因为这会葬送这部书:苏联最优秀的小说的主人公哈尔兰皮·叶尔马 科夫是人民公敌,是被格别乌枪毙的。叶尔马科夫是在肖洛霍夫死后,1989 年才被平反的。所以,肖洛霍夫只 好沉默到死,喝酒喝到死。
以党为样板
现在,所有的作家,不论是党员作家,还是党外作家,都聚集到“作家 协会”里,那是一个完全以党为样板而建立的组织:同样有书记,同样有全 会,有代表大会。斯大林安排高尔基这个不喜欢左派艺术的名作家当“文学 党”的领袖。他把高尔基请来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全都考虑好了。高尔基的 名字对欧洲激进派来说,要压倒已被扼杀的先锋派。
他委托布哈林去组织作协。这项工作使布哈林离开了党的生活。他派了 干练的伊万·格隆斯基去监视布哈林。此人同时担任《消息报》总编辑以及《新世界》和《红色大地》两杂志的主编。
这位三料总编当然将于 1937 年被捕。但奇怪的是他竟然逃脱了被枪决的 命运,在斯大林死后走出了劳改营。
爱戴高帽
人们对格隆斯基的评价是:不很聪明,但很善良。
但是,这位善人 1963 年在会见高尔基档案馆工作人员时说了这么一段 话:“有一次我到高尔基那儿去,碰到一个中等个儿的男人。高尔基说他是‘特等公爵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那是沙俄最出名的望族之一。
他们坐下来吃饭。格隆斯基感到奇怪的是,“这位公爵喝得越多,说话 越小心”。他很不喜欢公爵的这种谨慎,回去后就请求格别乌“搜集有关公 爵的材料”。据查,他曾毕业于贵族军官学校,认识邓尼金和弗兰格尔,回 俄国前在英国住过。警惕性很高的格隆斯基立即“打听到英国有情报机关”, 就报告了亚戈达和斯大林本人。随后,不幸的公爵就在集中营里消失了,虽 说他是被人硬劝到苏联居住的。现在,格隆斯基平白无故地在地狱般的劳改营蹲了 15 年之后,居然自豪地说起自己的警惕性。 所以,善人格隆斯基在那失去理智的年代里,是他们的“自己人”?? 格隆斯基在目击者中也许是第一个说出“当家的”“对高尔基的真实态度的人:“我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议论:‘高尔基是什么东西?’斯大林就 开始列数高尔基的反布尔什维克言论。但是他知道,高尔基是政治资本。” 在作家协会成立前夕,他以高尔基命名了作家出生的城市、莫斯科市内的一条主要街道和著名的艺术剧院。 格隆斯基曾小心翼翼地提醒:“斯大林同志,这个剧院上演的剧多半是契诃夫写的呀??” 斯大林答:“没关系。高尔基虚荣心强,我们应当用粗绳索把他拴到党身上。” 格隆斯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