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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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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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31)

允嘉给孩子换好尿布,回到桌前,给鉴成的茶杯里续上热水。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日光灯的光斜照下来,在桌上投下两个暗灰色的影子。允嘉的脸色有点苍白,垂着眼睛,两只手交替搓着,一个个关节仔仔细细揉过来,好像很痒的样子。

“你的冻疮还没好?”话出口,鉴成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有点可笑,同时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他每年冬天也长冻疮,但是到现在,都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年好得特别慢。”允嘉一边揉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苍蝇从碗橱后面施施然飞出来,懵懵懂懂、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终於将信将疑地停在桌上,还没站稳,允嘉已经一巴掌拍过去,惊得它立刻飞起,但不知是艺高胆大还是吓得不够,飞出几尺,又落到桌子另一侧的角上。允嘉又一拳头捶过去,苍蝇没砸中,却震裂了她手上一个刚结疤的冻疮,她“哎唷” 一声叫出来,血一丝丝从伤口慢慢地渗出来。

允嘉皱起眉头,把那个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几下。鉴成看着心疼起来,才想起年初向晓欧送给他的冻疮膏,他用掉一盒,还剩下一盒。

“明天我给你拿盒冻疮膏来,很管用的。”

允嘉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你等一下。”她跑到厨房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托了个小盘子,上面整整齐齐放了八片切开的茶叶蛋,上面的纹路很漂亮,精致得简直有几分像瓷器上的刻花。

鉴成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允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问,“是不是很香?” 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很殷切。

“你这么盯着我看,难道我能说不香吗?” 鉴成不由笑起来。

“真的,是不是很香?”

他又仔细品尝了一下,的确有一股醇郁的芬芳在茶叶的清香里若隐若现,同以往吃过的茶叶蛋都不大一样。他问,“你用的什么茶叶?”

“就是炒青。”

“那怎么这么香?”

“你猜。”

他又吃了两块,还是说不上来。

允嘉展开一个得意的笑,又跑去厨房,回来时,手上拿了瓶“洋河大曲”,“他们家没人喝酒,这是人家去年春节送的,开了封就一直放在那里没动,我正好拿它来烧茶叶蛋,我爸的老婆死活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做的茶叶蛋比她的好吃,还一个劲问我哪里买的茴香。”

“然后烧着烧着,自己也咪两口?”

允嘉噘起嘴,嗤一声,“我要咪也是五粮液,才不稀罕这个,”然后托着腮帮子,半眯起眼,舔舔舌头,一本正经地叹口气,“上次我还做梦,梦见跟你爸出去吃饭喝酒。”

鉴成看着她那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酒鬼。”

他们把茶叶蛋吃完,鉴成由衷地说,“真好吃。”

“那我再去拿两个来。”

这时候,门打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冲了进来,赵允嘉爸那张大方脸埋在衣服堆里,嘴里还叫着“嘉嘉,帮我把下面自行车上那几个马夹袋拎进来”,迎面看见鉴成,愣了一下。

“爸,这是许伯伯的儿子。”允嘉把他介绍给她爸,诗人随即反应过来,“噢………,小许啊,你好你好,稀客稀客。” 诗人现在许是做了生意的缘故,说话溜了许多,把鉴成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再从身上那堆颜色里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口气里稍带一点居高临下。诗人显然已经忘记若干年前曾和许鉴成有过一面之缘,并且因着那一面,现在他家里少了一本等着引煤炉的诗集。

“赵伯伯好。”鉴成犹豫一下,也依样画葫芦地这么称呼允嘉的爸,尽管他觉得叫一个和自己的老爸娶过一个老婆的男人“伯伯” 多少有点滑稽,一边顺便起身告别。当时已惘然(32)

“再坐会儿,再坐一会儿嘛。”诗人嘴里这么说着,人却已经往房间走去了,临进门又回过头来,“嘉嘉,别忘了到下面把那几个马夹袋拿上来。”

允嘉答应一声,把鉴成送到楼下。鉴成看见自己的自行车旁边停着一辆半旧的男式“永久”,龙头上歪七竖八吊了几个马夹袋,里面塞着花里胡哨的婴儿鞋。估计这就是允嘉他爸的车了。

等鉴成打开自己车子的锁,允嘉已经把那几个马夹袋都解了下来,利索地结成一大包抱在胸前。

“最近功课紧张吧?”鉴成问。

“挺多的。”她点点头。

“还可以吧?”

她又点点头,却转开眼睛、无意多说的样子。鉴成也没有问下去,上次后妈告诉他,学期初第一次模拟考,允嘉考得很差,成绩又落到班级最后几名去了。老师说照这样子,考进重点高中的希望非常小,而进不了重点高中,将来要上大学就很渺茫了。

他们正好站在两栋楼之间的路口,春寒料峭,一阵阵弄堂风打四面八方灌进来,马力十足,从人的鼻子里不由分说钻进去,顺着鼻梁一路往上爬,直冲脑门,惹得鼻涕不由自主往下流。

一个十七、八岁,头发烫成爆炸式、让人十分怀疑与少教所是否有点渊源的男孩飞车而来,从他们身边骑过时放慢了速度,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看许鉴成,鼓圆嘴吹了一记口哨,然后大惊小怪、拖腔拖调地对着允嘉“帅……哥……一……只……噢………………”长长吆喝了一句。

允嘉的脸色立刻活泛起来,用差不多的口气回他一句“再帅也没你帅!” 少年又高声吹一句口哨,卖弄似的双脱手扭着屁股骑远了。允嘉看着他的背影小声笑着骂了一句“神经病”,一面伸手擦擦鼻子。

鉴成,“要不,以后周末你就到我们学校来看书吧。”

允嘉转过头来看看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脸色黯淡下来,“不用了,家里也可以看。”鉴成看看她手上的袋子,想起早上她引煤炉的情景,意识到大概周末她还有活干吧,於是换上欢快一点的口气,“要不,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去玩,你还没去过我们学校吧?”

“嗯,没去过。”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鉴成从书包里拿出记事本撕下一页,把自己的宿舍和电话号码写给她。允嘉腾出一只手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把它放进胸前围裙的口袋,然后像刚吃饱饭那样拍了拍,一脸满足的神情,“那我真的去找你玩噢。”

“来前先打个电话。” 鉴成戴上手套,“我走了,你进去吧,这里很冷。”

鉴成这句话像是提醒了允嘉,她把两只手笼进袖子,把脖子缩进领口那一圈灰白色的毛里,下巴抵着胸前的衣服,跺跺脚,“那你骑车小心。”人却并没有动,鉴成骑出一段拐弯时,还看见她站在原地,斑驳的土灰色墙面前,有赵允嘉穿着紫红色羽绒服的身影,小小的,两手笼在袖子里,脖子缩进领口,胸前抱着一堆白色马夹袋。人隔远了,映在眼帘里的只有一堆颜色,泥墙般的土灰色,冻疮般的紫红色,单薄的白色。

回忆起来,许鉴成觉得自己的童年就是这几种颜色。

第二天下午,他把一盒冻疮膏送过来,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眉毛拔得比铅丝还细的女人告诉他赵允嘉在童装店帮忙,要六点以后才回来。他猜那就是诗人的新太太,便托她把冻疮膏交给允嘉。

回到学校,又收到向晓欧的信。他们现在好像有了某种默契,他一收到向晓欧的信就会马上回复,而向晓欧也一样,所以他们基本上每周都通一次信,不像汤骥伟的信总是每月十五号左右到,前后误差不超过两天,比一般女孩子的月经还准时。

这一封信里,向晓欧提到那个五音不全的小李克勤仿佛意识到广东话已经不足表达自己深厚的情感,改换声道,变成天天打开水时跟在她后面唱“我这漫漫一生何求,不过等待一次你的回眸”,“一生”都抬出来了,与其说是示爱,简直有几分威胁的味道,弄得向晓欧几次差点被开水烫了手。

她说,“许鉴成,下次我去你们学校,你帮我一起去挑个录音机吧。我真的吃不消了。”当时已惘然(33)

许鉴成再见到向晓欧的时候,原本在信上已经相当投契的两个人,一时又木讷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闲聊着。写信跟见面毕竟是两码事:写在信上的东西,心里知道对方起码要过几天才能看到,笔下可以放肆一点;面对面,眉毛瞪着眼睛,少去那层自欺欺人,脸皮也就自然薄了。

向晓欧身边还有两个女同学,骨溜溜地睁着眼睛,照X光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再看看向晓欧的脸色,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弄得许鉴成越发不自在,出了一手心的汗。

等她们活动结束后,另两个女孩识相地先走,许鉴成陪向晓欧去商店买录音机。向晓欧挑了一台两百五十八块钱的三洋二喇叭录音机,又买了一盘李克勤的“红日”,许鉴成建议她再加两个外置的喇叭,向晓欧笑了起来,“算了,我又不是真的要教他唱歌。”

付钱的时候,许鉴成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早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向晓欧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做,已经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他这才发现,她也是满满一手心的汗。

向晓欧脸又红了,嘴唇微微嘟起来,好半天才仿佛生气一样地挤出两个字,“不要。”

许鉴成有点尴尬,手放在胸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向晓欧的手依然覆在他的手上,手心的汗热的有点扎人。商店的售货员拿着发票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过一会儿,向晓欧才醒悟过来似地顺势把他的手退回口袋,又轻轻地说一句“不要” ,这一次,语气温柔得多。

向晓欧坚持自己付钱买了录音机,许鉴成多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他把向晓欧送到车站,她伸手来接录音机时,他说,“我送你回去吧。”

向晓欧看看他,“不要了,我反正坐车。”

“那我把录音机给你提过去。”他指指手里的袋子。

“然后你再坐车回来?”

他点点头。

向晓欧“扑哧”一声笑了,“随便你吧。”

他们之间的气氛骤然活跃起来,一路上聊着天,等快到向晓欧她们的宿舍楼时,迎面走来几个男生,她脸色一变,闭上嘴,低着头,脚步也加快了。等走过一段,她才低声说,“就是中间那个人,不要回头看。”

她那句“不要回头看”说晚了,许鉴成已经回过头去,而那个热情的追求者也正一眼不眨地站在原地瞪着他。他这才彻底明白向晓欧何以会烦恼得“吃不消了”:这位老兄唱歌或许同李克勤还有一定距离,长相却实在很接近台湾那位二十岁和五十岁相差不大的赵传叔叔。赵叔叔用棒球帽盖住秃了额头的脑袋、嘶拉着嗓子宣称自己是只鸟的时候也的确挺酷,然而,当他站在几米之外苦大仇深地看着你,你只会本能地觉得他很丑,而绝对想不到“温柔”两个字上去。

那个男生郑重其事地板起一张雷公脸,怒气冲天地朝他发威,许鉴成突然有点好笑,他想起了那个鼻梁高高、屁股翘翘的高俊,那才是真正的帅哥,曾经沧海难为水,我都还没戏,你?

他忍不住朝那个男生笑笑,惹得人家越发愤怒。他索性再招招手,向晓欧回头正好看见,嗔他一句,“你干什么呀?”

他们接着往前走,向晓欧突然轻松起来,“这样一来,他搞不好以为你是我男朋友,那不就连歌都不用放了吗?”

当时已惘然(34)

她半转过身,扭过头来看着许鉴成,眼睛里笑意盈盈,丝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许鉴成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自从年初那次在她们学校碰壁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这个话题,免得自讨没趣。今天向晓欧主动提起,他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向晓欧看着他呆呆的样子,脸上又泛起红晕,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球鞋,轻声地说,“你上次不是说,不会介意我们家的…现在,反正我们也半斤八两了…你觉得呢?” 她又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许鉴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不是在开玩笑。他舔舔嘴唇,对着向晓欧笑笑,然后,再舔舔嘴唇,再笑笑。

后来,向晓欧很喜欢跟人家提起这一段,说“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朝我傻笑,真是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也问过他“当时你在想什么呢”。每次,许鉴成总是说“什么也没想”,其实,当时他心里莫名其妙涌上来一种感觉,类似去市场买菜,实在讲不拢价,已经转身打算走了,人家又突然让步,“算了算了,看你诚心,卖给你,” 然后重申“也就是你,换个人我可坚决不卖的噢”。

从前爸爸随便买什么东西,大到组合家具全套西装,小到萝卜青菜牙刷肥皂,必然讨价还价到这个程度,爸爸说“买东西就是要这样买的”。他却一直很不喜欢那种感觉,卖就卖,不卖就不卖,同诚不诚心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个,他经常被人家宰,买了不合意的东西回家被爸爸嘲笑。

向晓欧当然不是菜,谈恋爱也绝对不是买东西。但不知为什么,当时,如果他脑子有想法,那想的就是这个。他从来不敢告诉向晓欧 …… 那不是在讨骂吗?

迎面走过来一群女孩子,当中就有早上见过的那两个女孩,隔着好一段距离面部表情就活跃起来,跟同伴咬着耳朵,一会儿,那些女孩子脸上都浮上一层别有用心的微笑。

她们走近,终於有一个嘴巴快的忍不住了,“向晓欧,真会保密啊。”

另一个同她一唱一合,“向晓欧,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向晓欧这才拉拉他的手,跟同学们介绍,“这是我朋友,许鉴成,复旦的。”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他。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一番走开了。向晓欧把录音机放回宿舍又下楼来,她送他回车站。

许鉴成犹豫一会儿,终於问她,“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向晓欧抬起头,脸上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觉得呢?”

他抓抓脑袋,也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地拉起向晓欧的手。她手心里已经没有汗,捏在他的手里很柔软。

在公车站牌下,他们说起从前的同学。他问向晓欧,“你知道高俊现在怎么样了吗?”高俊考得也不错,去了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新闻系,后来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说起来,寒假里我还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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