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当时已惘然- 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摇!彼∫⊥罚瓜卵劬Γ凰祷傲耍沂纸艚暨怕ヌ莘鍪帧�

鉴成走到医院门口的车站,回头看看,允嘉已经消失在那幢巨大的白色建筑中。

他想:要是允嘉那天晚上去找他,他估计临时也凑不出钱来。允嘉不去找他,可能就是料到了这一点吧。

暑假结束,汤骥伟回学校,许鉴成去送他,在月台上,碰到了汤骥伟的父母和赵允嘉。他带去一张马拉多纳的画报,那是汤骥伟上次在他房间墙上看见,一口说很喜欢的。赵允嘉穿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白凉鞋,一头长发散在肩头,站在一根柱子边笑着朝他招招手,“鉴成哥哥,这儿呢。”

那一个刹那,在车站的人山人海里,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初次见面的瞬间。当时他们是陌生人,如今十年过去,熟识之后,却又有点陌生起来。

当时已惘然(87)

汤骥伟很高兴地接过那张海报,打开看看,又包成一卷,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的行李包,“哥们,够意思。谢谢了。”

汤骥伟的妈顾自一个劲地嘱咐他去了学校以后别忘记晒铺盖、钱放好、好好念书云云,汤骥伟说,“妈,这些话你每半年讲一次,我背都背得出来了。”

“我每半年讲一次,你记住了吗?”他妈瞪他一眼。

“记……住……了………”汤骥伟带点撒娇地冲他妈拉腔拉调,一面劝他父母今年秋天下定决心去一次北京,“我陪你们爬香山,逛故宫颐和园,明年我要出了国,可就没那么方便了。不就是学生吗?毕业班怎么了?两个礼拜不看着,他们敢造反了不成?”

“哟,真是有孝心,再说吧,再说吧。”汤骥伟的妈被儿子哄得挺开心。许鉴成看见她真丝汗衫的领口上露出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挂件是一颗斜缀的心,顶端嵌了颗小小的水钻,样式很别致,映着夕阳的余辉闪动。他认出那就是赵允嘉从前戴过的那一条。汤骥伟的妈向来朴素,从来不喜欢首饰,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戴项链;他看看赵允嘉,明白过来,那是专门戴给她看的,看样子,汤骥伟的妈应该也是愿意接受她的了。

随后是汤爸爸例行的一大串,鼓舞儿子要“志在四方,高瞻远瞩,戒骄戒躁,励精图治”,然后“锦绣前程,指日可待”,他上辈子搞不好就是“中国成语大词典”。

赵允嘉站在旁边,手里拎着个藤编的小提包,安静地微笑着,一会儿看看汤骥伟,一会儿又看看他父母,汤骥伟却是没说几句话就看她一眼。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站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十分引人注目;站在汤骥伟身边,算得上郎才女貌,难怪他父母最终默认了 …… 漂亮女孩子总是讨人喜欢,何况许家同汤家两代交情,落难时也相互照应过。

临上车,赵允嘉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汤骥伟,“唉,给你当晚饭吃。”

“什么?”汤骥伟打开一看,叫了起来,“生煎包子?好极了,好极了!”他眉飞色舞地连叫几个“好极了”,弄得他妈嘀咕起来,“我不是早就叫你带半只烧鸡在火车上吃吗?你偏不肯,说太油,这又不嫌油了?”

“嗨,妈,在车上抱着只鸡啃,多难看,包子就不一样了,一口一个,吃完了擦擦手,干干净净。”汤骥伟冲着允嘉笑起来,“对吧?”

允嘉跟着笑起来,“我也是来的路上看见了,顺便买的,早知道,应该给你买只烧鸡,吃了管饱。”

可以上车了,汤骥伟的爸跟他一起上去把行李放好,然后自己再下来。坐的是卧铺,比较宽松一点,汤骥伟把车窗打开,两条胳膊撑在窗沿上,脑袋探出来跟他们说话。

火车快要开动,该说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汤骥伟突然朝赵允嘉伸出胳膊来,“拉拉手。”

赵允嘉看看他,“扑哧” 一声笑了,“干什么啊?”

“拉拉手啊。”汤骥伟把下巴枕在胳膊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伸着手,神色像个孩子一样。

赵允嘉脸红了,转头看看身边其他人,迟疑一下,也把手伸过去给他。

“我一到学校就给你写信,不,一到南京长江大桥就给你写信。” 汤骥伟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随便你。”

“你也要给我写信。”

“我知道了,”赵允嘉嗔道,“还不把手拿回去,车都要开了。”

那天从火车站出来,汤骥伟的父母先走,赵允嘉和他一起等车。

在站台上,赵允嘉斜靠着一根水泥柱子,把一只脚从凉鞋里抽出来,“这双鞋挤得脚痛死了。”

当时已惘然(88)

允嘉一手拎着鞋,一手伸过去揉脚,眉毛眼睛皱到一处去,鼻翼轻抽着。

“怎么不买双大点的鞋?”

“没用,我脚上长反骨,只要是新鞋,就一定会割脚,非磨掉两层皮不可。”

“反骨?”

“嗯,就是这根骨头,”允嘉跷起腿给他看脚后跟,“一般人都是平的,我的是凸出来的。

鉴成看了看她的,再看看自己露在凉鞋外的脚后跟,果然,他的是平的,而允嘉的脚后跟是微凸的,像个西游记里小鬼的三角脑袋莫名其妙长在了脚上。

他笑起来,“人家反骨长在后脑勺上,你倒好,长在脚上。”

允嘉再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他,笑了笑,说,“我同学的姐姐帮我看过命,说脚长成这样,将来会离开家很远,我跟她说,算错了,我本来就没有家。”话讲完,不笑了,低下头去,右脚踮在左脚上,手指勾着凉鞋的搭袢慢悠悠地把鞋子在空中转圈。

允嘉那几句话让鉴成记起早先她在医院里说的“那天晚上,也就他一个人可以去找”,那句话说的是汤骥伟;他从侧面看着她挺秀的鼻梁上微微沁出的汗珠,一小点一小点在夕阳里淡淡地发光,让他几乎想替她去擦一擦。他打起精神,说,“什么远不远的,这就像小时候大人骗我们说筷子拿得越远长大了就离家越远,吓得我们吃饭只敢捏着筷子头,你记不记得了?一点根据都没有。”

允嘉全神贯注地望着鞋带上那个小巧玲珑的水钻搭扣,把它在阳光里转来转去,翻了几个角度,凝视着它反射的五彩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过一会儿,突然伸手擦擦鼻梁上的汗,抬头对着他灿然一笑,“远就远好了,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我在这里老早就呆腻了。”口气里听上去很开心,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后,满身轻松。

她这个改变让鉴成愣了一下,再一想,也是,如果将来跟汤骥伟在一起,可能真会去得很远。想到这里,他不由凝神地看着允嘉,这几年时间过得飞快,见到赵允嘉,她都会变一点,时好时坏,渐渐的,变到现在这个样子……长大了,更漂亮了,身材让他不好意思多看了,穿着端庄的连衣裙,留着淑女的长发,却肆无忌惮地把脚半搁在地上,把凉鞋捏在手里晃。

然而,从内心深处,她的肆无忌惮却反而让他有些高兴。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却只是高兴。允嘉从来没有乖乖地买过生煎包子给他当饭吃……那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即使哄着他在大冬天帮她洗了厚厚两套校服,也不过只是煎了两个很是差劲的荷包蛋给他,他提点意见,她还要顶嘴。但日后回想起来,他总觉得好像就该这样。这样的回忆,糖年糕一样的有嚼头,回忆里的她,便是年糕上酸酸甜甜的红绿丝,有时候还带点咸。

允嘉把鞋穿回脚上,用力地在水泥地上跺了两跺,突然叫了起来,“哎呀,怎么又…… ”

她弯下腰,用两个手指捻着小腿上的丝袜,抬头冲他愁眉苦脸地看看,“袜子又掉线了。” 她指指提包,“你帮我把里面那个小瓶子拿出来。”

鉴成拉开拉链,翻出那个指甲油瓶大小的瓶子,“是这个吗?”

允嘉点点头,“对,这是专门补袜子的。我这么对着,你帮我往袜子上涂。”

鉴成半蹲在地,照她的指示,用那管细细的微型毛笔沾了修补液,顺着允嘉丝袜的纹路由下而上小心地涂,再从上往下涂一遍,把脱线部分扯出来的丝结成一条,这样,虽然不可能恢复原状,至少远看没有明显痕迹了。

“讨厌死了,一双新袜子,最多扯几次就报废了,”允嘉愤愤地说,“将来我有钱了,再也不补,买它几打,扯坏一双就换新的。”

“那算什么?治标不治本。你还不如像我这样,干脆不穿袜子,一分钱都不用花,”鉴成笑着打趣,一面仔细地把修补液把几根残余在外的丝抹平,“对了,你小时候不是就喜欢穿短裤上街,还老要和我比谁的裤子短吗?现在有本事还跟我比啊。”他一面抹一面说着,对面的允嘉却不讲话了。他把毛笔放回瓶子,拧好盖子,抬起头,直撞到她的眼神。允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却很温柔。他不知道她看了他多久,只觉得她的目光里像有两根细细的线,一直延伸过来,延伸过来,把他的眼光丝丝缕缕地捆住,同她的眼神紧紧地拴在一起。

当时已惘然(89)

他们面对面半蹲在地上对望着,仿佛是头一次见面。赵允嘉手里还捏着丝袜,他握着那瓶修补液;他们隔得很近,允嘉的眼睛显得格外大,里面漾着一种近乎哀伤的温柔,在睫毛的起落之间若隐若现,他心里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捅了一下,慢慢难过起来。

他木木地把修改液递给赵允嘉,她接过去,捏在手里,却都没有离开彼此的眼光。

他不知道那天他们究竟对看了多长时间,或许不过半分钟、一分钟,或许很久;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没有微笑,脑子里也不想什么,好像就只是单为了把对方的眉毛眼睛看个清楚;那是个定格的片段,讲多久便有多久;又再活过十几年后,回头看看,才发现人生里这样的片刻不是很多,那算一个。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司机嘹亮地按一下喇叭,宣布“底站,统统下车”,一阵人潮涌过来,他们这才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随后意识到彼此的样子有点尴尬。允嘉红着脸垂下眼睛,“扑哧”一笑,站起来,“谁要跟你比。”

他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那是继续早先的话题,也笑了,跟着站起身来。

来的车是允嘉要坐的那一路,在那里停二十分钟再开。司机站在一边抽烟,允嘉望望空荡荡的车厢,犹豫一下,转过头来,“等一会儿再上去吧,车上太热了。”

他看着她额头上细细的汗,“你想不想喝饮料?”

她摇摇头。

“冰淇淋?我请客。”

她又摇摇头,“我就坐一会儿,”然后指指旁边的位子,看看他,“你也坐一会儿吧,站着多累。”

“不要紧。”他说着,但还是坐到她身边去。

他们闲扯着,气氛却不知怎的有点微妙,都变得特别害怕沉默,言语之间一出现空隙,另一个人便会马上找出一两句话填上去。

允嘉突然想起什么来,从手提包里拿出皮夹,从里面夹层取出一张照片,“向晓欧不是说过要我的照片吗?就这张吧,行不行?”她把照片举过来,“这是前不久才拍的,他们都说拍得好看。”

他看了看,那好像是最近流行的一种时装照,就是穿上三四十年代的服装,弄点留声机老黄历美女月份牌做背景,然后把照片涂成黄不黄绿不绿灰不灰,叫做什么 “怀旧”。班里很多女同学跟风去拍,回来都说“找到了张爱玲时代的感觉”,尽管没人解释过“张爱玲时代” 到底是什么感觉。

允嘉在照片上把头发盘在脑后,穿件碎花旗袍,坐在个小茶几边,手托着下巴,摆个月份牌上小家碧玉的架势,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很贵吧?”他问。他听说这样的照片拍一套要几百块钱,然后意识到这么有点煞风景,笑着补上一句,“拍得很不错啊。”

“还可以吧,”允嘉没有嘲笑他,只是笑笑,然后微扬起眉毛,有点调皮地问,“真的要我签名吗?”

“当然。”

“好,”她高兴起来,从包里翻出一支圆珠笔,拧开了,在手心里涂抹几下,再拿过照片,反过来,搁在膝盖上,小心而郑重地让笔尖在上面跳了好几道华尔兹,留下一串圈圈叠圈圈,当中还搀了几条线,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好不好看?” 她急切地看着他。

“嗯,………挺好看,就是我看不懂。”

“就是要签成这样,”允嘉把那个签名仔细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上次排戏的时候,剧组里的人教我的,他们明星都这么签的,”然后咬起嘴唇笑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家签名呢,以后会越签越好的。”

鉴成看着她孩子一样高兴的样子,点点头,也跟着笑了。他想,允嘉多多少少还是继承了她爸的基因……喜欢画符,而且青出于蓝,画得比赵诗人更花哨。

回家的路上,鉴成把允嘉的照片又拿出来看,才想起向晓欧曾关照过最好要一张穿古装的剧照。不过,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其实比古装照更有味道,她应该会喜欢。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雷雨,天很凉快,因为第二天想着早起床温温功课,鉴成不到九点就上床了,做了个浅浅的梦,和以前很多次一样,梦见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其中有允嘉坐着三轮车的藤条箱上来他家,穿着短短的裙子,在深秋的夕阳里笑着叫“鉴成哥哥”,可是这回,她叫完“鉴成哥哥”,却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一支笔,“真的要我签名吗?” 她在梦里神采飞扬地凝视着他。

鉴成醒过来,四周一片安静,他打开灯,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套上长裤,就穿着背心跑出去到公共电话亭给允嘉的酒吧打电话。这个时候,她应该还没下班。

当时已惘然(90)

电话铃响过几声,对方有人接了,正是赵允嘉,她说“您好嘉年华。”

“嗯…是我… 许鉴成。”他心里高兴,嘴上却结巴了。

“你…”允嘉的声音里透着点意外,“你,有事吗?”

“噢,是这样的,你下午给我那张照片,其实,向晓欧以前说过,她想…她希望要张古装的,就是穿戏装的那种,你…还有吗?”

“古装的…我自己也只才几张…在剧组里借人家的相机拍的,忘记要底片了…我那几张想自己留着做纪念的,”允嘉的声音显得有点为难,然后声调一转,“她那么挑剔啊?”

“不是不是,她是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