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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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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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了Marks&Spencer,我想趁还走得动,去把孩子生下来以后需要用的东西买好。这家店东西卖得很贵,可是很好。一进门就看见一条领带,我突然觉得应该很适合鉴成哥哥,马上就买了下来。付了钱以后才想起来,可能不会有机会给他了。其实,那也没关系,这条领带挺好看,就当是让我自己开心吧。

不过,鉴成哥哥不大会打领带是真的,我记得以前看他总是把领带勒得像红领巾,难看死了。

三楼的儿童部有一只很漂亮的婴儿床,要一百多磅,本来很犹豫,后来,旁边有对夫妻也看中了,先生准备伸手去推,我这才跟他们大声说这张床我先要了。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差点哭起来,好像他们会跟我抢那张床。他们真是好人,把床让给了我,后来还开车帮我送回来。下楼梯的时候,那个男的扶着他太太,她的肚子比我还大。那个女的好像觉得我挺可怜的,我倒觉得无所谓,因为假如鉴成哥哥在这儿的话,他肯定也会对我很好的。他一定会的。

不过,我不应该再想他了。我要集中全力,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当时已惘然(164)

“给我妈打电话,同她吵了一架,早知道就不浪费电话费了。我妈老毛病又犯了,她新公婆家里要买房子,我妈从我给她的十万块钱里拿了五万出去,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大概已经忘了从前那个老女人怎么请个算命先生来骂她克夫伤子的吧。她说她这是以德抱怨,公婆现在对她很好,那男人的女儿也肯叫她妈了,我说好啊,那我马上叫你十声妈,你给我几万。她说我怎么这么刻薄,我说你试试看,下次有事,那家人有哪一个靠得住,以前你摔伤了脚还不是我半夜去找人家借钱。然后我们就吵起来,吵到后来她说要把剩下的五万还给我,我说我在英国,要还就还英镑,少了不要,气得她把电话摔掉。后来仔细想想,何必呢,那是她的钱了,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只要她觉得高兴就行。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把钱还来,她要是还来,就给她寄回去,以后,我是真的顾不上她了。前两天去银行,自己都吓一跳,原来已经花了那么多钱,等生了孩子,一定要搬个便宜点的地方,再看看能不能找个工作,不过,我能干什么呢……算了,到时候再说吧……本来下定决心把我的事情告诉我妈,顺便问问她生孩子到底有多痛,一吵就全忘了,现在更加不想跟她说了。”

“昨天晚上做梦,梦见鉴成哥哥了,就他一个人,他好像胖了一点,身上还是小时候每年冬天他穿的那件狗屎色灯芯绒夹克衫,难看死了,我们不知怎么搞的跑到一家肯德基店里,他说请我吃巧克力圣代。我问他又是打工挣来的赠票吗,他说不是,他现在挣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我说我不信,他就从口袋里往外掏钱,都是美元,一大把一大把,越掏越多,我们把钱堆在桌上,一张张数,数也数不完,后来我就醒了,然后我就开始哭,一大早,把阿丽都弄醒了,她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想钱想疯了,她说我是只迷途的羔羊。我已经好久没想鉴成哥哥了,昨天做那个梦,大概是因为睡觉前又看了‘小王子’吧,他送给我的那本。我记得那个时候,他高考没考好,就拿我的书出气,从楼上扔下去,我觉得他很坏,发势再也不理他,可是后来他专门去买了一本赔给我,我又觉得他很好。不知道他在美国怎么样了,每次想到他,我就很难过。也许还是不应该把孩子生下来,我一个人恐怕养不好,再说,小孩子没有爸爸,也很可怜的。”

许鉴成忘了自己是几点躺下的,几点睡着的,只记得头顶上的星光一直在眨动,允嘉的话在梦里倾诉,一遍又一遍。

“是个女儿。我其实很想生个儿子,男人好像都喜欢儿子。鉴成哥哥以前说过女孩比男孩好玩,但我觉得他那是在安慰我。不过现在就我一个人,也无所谓。阿丽送我一套婴儿服,同时告诉我她下个月要结婚了,过两天就搬回家,可房租会照付到月底,真是好人。她说结婚以后就到婆家开的杂货店里帮忙,我拜托她帮我留心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下午去书店找到一本起名字的书,翻了半天。我打算叫她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不过中文名字还是没想出来。”

“今天又收到我爸的信,最近他常常写信来。上次他在报纸上写一个人,不巧过两个星期人家就被抓进去,后来就没人让他写了。他现在好像很不得意,说觉得自己没用,说实话他是挺没用的,否则以前怎么连我妈都看不住。好像现在的老婆也很活络,他最好当心一点,绿帽子也没有戴两遍的。我爸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老是讲从前在乡下的事,说虽然穷,回想起来一家人还是挺快乐的。也是,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好像的确不怎么吵架。我爸又问我妈有没有问起过他,这次回信干脆就把我妈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自己去打,不过,老实说,我怀疑我妈不会多理他,她现在日子好过得很。我妈落难那段时间倒是几次提起他,可惜当时他的日子好过,根本想不起她来。”

“从今天开始,最后一个月了,照照镜子就像连环画里的武大郎,从来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实在是丑死了。两只脚肿得像馒头,要穿比从前大好多的鞋,走走路就痛得要命,医生说每天晚上要用热水泡脚,按摩,但问题是我怎么也够不着自己的脚,一用力又怕压着肚子。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自己的脚了,上次摸着剪脚指甲不当心剪得太深,痛得要命。我现在天天看钟楚红的海报,有人说怀孕的时候多看谁孩子就像谁,我本来想买刘嘉玲,后来想想还是挑了钟楚红,因为她命最好。其实,不管像谁,只要不像我就行,我是说,脾气不要像我,像我,将来肯定不好管教。”

“今天上街去买生孩子那天需要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坐错了地铁方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家,累得头昏眼花,进门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躺在床上,突然很害怕,要是万一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怎么办。我来想想,如果我和孩子都死了,那也就算了,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那我应该怎么办?对了,下次我应该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我该怎么告诉医生呢?可是,我也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那么,我就这么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就放弃孩子,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照顾孩子,可是,如果没有选择的余地呢?我现在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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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整天,还是没办法。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呢。我怎么没早点想到?阿丽去办嫁妆还没回来,这几天,她从早到晚都很开心,说真的我很羡慕她。如果我也像她那样,好好找人结婚,那么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问题。刚才又给鉴成哥哥打了个电话去,是向晓欧接的,他们那边还不到六点,他还在学校。她是九月份去的美国,我问他们好不好,她说很好,鉴成哥哥天天都很忙,一个学期上四门课,很多作业,还要给教授打工,我问是不是管课堂里擦黑板搞卫生之类,她说当然不是,我问他都干什么,她说了一通,夹了好些英文,我没听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她说她在准备考试,打算念NBA,说是毕业了能找好工作,我没多问,可是,她为什么想去学篮球呢?大概是给那些球星当经济人吧,那可真的能挣好多钱。她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说不出来,她说我要有长期打算,我说好啊。其实我本来是想找鉴成哥哥,告诉他我就要生孩子了,他肯定会吓一大跳,然后我就告诉他,如果我死了,他必须要管这个孩子。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扔下向晓欧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如果我是他,一定会的。我希望他会,可能我给他打电话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这样。我讨厌向晓欧,从第一眼看见就讨厌,现在最最讨厌,但很奇怪,我说不出究竟为什么讨厌她,我想,也许是因为鉴成哥哥喜欢她,所以我就讨厌她。刚才心里很难过,差点就告诉向晓欧我就要为鉴成哥哥生孩子了,气死那个臭女人,后来还是没说。小时候鉴成哥哥喜欢她,我很生气,因为我觉得我比她好,他怎么不来喜欢我。那个时候,我也想,将来一定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也许我以后都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以前有一次,好像是在鉴成哥哥他们学校的操场上,看见北斗星,他要我许个愿。我许了一个,就是希望他甩掉向晓欧来喜欢我。他问我是什么愿望,我没告诉他,怕说出来就不灵了,结果还是没灵。现在看来,向晓欧是比我有出息,鉴成哥哥喜欢她,是对的。我有什么用呢?连英语也讲不上几句,时间长了,他说不定会嫌我,那样的话,我也会嫌我自己。可是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读书呢?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呢?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快一点钟了,阿丽还没回来,她今天回不回来了?我睡了,明天再想吧。”

“昨天阿丽半夜三更回来,一句话也不讲,今天早上说很生她未婚夫的气,因为他昨天晚上想同她那样,被她骂了一顿。我说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她说那也不行,然后就开始求主饶恕她的未婚夫,那个男人真倒霉,什么坏事都没干,也变成了迷途的羔羊。她说如果结婚前这样过,不能穿白色婚纱,要穿有颜色的,我说那就去换一件啊,她说‘你不明白’,我说照你这么讲,将来哪天我结婚,应该拿英国国旗来做婚纱。后来又要我别放在心上,说她是太紧张了,还问我第一次是不是很痛,我说忘了。她好像觉得不可思议,我说真的忘了。她说不是和孩子的爸爸吗,我说不是,但我希望是。”

“终于决定了,跟阿丽讲好,这么办,万一我死了,她会去替孩子找一个人家,很多英国人喜欢领养。我特地关照她尽量找个条件好一点的,阿丽这么善良,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那样其实可能比我自己养要好得多,就是估计鉴成哥哥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也没什么,他本来就不知道。这样我就放心了。阿丽去度蜜月,特地关照她姐姐天天来看我,她姐姐总叫我别害怕,她自己生了两个,说一定没问题的。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孩子也特别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出生做准备。还有一个星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又有点不舍得把她生出来,她陪了我这么整整九个月呢。”

凌晨时分,许鉴成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天窗里的星星在朝他闪烁,它一直没睡过。他立刻把手边的日记又看一遍。允嘉的日记到此为止,后面半本是空的。鉴成一页一页不甘心地翻到最后,像是要从页缝里找出片言只语。可是没有。

阁楼上没有纸巾,他只好拿手去擦,擦到眼睛发疼。

吃早饭的时候,钟家豪说,“你脸色好差。”

他默默地什么也没说,嚼在嘴里的面包像木屑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

“多吃点。”钟家豪递过来黄油,他摇摇头。

面前突然多了一瓶果酱,抬起头,正碰见Aster 的眼光。她对着他轻轻地微笑。

他其实全无胃口,可还是挑了一小勺,铺在面包上。

Aster 的笑容展开了,“Have some more。 ”她把果酱瓶推过来一点。

“Thank you。” 他也对她微笑。许多年以前,允嘉被她爸爸赶回来,是他为她开的门,端出晚饭,叫她“多吃一点”;想不到现在,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叫他 “Have some more”,口气有点像是在对自己的弟弟。

人生真是又奇妙又冷酷。

钟家豪陪他去公墓,他终于看见了允嘉的墓碑。很宽的白色碑石,周围已经长出青青的草,绒绒的,像婴儿头上的胎发。碑石上有她的名字,钟家豪,钟宇辰,钟嘉康,她的父母。

没有他。

他的眼泪像千万条河流往回倒流,慢慢地,把心淹成汪洋大海。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童话里的小王子这么说。

他多希望,从那封信开始到现在,全是嘉嘉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然而,站在这里,再也不能不信,都是真的。

面前几尺的地下,就是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因为它让所有的距离,都没有意义了。

无论离得再远或是再近,都没有意义。

“你有打火机吗?”他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单薄地扬起。

钟家豪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许鉴成默默地蹲下来,从钱包和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美元、英镑,厚厚的一叠,堆在面前。他拿起一张二十美元票面的,慢慢点着,看着火焰从绿色票子的角上徐徐窜起,一张即将烧完,他立刻又拿一张凑上去。

“你……”

“她喜欢钱。”许鉴成说。

“嘉嘉……很喜欢钱的。”他心里的泪水海啸一般,把下一句话冲上浪尖。他终于扶着地面大声哭了起来。当时已惘然(166)

许鉴成面前的票子一张张烧掉,后来钟家豪也掏出身上的钱堆在一起,他们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化成火焰,绚丽而凄楚地在风里舞动,火焰上方的空气微微地抖。

火苗灭去,团成一簇灰,几粒不甘心的红星挣了几下,慢慢消失了。一切回复平静,两个人默默地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鉴成突然想,在那个用纸钱的世界里,他刚刚烧掉的,会不会被当成伪钞,用不出去;那样的话,允嘉会怪他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好像他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确切地说,他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同时也觉得,好像一辈子都已经过完了。

小时候,他一哭,爸爸就说,男人多哭会变成太监,可是,妈妈死的时候,他哭,爸爸也跟着哭,没完没了。

到现在才明白,男人不能哭,不是因为怕变太监,而是因为,女人的眼泪用来博得怜爱,而男人的眼泪,是用来惩罚自己的。

钟家豪说“要不,你待久一点,我等一下再来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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