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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公司推选董事长,哈利逊·伯克被冷落在一边,没有人提他的名,反倒从外面请了个人来当董事长。过了一年,重新推选副董事长,伯克靠边站。伯克火了,这简直是合伙谋反啦。他开始侦查周围的人,夜间他把录音机藏在其他董事的办公室里。六个月前,正当他在藏录音机的时候,被人撞见了,看在他的资历和地位分上,才没有开除他。
为了减轻伯克的工作压力,公司董事长免去了他的某些职务。本来是出于好意,但事与愿违,伯克更加坚信周围的人在跟他作对,挑他的毛病,甚至要置他于死地。周围的人怕他,跟他过不去,那是因为他比谁都精明能干;要是他当了董事长,这些笨蛋统统都得滚蛋。他经常神志恍惚,心不在焉,工作中的失误越来越多。当别人向他指出错误,并提请他注意的时候,他总是忿忿不平,怨气冲天,矢口否认,声称别人修改了他写的报告,变动了统计数字,目的在于败坏他的声誉。不久,他意识到跟他作对的不仅是本公司的人,外面还有特工人员在监视他,偷听他的电话,私拆他的信件。他不敢吃饭,怕有人在食物里放毒药。吃不好,睡不好,终日愁山愁海,郁闷愤慨,体重大降。董事长焦虑烦恼,找到彼得·哈德利医生,请他给伯克治病。彼得同伯克谈了半小时,就打电话给杰德,请他收下伯克。杰德的预约登记本已满了,看在老朋友分上,只好勉强答应了。
伯克仰卧在长榻上,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
“说说你的证据吧。”杰德说道。
“昨天夜里他们竟然闯进我家里来了。他们要杀死我,但是他们玩不过我,我比他们机灵。这些日子我在书房里过夜,门上加了好几道锁,所以他们近不了身。”
“你向警方报案了没有?”
“当然没有?警察跟这帮人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已下命令叫他们枪杀我,然而只要周围有人,他们就不敢下手,所以我尽量混在人群中。”
“你告诉我这些情况,很好,我非常高兴。”
“你知道了这些情况,打算怎么办?”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听着。”杰德指指录音机。“咱俩的谈话录了音,万一他们真把你杀了,我们手头有记录,可以追查阴谋。”
伯克马上面露喜色。“妙!录音带!这就不怕了,可以收拾这帮家伙,给我报仇。”
“别太激动,请躺下好不好?”杰德说。
伯克点点头,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我很疲乏。好几个月没睡觉了,不敢合眼呀!被人追踪的滋味你没尝过,我可尝够了。”
我没有尝过被人追踪的滋味?杰德马上想到麦格里维。
“难道你的管家没有听见声响?”杰德问道。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两个星期前我把他解雇了。”
杰德立时回顾了最近几次与伯克的谈话。就在三天前,伯克说他跟管家干了一架,说得绘声绘色。看来他的时间概念全乱套了。“我不记得你提过这回事,”杰德漫不经心地说,“你敢肯定是两个星期之前把管家辞退的吗?”
“我从不记错,也从不说错。”伯克厉声说,眼里闪烁着怒火。“你想我怎么当上全世界最大的公司的副董事长的?就是因为我脑子好,医生,别忘了这一点。”
“为什么辞退管家?”
“他想毒死我。”
“怎么毒法?”
“把砒霜放在火腿、鸡蛋里。”
“你尝了没有?”
“那怎么能尝呢!我没那么傻。”伯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怎么知道里面有毒药?”
“我能闻出来。”
“你对他说了什么?”
伯克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我二话没说,把他揍了一顿,打得他屁滚屎流。”
伯克说得眉飞色舞,杰德听着心凉了大半截。本来他自信只要给他时间,伯克的病是有希望治好的。现在时间过去了,节外生枝,伯克的病情急转直下,变得严重了。在精神分析中总隐藏着病人胡思乱想的危险,一旦迸发,长期郁积在内心的种种激情和兽性就会发泄出来:像疯狂的野兽横冲直撞。治疗的方法,第一步是让病人畅所欲言,随便乱说。在伯克这个病例中,出现了反复,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先前的治疗把多年秘藏在心头的敌意和仇恨全都排放出来了,病情似乎已逐渐好转,病人开始同意医生的看法,并没有人在搞阴谋,只是他自己操劳过度,结果精神耗尽。杰德自以为正引导伯克走向正常,不久便可进行深层分析,着手治本,挖除病根。他万万没有想到伯克一直在巧妙地弄虚作假,糊弄他,考验他,引他中计落入圈套,搞清他的身份,看看他是不是他们那一伙的。伯克是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这个家伙孑然一身,如果炸死,倒也没有亲友需要他去通告。要不要给公司董事长打电话,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如果真要这么做的话,那就无异断送了伯克的前程,他会被关进精神病院。伯克是个潜在的杀人偏执狂,自己的这个诊断对不对呢?他没有十分把握,所以想另请专家鉴定,待确诊后再打电话,但是伯克绝不会同意的。
“伯克,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伯克立刻警惕起来。
“如果有人想陷害你,那么势必激怒你,让你暴跳如雷,狂吼乱咬,打人行凶甚至杀人放火,这样就可以把你关押起来……可是你很机灵、很精明,不上这个当。我要你做到,不管人家怎么激你,不理睬他们,不去动他们,那样他们就不敢碰你一根毫毛。”
伯克顿时喜形于色,目光闪烁。“呀,你说得太对了。原来如此,那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嘿嘿,我们比他们更机灵,是不是?”
从外屋传来接待室门开关的声响。杰德看表,知道第二个病人到了。
杰德轻轻地把录音机关上。“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一切都录在带子上了?”伯克急切地问。
“每一句话都录下来了。”杰德回答道。“没有人会伤害你的。”稍稍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想你今天不要去公司上班了,还是回家休息休息吧。”
“不行,”伯克悄悄地说,声音里充满绝望情绪,“如果我不在办公室,他们就要把我的名字从门上扯下来,换上别人的名字。”说着他把身子斜向杰德。“你要多加小心。要是他们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也会对付你的。”伯克走到通向过道的门,打开一条缝,朝过道两边张望了一下,侧身溜了出去。
杰德目送他出去,心里很难过,可说是非常痛苦。倘若他早来六个月治疗,也许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正寻思着,忽然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使他不寒而栗。杀人凶手正是伯克?有没有可能汉森和卡罗琳都是伯克一人杀死的?伯克和汉森都是病人,可能打过照而。过去几个月里好几次伯克排在汉森后头,不止一次伯克迟到了。一个进去一个出来,很容易在过道里遇见,见过几面之后,很容易触发他的偏执狂想,以为汉森在跟踪他,威胁他的生命。至于卡罗琳,伯克每次来诊所必定看见她。会不会他的病态心理把她当做某种危险,必须除掉方始安心?伯克得精神病到底多久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死于意外火灾。真是意外吗?无论如何,他定要弄个清楚。
杰德走到通接待室的门边,顺手开开,说了声“请进来”。
安妮·布莱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杰德走去,脸上泛着一丝微笑。他的心弦又一次颤动了,第一次见面时就颤动过。自从妻子伊丽莎白去世之后,他第一次对女性动了感情。
伊丽莎白和布莱克在外貌上毫无共同之处。伊丽莎白金发蓝眼,个子小;安妮·布莱克长着一头黑色的秀发,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又长又黑的睫毛,修长的身材,丰满的体型,充分显露出曲线美。她仪态庄重,举止大方,才智过人,好一派典雅贵妇气度。除了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整个形象给人以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她说话时嗓音低沉而柔和,还稍带点沙哑。
安妮年龄二十四五,是杰德所见过的最美的女性。美貌固然赏心悦目,使他产生爱慕之情,不过真正吸引他的是美貌之外的某种东西——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得着的力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初次会面就一见如故,仿佛自幼就认识她似的。死灰复燃,熄灭的情火也会重新燃烧,而且来势凶猛,使他大为吃惊。
她初次出现在诊所是三星期之前,没有预约就来了。卡罗琳向她解释号已挂满,没法再收病人。谁知安妮悄悄地说她愿意坐等,在外屋坐了两小时,卡罗琳于心不忍,便把她领到杰德那儿去。
霎时间一股强烈的感情流遍全身,杰德神魂颠倒了,头几分钟她说的话,都没听见,或听见了也没听进去,或听进去也不知什么意思。他只记得起请她坐下,她通报了姓名:安妮·布莱克。没有工作,是家庭妇女。杰德问她有什么问题,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自己也弄不清楚,她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问题。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提到杰德,推崇为国内水平最高的精神分析专家,问她医生朋友姓甚名准,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其实,杰德的名字她可能是从电话簿里找来的,谁知道呢。
当时杰德跟她耐心说明情况,预约已排得满满的,实在没法再接收病人了。他主动向她介绍了十几位名医,她都一一谢绝了,她已认定杰德一人,非要他治疗不可。拗不过,他只得收下她。看外表她似乎完全正常,只是显得有点精神压力,所以认为她的问题比较简单,容易解决。他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凡没有别的医生推荐介绍的病人一慨不收。那天他没吃午饭,全为她看病。过去三星期里她每星期来两次,杰德对她的了解却并无增加,仍停留在初次见面时的程度,对自己的变化倒清楚了:自伊丽莎白去世以后他第一次堕入情网了。
第一治疗时,杰德问她爱不爱丈夫,恨不得她回答“不爱”,但她说:“我很爱他,他是个大好人,身体强壮,精力充沛。”
“你认为他是父亲型的丈夫吗?”
安妮把紫罗兰色的眼睛转向杰德,看着他说:“不,我当初就不找父亲型的丈夫。我童年时候家庭生活十分美满。”
“哪儿出生的?”
“雷维尔,离波士顿不远的一个小城市。”
“父母亲健在吗?”
“父亲尚健在,母亲在我十二岁时中风死了。”
“你父母感情妤吗?”
“他们情投意合,相敬如宾,称得上恩爱夫妻。”
杰德心中暗喜:你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你也是颗多情种子。看够了人间的病态、失常、苦难,安妮给他带来了春天的气息,诊所里春意盎然。
“有兄弟姊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娇生惯养坏了。”她仰起脸朝他微笑,笑中透着天真稚气、坦率友好,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狡猾奸诈。
她简单地叙述身世。她曾随父亲在国外生活,现在他在国务院任职,后来他再婚,迁居加利福尼亚,她就到联合国当译员。她操流利的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有一年,在巴哈马群岛度假,认识了一位建筑公司老板,起初安妮并不特别喜欢他,可是他穷追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两个月后他达到了目的,他俩就结合了。现在已结婚六个月,家住在新泽西州,一所很大的房子。
看病五六次,关于她的情况杰德就知道这么多;她有什么毛病,他仍毫无线索。每次谈话过程都遇到了感情障碍,使她不能和盘托出。第一次治疗时的部分谈话内容,他还想得起来。
“你的问题是不是牵涉到你丈夫?”
没有回答。
“你和丈夫在身体方面合适吗?”
“合适。”一阵窘迫。
“你怀疑他同别的女人相好吗,或者有暧昧关系?”
这一问把她逗乐了。“不怀疑。”
“你同别的男人有没有这种关系?”
她生气了。“没有。”
他暂不往下问了,得考虑突破障碍的办法。稍加思索后,他决定从大的方面逐个询问,直到击中要害。
“为钱吵架吗?”
“没有。他为人慷慨大方。”
“与公婆、妯娌有没有不和?”
“他是孤儿,我父亲住在加州,挨不着边儿。”
“你本人或你丈夫吸过毒吗?”
“没有。”
“你怀疑丈夫是同性恋吗?”
她笑了,低声而多情的笑。
他紧逼一步,追问道:“你有没有与别的女人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她对他投以责备的目光。
后来,他又问了些其他问题:酗酒、性寒、怀孕。她害怕怀孕吗。凡是当时他能想到的话题都问到了。对这些问话,她只是摇摇头,那双沉思、机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每当要她作出明确的回答时,她总转移方向,把他引开,说:“请你耐心点好不好。让我按自己的意思治疗吧,别难为我了。”
要是别的病人,杰德早就撒手不管了;但是他得帮安妮一把,再说只要病人来,就可常见面。他心中有个她,怎也放不下。
近三星期来,他一直让安妮不拘题目,随意谈论。她随父亲到过许多国家,见过不少世面,会过各种各样的人。她思维敏捷,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感。他发现他俩在读书方面有共同的兴趣,在音乐方面有共同的爱好,在戏剧方面有共同喜爱的剧作家。她热情友好,但对待杰德只是把他当做医生,至少杰德没有觉察任何过分的言语、举动。这真是难堪的嘲弄:多年来他一直下意识地在寻找安妮这样的女性,现在她走进自己的生活中来了,而他的职业却是帮她解决问题,送她回到丈夫的怀抱里。
安妮走进诊室的时候,杰德移步到长榻跟前的椅子旁,等她来躺下。
“今天不躺了,”她平静地说,“我来看看能不能帮点忙。”
他呆呆地瞧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两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