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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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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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荆大人手中之剑,将为我而鸣么?”

    沉默片刻,荆烈缓缓抬手,长剑指向对方咽喉,“抱歉。”

    “这么说来,你已发现了?”

    “昨晚我遣人去找陈六尸体,却发现他失踪了。将那日之事连起来一想,恍然大悟是你布的局。”

    “不错。观主那柄剑本就是断剑,刺入胸口不及半分。只是我在剑上加了些药物,可以令人麻痹昏死。”点了点头,李淳风真心赞赏道:“小小障眼法儿,果然瞒不了长安第一名捕。”

    “过奖。”荆烈面无表情地说,“无论你是靠妖邪法术,还是当真未卜先知,我都不能留你。”

    “哦?难道你以为,只有邪术才能破解你的秘密么?”

    不理会对方剑尖,转过身去,将后背暴露在对方剑下,李淳风自顾自地说道:“你找到陈六,胁迫他重操旧业,同时又劝诱易长史,要他出门诱敌。原定计划应是你杀了陈六,这样一来,长安城中的刺杀事件便都嫁祸到羽字系的头上,却隐藏了真正的凶犯,这正是李代桃僵之计。同时又一石二鸟,打击了游侠令余党,杜绝他们向你报仇之心。”

    荆烈手中长剑骤然握紧,“向我报仇?为什么?”

    “因为八年前那场屠杀,其实是借刀杀人。”李淳风霍然转身,双目瞬也不瞬盯着荆烈,“羽字系并不曾投靠夏王窦建德,更不曾要劫法场。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无中生有的陷阱,而你或你的同党,正是掘陷阱之人。”

 第十章 一诺

    “哗”地一声,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倏忽之间又沉入水底,只在水上留下一圈圈颤动的涟漪。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荆烈沉声笑了起来。

    “阁下是在主持正义?还是说,自认为有权审判于我?”

    “当然不是。”看得出李淳风在谨慎选择措辞,免得触怒对方,“莫氏与羽氏两大宗支的恩怨纠缠已有数百年,李某一介外人,怎能知晓?凡事必有因果,你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有你的理由。”

    荆烈面色缓和,长剑也垂了下来,“好吧。能猜出我的来历,你也是聪明人,不妨将此事说个透彻。游侠令自王莽纂汉之后,就已分崩离析,两派之间互相残杀。直到二十多年前,两派分别出了两位首领,一名莫祁,一名羽之。那时隋室江山已经风雨飘摇,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莫祁、羽之都是见识卓著之人,也有一副侠义心肠,便相约定盟,放下往日恩怨,同心协力救民水火。为表诚心,双方将自己在各地的组织与联络方式刻在一块木牌上,交给对方。”

    “难怪有人向我要游侠令,原来便是此物。”李淳风沉吟道:“对于一个秘密组织来说,这就相当于将身家性命交到了对方手上。”

    “正是。当时群雄逐鹿,中原局势混沌不清。二人均看好李唐势力,便定下计划,莫氏在明,羽氏在暗,共助李家。莫氏弟子本来就有很多世家少年,于是纷纷从军,不少人累积军功成了大将,自然也有无数好男儿血溅沙场。终于唐皇登基,天下太平,莫氏弟子却纷纷离奇暴毙,仅一年之内,便折损了大批精锐。”

    “难道此事和羽氏有所关联?”

    “弟子身份本来隐秘,不是宗派中人很难知晓,而羽氏拥有莫氏的游侠令,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仅这一点,羽氏的嫌疑最大。但宗主莫祁与羽之早已成为知交好友,不信对方会背叛友情。于是他便约见羽之,打算问清事实。预定之日已过,弟子却未等到他归来。情知不妙,赶往相会之处才发现他的尸体,身上属于羽氏的那一半游侠令已被抢走。显然,正是他所信任的好友羽之下的手。”

    “那么羽之可曾承认?”

    哼了一声,荆烈道:“那懦夫自然不认账,极力辩驳。但事实俱在,他也无法抵赖。当时莫氏在京城中的势力几乎被暗杀殆尽,本以为报仇无望,谁知道正好逢到了一个天赐良机。一名神秘人物前来寻找莫氏,透露了羽之的行踪,说道他和他的弟子冷血十三将在某月某日聚会于长安,并定下了告密之计,借朝廷之手,将羽氏连根翦除。”

    “羽氏为何齐聚长安?那人是谁?又怎会知道这么隐秘的消息?”

    “这就不清楚了,但那人言之凿凿,并说这是为死去的莫氏宗主报仇最佳时机。事实证明他的消息没错。围捕当天……”荆烈目光微微涣散,似乎回到了那日情景,“……一场恶战,到处是鲜血……我也曾从军参加过大小数十场战役,但那一天的场景却是我永生难忘。羽氏都是些悍勇之徒,誓死不退。而羽之更是全身浴血,身中数箭。长矛戳穿了他的腹部,肚肠流出,却依然神勇非常,无人敢近身。最终还是他的弟子,冷血十三中排行最末的一人突然背叛,亲手将他的头颅砍下,才将之结果。”

    “那人就是陈六?”

    “不错,也是当天羽氏在围剿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人。衙门将他带了回去,百般拷打,他假装疯颠,伺机逃走,隐身于市井,直到上个月我才找到他。这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只得答应我行刺官轿。原先的打算是无论成功与否,都要杀他灭口,将刺杀的嫌疑转移到羽氏。没想到这厮还有胆垂死反扑,又被你将计就计,救下他来。”

    “其实这也是你的破绽所在。”李淳风心平气和地说道:“马周曾向我说起过你的办案手法,称你是个极其谨慎周密之人,所以才有天罗地网的绰号。但,你要易长史出门诱敌的计划可谓相当草率,既未多派兵丁保护,也未加以预防,简直就是故意在制造刺杀机会。人之性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这其中的规律甚至比日月潮汐、星辰运行之道还要恒定。倘若突然违反常理,其中必有缘故。反常本身,就是破绽。”

    “这便是你说的因果么?”荆烈眼中有嘲弄之色。

    “自然还有别的。荆大人可知,李某随意楼中什么东西最出名?”

    “桃花酿?”

    “没错。”一拍双手,酒肆主人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处境,显得甚是得意,“说到酿酒,在下便当仁不让了。其实酿出好酒,原料与功夫都在其次,关键是要有敏锐的嗅觉,何时出窖,如何勾兑,鼻、舌要能分辨出极细微的差别。而这,正是李某所长啊。”

    “这跟我有何关系?”荆烈不耐烦地说道,手中剑又再抬起。

    “说来也简单,方恪遇刺,他房中有极淡的青蒿气味,这恰恰是那日上午我在你身上闻到的。正是这丝气味,让我疑心到你。其后你提出诱敌行刺的计划,我便知会了道长,让他跟踪官轿。一旦发现刺客,抢在你之前出手。”

    “难道那时你便知道了整件事情?”

    李淳风摇了摇头,诚恳地道:“李某并无法术,所依靠的只是一点推测。直到陈六苏醒后,我才从他口中证实,你便是那凶手。”

    “凶手?”荆烈哈哈大笑,“待你死后,不妨去问问那些死在我手中之人,看到底谁才是凶手!”

    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剑光摇曳不定,窄细的剑尖仿佛一条灵蛇,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事已如此,我不得不杀你。”荆烈脸上神色,竟有几分惋惜,“你其实并无当死之罪,可惜太过聪明。”

    “过奖了,”酒肆主人仿佛不曾看见那凛冽剑光,欣然道:“只不过我既然如此聪明,怎会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呢?”

    这一句话出口,荆烈表情突然变了,手中长剑也随之挥起,剑光如匹练一般向李淳风卷去,却在未到身前时蓦地顿住,浑身颤抖起来,而后仿佛醉汉似地左右摇晃。

    “你!”一阵天旋地转中勉强用长剑支撑身体,荆烈显得愤怒而惊奇,“你用的什么邪术……”

    “不是邪术,是那日我为你用的伤药。药是好药,不过掺上了几味特殊的佐使之材。三日之内不可妄动力气,否则便会像现在这样。”

    咬了咬牙,荆烈道:“你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做,”微微一笑,李淳风又坐了下来,“如此和暖的天气,只想晒晒太阳,钓几条鱼。”

    他说的是真心话。空气中有清淡的花草香,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蒸发出来。离岸很近的地方又一次传来鱼跃声,近得几乎能感觉到那条冒失的鱼在水下摇头摆尾的模样。这样充满生机的春天,却让人心中忍不住地生出安宁幸福之感,仿佛一切都可置之不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但随即,李淳风听到身后传来一点奇异响动。蓦然回首,荆烈手中长剑已插入自己胸前。

    “荆烈!”

    青衫男子敏捷地跳起身来直奔过去,扶住了对方,随即发现,即使是自己也已回天乏术。经验丰富的捕头将长剑直刺入心口要害,脸上神情出乎意料,竟是一片平静。

    “我若不死,此事不止……你……答允我……”

    话说到此,骤然顿住,头也低垂了下来,缓缓坐倒,从此再无声息。一只拨浪鼓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发出清脆声响。红漆的鼓身绘着一对白胖娃娃,看起来圆滚滚甚是可爱,正是孩童喜欢的玩物。想必是做父亲的在集市上买来,准备带给大病初愈的孩子。

    李淳风将那只拨浪鼓拾起,默然良久。而后开口,向再也听不到的人郑重道:“好,我答允你。”

 第十一章 隐事

    灞桥之上,依旧春浓,依旧是故事开头的两人,但此刻却是送行。

    “当真要走?”尉迟方有些迷惑地问道,他对面赫然正是本已死去的方恪。事实上他们赶到驿馆时,刺客尚未到达,于是李淳风让方恪在帽中衬垫了铁片,预作准备,诈死逃生,又在荆烈意图检查尸体的时候闯入,令其来不及发现布局。除了些微震荡,方县令并未受到损伤。但此时危险已过,方恪却在金殿上主动提出,辞去留在朝中的新任命,远赴当时处于突厥与唐交界之处的原州。

    牵着马,沉默地望向一城柳色中的长安城,方恪身上那件绿色官袍迎风而起。他来长安,是孑然一身;此刻离开长安,仍是一身孑然。

    “原州一带战乱频繁,屡屡有突厥犯边,甚是危险,万一……”没有注意到友人神色,尉迟方仍旧热心诚恳地为对方谋划。

    “没有万一。还记得你我在这桥边所说的话么?戍边抗敌,本是毕生所愿。此次赴京,为的就是一展抱负,纵然马革裹尸,也无悔恨。”

    “方兄果然是大义君子!”尉迟方肃然起敬。

    方恪微微一笑,道:“也是当死之人。”

    “什么?”

    校尉惊愕地看着方恪,而对方则垂下了眼,神色喟然。

    “尉迟可知道华原当日景象?”不等尉迟方回话,他自顾自说道:“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从入秋开始,一直断续下到深冬。我将自己的俸禄全部捐出购粮赈济,却是杯水车薪,整个华原存粮已不足万石。每一天都有人冻饿而死,甚至县衙门前,也常见到灾民的尸体……但,朝廷已在秘密征调粮草,为攻打突厥做准备。一边是国事皇命,一边是黎民百姓,我无法选择,只有下令将救命的粮食运往京城。”

    “可……可是……”尉迟方张口结舌,“可是圣上不是说你赈济有功……”

    方恪缓缓摇头,道:“不,不是。调粮的消息走漏了风声,城中灾民联合起来,意图抗捐夺粮。当时华原城中局势,可谓一触即发。得到通报后,我便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将粮食太平运送进京已不可能。三日三夜,我寝食难安,最终定下一个计策,在城中张贴布告,说道要开仓赈济,但需要招募青壮帮助搬运,这样一来,那些人便踊跃前来报名。”

    他的语气平和,却似乎藏着一种危险,尉迟方隐隐觉得不妥。只听他续道:“在此之前我已事先由内线得到企图劫夺军粮之人的名单,便按照这个名单取人,将他们召集到米仓地窖中,锁起地窖大门。另一方面,则令差衙将粮车伪装成柴草,悄悄运送出城,如此一来,粮食才得以安全转运长安。”

    “那么,那些人……”

    双目直视,方恪低声道:“六日后打开地窖,无一存活。”

    “啊!”地一声,伸手指向对方,却不知说什么好。

    “那日地窖中的景象,永生难忘。”方恪目光看向自己官袍下摆,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了地底幽灵,“那些尸体……你可知什么叫做死不瞑目?我从地窖之中走过,突然有只手从尸堆中伸出,拉住了我的衣袍。此人什么也没说便死去了,或许只是回光返照。我却记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仿佛合上眼就能见到。此后,我的官袍上就多了这块污渍,任凭如何浆洗,也都消褪不了……”

    定睛望向方恪的衣袍,淡淡痕迹在这一刹那变得清晰无比。天气虽暖,尉迟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答反问:“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朝廷之命不可违,何况粮食是征召用于攻打突厥。至于灾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既然意图抗捐劫粮,就是反叛,留下固是祸根,杀之亦不为过,方恪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说是尽忠职守。这样想来,华原之事朝廷也未必不知,对方恪的褒奖并非褒其赈灾,而是褒奖他的大局为重、阻止了一场乱象。思及此,尉迟方突然明白了他将方恪离京一事告知李淳风时,酒肆主人那意味深长的神情。

    “我,或许我会向朝廷上书,请求免课。”

    方恪面上现出一丝讥讽,却无恶意,“你身在长安,又是官宦子弟,怎会知道像我这样朝中无人的地方小吏之苦。逐级上书,等到了朝廷,怕不要一月有余,而当时局面却是刻不容缓。”

    “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屠杀百姓!”突如其来的愤怒涌上心头,尉迟方瞪视眼前好友,“你的作为,与杀良冒功有何区别!难道这就是你对我说的不计得失、为民求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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