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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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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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差官摇摇摆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谄媚讨好之色骤然从云五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阴鸷神情。向工地上一名高个壮汉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方才懒洋洋磨工的众人也不约而同停下,聚拢到一起,不一会儿又散开。

    转眼之间,土台越筑越高。本该热火朝天的工地,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天气越发闷热,似乎又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几乎同时,两根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太阳穴中。“啊”地一声,原本直挺挺昏睡着的人突然坐起,脸上现出恐惧之色。紧接着双手开始胡乱挥舞,如同溺水之人,想要四处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哗啦声响中,榻旁的矮几已经被那人推倒,药碗、针盒之类杂物统统落在地上。那人却像是毫无所觉,不停翻滚着,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

    “尉迟!”

    一旁的校尉闻言连忙上前,压住宋琪双臂。伤病中的人本来只凭着一股蛮力,自然不是尉迟方对手,挣扎了几下,自己先瘫软下来。身旁青衫男子敏捷地上前,将银针起出,大汉随即颓然倒下,瞪着一双无神的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同时浑身发抖。

    “不要动。”酒肆主人声音镇定和蔼,却又隐隐含有不可抗拒之意,“此处很安全,我是救你的人。”

    大汉目光转向他,喘息声渐渐平静,但不一会儿,又急促起来,伸手紧紧抓住尉迟方的手。

    “啊……”双唇抖动,像是竭力要说什么,然而舌头已被剜去,令这种表达的努力成为徒劳。

    “会写字么?”

    那人摇了摇头,重又叫了两声,紧抓住尉迟方,象是生怕他离开。到后来,叫声已变成呜呜的吼声。校尉一筹莫展地抬头望向李淳风,后者也不由自主蹙起眉头。

    “不能说,不会写……当真是件麻烦事。这样吧,我来问你,你的名字叫做宋琪?”

    听到这句话,大汉立刻猛烈点头。

    “可知是谁害你成这样?”

    回答是摇头,脸上显出愤怒与恐惧交替的神色。

    “这么说来,你并未看到害你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对你?”

    宋琪先点头,迟疑了片刻,突然猛指自己的耳朵,又张开嘴,叫了两声。李淳神色一动。

    “但是你听到了一些事,对么?”

    大力点头,宋琪神色也转为激动。松开了抓住尉迟方的手,猛地一把撕开自己右边衣领直到腋下,而后作了个握刀劈刺的姿势。

    “有人在杀人?”

    这一回他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焦急重复这个动作。想了想,李淳风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取来一根木炭,一张白纸,交到宋琪手上。

    “虽然不能写字,或许还是能凭印象画出一些吧。”

    宋琪紧紧捏住那根木炭,犹豫了一下,而后用颤抖的手在纸上画了一面三角形旗帜,旗下有穗,紧接着又画了一只动物,看上去像是一条犬;犬与旗之间则画了一柄剑,剑锋正对着旗。尉迟方看他动作,心中却更加困惑。这位宋督粮官的画技当真拙劣之极,除了这勉强能辨认出来的图画之外,竟丝毫没有头绪。也许是感受到了他心中所想,宋琪抬眼望他,目光中露出焦急神色。突然狂躁起来,重重几笔,将那柄剑涂抹掉,又把炭笔摔在了地上。尉迟方正要制止,大汉双眼一翻,重又晕了过去。李淳风伸手搭了一下腕脉,叹了口气。

    “只好暂且如此。他如今的情形,还需静养。”

    “那……岂不是断了线索?”

    “对医者而言,他是病人,不是线索。”

    “可是,事有轻重缓急,如果因为一人性命耽搁了军国大事……”

    李淳风不等他说完,冷然截口道:“病人是李某的病人,军国大事则非李某之事。行事既然在我,孰轻孰重便只依照我的判断。”

    相识不止一天,尉迟方早知这位朋友古怪任性的脾气,只得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一件事,脸色也变得凝重。

    “如果宋琪是被有意丢在随意楼的话,这里应当已在对方控制之中。那么,你与他岂不都很危险?”

    李淳风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见有人道:“哪一位是李先生?”

    两人目光一起转向门口,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相貌丑陋,态度却庄静,有非同一般的大家气度。酒肆主人眼中显出一丝讶异,随即宁定,拱手道:“李某候教。”

    “妾身代主母请先生过府,有事相商。”

    “好。”

    眼看李淳风竟然不问情由便要跟随那女子出门,尉迟方不禁大为着急,一把拉住他衣袖。

    “李兄!刚刚才说……”

    拍了拍尉迟方的手,李淳风示意他不必紧张,“若不放心,便随我同去。”

    车声粼粼,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帐幔,一路行来竟然不辨路径。尉迟方数次想撩开车帘看个究竟,又怕引起对方警觉。李淳风则一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毫不在意即将去到何方。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校尉只好将满腹狐疑暂且按下。

    半个时辰之后,车终于停下。一个小童奔过来打开车帘,映入眼中的是一派清幽景象。一弯清泉在山涧中时隐时现,飞花溅玉,带出清凉之气。园中到处都是参天古木,遮蔽天日,密林深处另有一座楼台,不同于他处的装饰雕刻,而是以去皮白木搭建而成,浑然古朴,妙趣天成。

    朗然一声松吟,琴声响起。清幽静雅,却隐隐有山风海浪的气象。双眼一亮,向松楼走去。门前有一整幅用大小不一的木珠串成的珠帘,除此之外并无分隔。透过珠帘,隐隐看到一个红影。风拂帘栊,木珠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水声、风声、琴声和谐无比,令人心刹那宁定。在帘外站定,李淳风躬身长揖:“见过夫人。”

    琴声停住,不一会儿,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不似少女的清脆,却另有一种温婉蕴藉之意:“是李先生么?”

    “正是在下。”

    短暂的沉默中,似乎帘内人也在打量他,“素闻先生之名,今日一见,原来如此年轻。”

    微微一笑,李淳风道:“世上事,多半见面不如闻名。夫人识人之能天下皆知,李某岂敢班门弄斧。”

    “哦?先生知道我是谁?”

    青衫男子环视四周,道:“如此琴艺,又是如此谈吐。算来能配得上这般清雅气象的,也只有夫人一人。”

    话音刚落,珠帘分向两旁,现出中间那弹琴女子。长发如瀑,随意披散直到脚跟,其上并无任何装饰。红衣雪肤,虽已过了芳信年华,但气度之优雅从容,神情之怡然自若,令人不知不觉便将目光集中于她的身上,徘徊不肯离去。

    “先生谬赞,妾身张氏红拂。”

 第八章 战场

    乍听这个名字,尉迟方不由得睁大了眼。

    “你……你就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抱拳:“勋卫府尉迟方,见过夫人。”

    女子明眸一转:“吴国公的子侄?果然年少英雄,与药师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红拂口中的药师便是她夫君李靖,此次征突厥主帅,也是太宗皇帝驾前重臣。李靖、红拂、虬髯客,并称风尘三侠,正是隋末唐初一段传奇。虽是平常赞语,从她口中说出却令人如沐春风。尉迟方咧开了嘴,只觉得此时此刻,倘若眼前女子有何吩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瞥了他一眼,酒肆主人拱手道:“夫人召我,有何吩咐?”

    这一句出口,突然安静下来。女子侧转脸,单手支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如云秀发和光洁似玉的额头。

    “我能否信任先生?”

    突如其来的问话令尉迟方如堕云雾之中,李淳风却应声答道:“信与不信,夫人一念之间。不过,既然要我来这里,想必早有答案。”

    红拂微微颔首,长身而起。这才发现,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都要高些,越显得仪态出众。伸手托起几案上一柄刀,刀身满镶金玉,看起来颇为名贵。

    “想必先生已经知道,圣上决定攻打突厥,药师是此次主帅?”

    李淳风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红拂续道:“前日殿内,圣上赐给药师这柄宝刀,以作出师壮行。但我却在刀柄上发现了此物。”她将刀递了过去,只见华丽的刀柄把手之上有一个小小黑色突起,不细看一点也看不出。凑到鼻端嗅了嗅,酒肆主人立刻眉头皱起。

    “奇零香?”

    “果然见多识广。不错,这种木料有剧毒,取树汁涂抹箭上,可以见血封喉;若随热力蒸发侵入人体,则是慢性毒药。”红拂收起刀来,神情依旧平静,“倘若当真使用此刀,不知不觉中便会中毒身亡。”

    “何人能接近这柄宝刀?”

    “问题就在这里。御赐宝刀,除了宫人、传旨黄门、司礼官员之外,无人能近。”

    “夫人心中有答案么?”

    “没有。但药师即将出兵征伐突厥,此刻谋刺,想来与此有关。”

    尉迟方听得目瞪口呆,谋杀朝廷元勋,那是轰动朝野的大案,此刻从这优雅女子口中缓缓道出,却似一桩小事。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红拂道:“此事本来也不稀奇。不必讳言,自古功臣良将,功劳皆从血海中来。功越高,杀孽越重,药师戎马一生,想要他性命的仇家不知凡几。之前也屡有谋刺他的事情发生,因此,我格外谨慎,对他身周之事加意提防。”

    眼中露出欣赏之色,李淳风道:“有夫人辅佐回护,是李元帅之幸。”

    红拂扬起头,笑容略带倦意,却又有一种震慑人心的英气。

    “药师的战场在大唐疆土,红拂的战场便在他身侧。他不能输给敌人,我又岂能输了他去?”

    一瞬间,方才柔弱文雅的抚琴女子恍然化身为扬鞭跃马,令六军辟易的勇者。目光转向李淳风,道:“这便是我请先生来这里的原因。能否助我作战?”

    静默片刻,青衫男子俯身低首,恭谨再拜,“淳风谨遵命。”

    夕阳逐渐收敛起白日里骄烈光线,余温却依旧蒸腾,掠夺着草木上的水气。干燥到略有些发脆的柳叶在晚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响。

    “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校尉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身旁之人,像是想要从李淳风那里得到答案。后者却信步向前走去,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李兄?”

    “啊。”如梦方醒一般回过头来,站定脚步,“你说什么?”

    见他如此,尉迟方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没什么。”

    “嗯。”李淳风一阵沉默,不言也不动。若不是风拂衣袖,校尉几乎以为他突然化作了石像。

    “此处是晋宫旧址。”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尉迟方不知如何回答,听任他接了下去,“三百年前,这里曾有一场惨烈无比的攻城战。匈奴兵困长安,整整一个冬季,城中存粮已尽。为了活命,便将那些老弱妇孺杀死,当作食物。到最后晋帝开城投降之时,长安已是一座死城。”

    在这般温柔的夕阳下,说着如此残酷的故事。尽管天气炎热,尉迟方还是觉得脊骨一阵冰冷,“你……你刚刚是在想这些?”

    “唔。”

    “……当真是个怪人……”

    “哈哈。”酒肆主人伸手摘下一片柳叶,凝视着微微卷曲的边缘,“偶有所感而已。那之后的三百年来,治世与乱世交替,纷纷扰扰,却是混乱远多于安定。人生于世,便像这树叶一般,浮沉飘转,不得自主。”

    他松开手,叶片立刻随风而起,卷了几卷,不知飞向哪里。

    “可是,当务之急不是这叶子,而是眼前之事吧?”校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令人莫测高深的友人,险些便要问他是否中了邪祟。

    “对我而言,这片叶子就是眼前之事啊。”李淳风恢复了笑吟吟的神色,袖起双手,继续向前走去,“还有别的么?”

    “当然!比如雷火烧营……”

    “啊,”李淳风弹了下额角,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说还真忘了。我已替宾王查出天雷降灾是假非真,这桩生意算是了结了,明日就找他要银子去。”

    “可你不是刚刚答应要保护元帅?还有粮草营幸存下来的那位宋督粮官……总不成别人找你医箭伤,你却只管剪箭杆?”

    “有何不可?凑四合六的买卖,落袋为安才是正理啊。”

    尉迟方不禁哭笑不得。李淳风看了他一眼,唇角弯起,道:“你还漏说了一桩,那歌姬的死。”

    “对对,真是凑巧。”

    “不是凑巧。”出乎意料,李淳风斩钉截铁道:“从头到尾,歌姬之事就是个圈套。”

    “你是说?”

    “宋琪是个下级军官,无钱无势,连严虎都知道,金巧儿这样的势利女子不会真心待他。那么,此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许了重金,要她如此引诱对方,以便在雷雨那夜把宋琪调出,另作布置。事后,又将金巧儿杀掉灭口。”

    “不错,这样的话便能解释得通。”

    “——却更增凶险。试想,这两人在全盘之中只是无足轻重的棋子,也要花这些心力,则幕后之人图谋之深、思虑之周详可见一斑。”

    “你说的图谋,是行刺李元帅?”

    “单单私仇,无须这许多心机。我猜想,真正目的应当是借此阻止朝廷对突厥出兵。”

    “难道是突厥奸细?”

    “确切说来,是有内奸勾结突厥,否则无法解释御赐宝刀被人作手脚的事。”

    听到这里,尉迟方倒抽一口冷气,“那我大唐岂不是很危险?”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李淳风淡然道:“突厥虽强悍,数百年来却未曾得到过中原民心。不得民心而得天下者,自古未有。”

    他是信口说出,并无特别之处。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尉迟方一颗紧绷着的心突然松懈了下来。仿佛得了这句保证,种种令人忧急惶恐之事都将云开雾散,雪化冰消。

 第九章 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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