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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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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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念得很慢,还拖出长长的尾音,仿佛在太庙念诵祭天祷文,抑扬顿挫,字正腔圆。这篇策文特别长,也不知是哪个文墨吏捉笔,文辞华美雅正,策命的九锡皆做了比兴的冗长形容。
  “授君玺绶策书、金虎符第一至第五、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以大将军使持戒督交州,领荆州牧事。锡君青土,苴以白茅,对扬朕命,以尹东夏……今又加君九锡,其敬听后命。以君绥安东南,纲纪江外,民夷安业,无或携贰,是用锡君大辂、戎辂各一,玄牡二驷……”
  他不停口,孙权便一直跪着,东吴臣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昭已气得满面通红,又不合当场发作,把脸狠狠地扭过去。武将们却是目眦尽裂,潘璋、韩当诸人已摁着剑,拔了一半,只等谁先发难,当即剁烂使者的脸。
  邢贞却置若罔闻,仿佛东吴臣僚的忿怒是窗外残阳,照不进这紧锁的房门,仍旧慢悠悠地念策文,目光不时滑下去,落在那平稳的后背上,那脊梁骨像被焊死在地缝里的铁柱,一丝儿也不动。
  你可真能忍呢!邢贞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继续捧着策文就读。
  “钦哉!敬敷训典,以服朕命,以勖相我国家,永终尔显烈。”
  漫长的策文读完了,邢贞轻轻合上诏书,目光闪烁地等着孙权的反应。
  孙权把额头贴住地面,朗声道:“臣叩谢陛下圣恩!”
  邢贞把诏书转递给一名侍从,让他再交给孙权,也不亲自扶起孙权,只用下巴懒洋洋地点了点。那份倨傲让东吴臣僚的怒气更大了,徐盛瞪大了眼睛,若不是旁边有人拦着,已冲过去一剑封喉。
  孙权终于站了起来,他听见身后臣僚压着怒火的窸窸窣窣之声,脸上的表情很淡,倒还敛出几分谦恭之色。
  邢贞笑眯眯地说:“吴王,使臣来时,陛下曾吩咐,听闻东吴有稀世宝物,陛下甚好宝物,望殿下不吝赠送,陛下当重谢!”他又使个眼风,有侍从把一份清单交给孙权。
  东吴臣僚顿时炸开了锅,曹魏令东吴俯首称臣,致其君主有屈尊之辱,还伸手要这要那,真把东吴当作无所不顺的仆从。这种公然的凌辱像尖刀般捅在东吴臣僚们的心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诸人再也摁不住那股窝囊气了。
  张昭没好气地说:“东吴残鄙,怕找不到皇帝陛下喜好的宝物,请使臣回去复命,皇帝陛下可去别处找找。”
  “东吴不是宫中杂役,可任由皇帝为所欲为,要寻宝物,去西蜀找刘备,他那儿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徐盛怨气冲天地说。
  孙权忽地沉着脸色训道:“谁让你们说话的?没规矩,退下去!”他对邢贞赔笑道,“鄙邑之人,疏野少礼,望使臣勿怪。陛下所求宝物,吾一定尽心备办,待使臣复返之时,装囊带去洛阳,供陛下赏玩。”
  邢贞呵呵地笑道:“吴王果然懂礼,其实陛下所求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只是陛下深知吴王忠心,视东吴为自家庭院,但有些许喜好辄白吴王知晓,乃亲近之意。”
  孙权堆着笑说:“陛下厚恩,孙权怎能不知?必当尽进忠心,具以相奉。如今逆贼刘备东进,侵我边鄙,扰我疆土,承陛下为我屏障,使我得全心讨敌,陛下圣德,东吴没齿不忘!”
  邢贞笑道:“吴王是明白人!”他收着放肆的笑声,“还有一句,吴王的任子何时送去洛阳?”
  孙权像被攫了一把,彻骨的暗伤让他呼吸不畅,他用力撑住,笑容罩住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小儿年弱,教训不足,恐此去一别,父子暌违,未免伤情。但能承奉陛下,是吾子荣光,不过一二年,当遣其入都,随侍陛下左右,聆听圣朝谠训。”
  邢贞捋着须:“也罢,我先禀明陛下,只是吴王还是早些决断。”
  孙权“是是”地答应着,他热情地请道:“使臣请随我入宫赴宴,以叙阔情。”
  邢贞不推辞,由孙权亲自带路,他却大摇大摆地从东吴臣僚间穿过去,眼皮也不耷拉一下。
  一肚子窝火的徐盛对着邢贞的背影啐了一口,再看自家主公纡尊降贵地屈于邢贞之下,一时悲愤交加,捏着拳头恨道:“吾等不能奋身出命,为国家并许、洛,吞巴、蜀,而令吾君受小人盟,是为大辱!”
  “和刘备拼了!”周围的武将激愤难当,潘璋拔出腰刀,满腔的幽恨灌注在手臂上,他大喝一声,一刀剁在亭台前的石梐枑上,黄白的火星子喷得畅快淋漓,生生凿出一条齿牙参差的裂缝来。
  ※※※
  陆逊在门口细心地解下鞋子,白净面上有细密的汗珠子,他面向外停了一刹,从走廊上袭来的穿堂风是纤细的手指,将汗珠一颗一颗捡走,他理了理衣冠,从容地走了进去。
  孙权正埋着头翻动案上的文书,因逆着光,轮廓像泡在水里,棱角不甚清晰。
  “主公!”陆逊行礼道。
  孙权抬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把文书交给陆逊。
  那是荆州战报,刘备所率八万大军日夜兼程开赴荆州,前锋冯习、张南所部已在巫县大破吴军,一鼓作气占领秭归。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地涌来,长江的南北两岸飞扬着蜀军的旌旗,武溪蛮夷也受蜀汉蛊惑,不少渠率正在骚动,准备在南荆州对东吴发动袭击。
  “伯言,形势对我东吴不利,刘备大军数战告捷,我东吴士气低落,屡战屡败。”孙权沉重地说,透亮的阳光从他的侧脸飞过去,把那长久湮灭的轮廓显出来,那张脸像蒸熟的发面馍馍,浮肿的五官失了硬度,亦不知是多少日子彻夜不眠,辗转的煎熬把君王的英武之气腌成了沼气。
  便是这悄然的一眼,让陆逊又伤切又敬佩,伤切的是敌寇犯境,东吴临难,自家主公宵旰操劳,昼夜不眠,一面顶住巨大的战争压力,一面与诸方势力周旋;敬佩的是为了赚取最后的胜利,不惜忍辱负重,含垢藏拙,这番忍耐力真非常人能比。
  陆逊一面在心里转着念头,一面看着战报,俊秀的脸上却漾着平静的水波,他沉稳地说:“主公欲和还是欲战?”
  “欲和怎样,欲战怎样?”
  “主公若欲和,只需将荆州让出去,刘备不得荆州誓不罢休,荆州一旦得手,他必定退兵!主公若欲战,”陆逊一停,目光炯然,“则忍数日屈辱,骄其兵,老其旅,刘备必败!”
  孙权没有立即回答,他轻轻地抚摸着案角,尖锐的糙痛磨损着他蒙蔽的雄心:“孤不会把荆州让出去,为了夺得荆州,数年来苦心孤诣,诸臣毕力,方才将荆州囊括。若一朝舍之,对不起我东吴上下群僚,更对不起……”孙权咬着牙,唇角抽搐着,“那诸般屈辱!”
  陆逊被孙权的话勾拔得心中荡开漩涡,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仰起头,神情霎时有些肃穆。
  孙权微微挺起身,目光凝定地钩住了陆逊的眼睛:“所以,孤不会和刘备讲和,但若战……伯言何以认为刘备必败?”
  陆逊胸有成竹地说:“刘备长途奔袭,虽看似顺流相攻,却因战线过长,粮秣辎重运送困难,从夔门入荆州,道路崎岖,兵行艰难,我们可将山林原隰让与他,退居平地,紧守关隘,刘备不得已处于逼仄圮地,进不可攻,退不可返。他远离本国而力争疆土,本应求速战速决,我们坚守不出,背靠江表,在家门口作战,我们可耗,刘备却耗不得。时间长了,刘备师老军疲,他要么退兵回蜀,要么被我精锐击破。”
  孙权多日郁积成泥的心像被大雨浇出一弯清水,他直起身体,黯淡的目光有了神采:“怎样让刘备陷于圮地?”
  陆逊振振有词地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欲求大胜,必须先不惜小输,请主公暂忍数日败仗,我们步步退后。刘备求胜心切,必定步步紧逼,待得诱他进入平地,我们切断长江通道,刘备别说是八万大军,便是八十万,也陷入泥潭不得拔出,他成釜中之鳅,捉不捉他,只在主公一句话。”
  “好!”孙权激动地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他倏地起身走向陆逊,“伯言,孤任你为大都督,持节督战,你可敢担当?”
  陆逊沉默了,清亮的眼睛遮着淡淡的浮尘。
  孙权像是热油浇了冷水,失望地说:“怎么,伯言不肯?”
  陆逊缓缓道:“不是,陆逊为主公重用,是陆逊的荣幸,只是陆逊乃微末之人,少立战功,一朝处于众将之上,恐众将不服。”
  东吴武将要么是两朝老臣,要么是公室贵戚,一向矜贵傲慢,若一朝受陆逊部勒,决不甘心居于一个名望轻薄的小将之下,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抗令的荒唐事来。孙权想到这些,也觉得陆逊所虑甚有道理,他郑重声色:“孤给你便宜之权,你不要顾忌,有敢抗令者,持便宜行之!”
  陆逊得了许诺,也不再推诿,当即整衣拜下:“逊不敢辞难,当为主公效死力!”
  孙权扶起他:“有劳伯言慷慨,不知伯言何时能破刘备?”
  陆逊细想了一会儿,沉着地说:“半年。”
  ※※※
  秋色苍苍,在山野间泛起金色的波澜,一行马队驰骋奔腾,追得满山獐子野兔飞奔不已。成百支利箭破空飞出,扎穿了森凉秋风,拖出一条条刺目的银光。箭镞着落处,听得声声嘶嚎,无数野物倒地而毙,被转黄的长草覆盖住垂死挣扎的身体。
  领先一人一身红色的鱼鳞软铠,他眼神奇准,动作奇快,每有野物蹿出,不等他人反应,弓箭已是射出,一路奔驰,射了数不清的獐兔麋鹿之类。他也懒得捡起猎物丢入马后悬挂的皮袋里,只管横冲直撞,留下一路的战利品向后到者炫耀他的武力。
  一行人从一片茂密的丛林里横穿而过,高大的针叶林苍青如刚上了色,在阳光下泛出黝暗的微光。策马奔腾,众人兴致高涨,纷纷欢呼着、应和着,挥舞着手中的弓弩,吓得野物更快地闪躲,却也更分明地暴露了它们的行踪。只听见起落的拉弓声弹崩了空气,飕飕的箭镞飞射声震得满树落叶缤纷。待得奔出林子,马蹄后遗弃下数不清的野物,紧跟着打扫战场的随从慌忙捡起猎物,却已是抱不动了,分了两拨,才将林子里的猎物全部搬出。
  有侍从点清了猎物数量,策马赶着来禀报:“陛下斩获野獐十五、雉兔二十、麋鹿八。”
  曹丕朗然大笑:“好好,今日足以尽兴!”
  司马懿赶着马跑过来,落叶在他的头顶像一蓬云,遮着他的眼睛,曹丕指着他笑道:“先生今日擒获野物多少?”
  司马懿谦卑地笑道:“臣箭术弱劣,不及陛下神技,怎敢在天子尊前班门弄斧?不过坐观天子威仪,唯叹服而已。”
  曹丕笑着摇头:“先生过谦了,吾知先生非不能,乃不为也。”
  一片落叶从司马懿的鼻尖飘过,恰好把他瞬间的表情掩住了。
  曹丕拉开空弓,嘣嘣地弹着紊乱的空气:“此弓力道十足,孙权所献贡物中,唯此物最好!”
  他垂下弓,余音嗡嗡地掠过:“可惜碧眼儿外示投效,内怀贰心。便似此弓,开弓射箭,箭在掌握,俄而箭飞,不可复追。”
  司马懿听出曹丕对孙权的深切怀疑:“陛下不信孙权么?”
  曹丕反问道:“先生信孙权是久居人下之君么?”
  司马懿老实地说:“不信。”
  曹丕有意味地一笑:“吾更不信,孙权臣服投效,不过是强寇压境,他担心两面受敌,故而甘心效命。我大魏新遭国丧,边地有风尘之警,无暇南顾,我便虚以应允,由得他和刘备斗法,总之我隔岸观火。”
  他玩耍着宝弓,似乎随意地说:“先生以为刘备与孙权这一仗,谁的胜算大?”
  司马懿迟疑着:“不好说。”他思量了一会儿,谨慎地说,“襄阳传来战报,刘备屡战屡胜,江东溃败如潮,战线向东推延百里,也许,刘备胜算更大一些。”
  曹丕粲然欢笑:“非也,吾欲与先生赌一局,我赌刘备必输!”
  司马懿揣着茫然的表情:“臣愚钝,断不明战机,请陛下明示!”
  “先生知道诱敌深入么?”曹丕眨眨眼睛,“比如捕猎,张弓以待,静待猎物落入的中,则弹弦怒射,以成擒也!”他说着话,从臂上的皮鞲里抽出一支箭。
  远处的草丛中,一只黄獐蹿了出来,大约是感觉到捕猎者的气息,向着半里外的一片树林深处奔去。
  曹丕一拍坐骑,追着黄獐的足迹奔去,手臂猛一使力,弓弩激射而出。只听一声刺耳的骨骼粉碎声,那獐子向前一个俯冲,身体撞在一株大树上,冲撞力使它反弹回来,飞入半空中。曹丕已策马奔至,在马上一个俯身,单手一擒,正好抓住獐子的双腿,用力提将起来,来回晃了一晃,却见一支利箭直插獐子咽喉。
  他放声大笑道:“此成擒也!”
  年轻皇帝的志得意满像朝阳初升,光芒太过绚烂,司马懿觉得自己睁不开眼了,他下意识挡起手,却仍是遮蔽不住。
  在这个光彩照人的皇帝面前,司马懿自觉黯淡如月晕。他那颗蓬勃的心温顺地沉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苏醒,也许永远都将陷入平静的沉酣中。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做一个温润的忠臣,为大魏的万世永固鞠躬尽瘁。将来列名宗庙与君主同祀,后代子孙享受铁券丹书的丰厚爵禄,史书上会留下抚军将军司马懿的传记,后世也会称颂他的忠贞勤勉。
  司马懿牵起两边的唇角,弯起一个笑容,又一片落叶飘过,却没有遮住他的脸。
  ※※※
  夜像哀愁的情绪在天地间传染,茫茫山野被素淡的月华笼罩,漂浮的云絮从不高的天际掠过,被山峦的剪影抹去半个角。长江的涛声像巨蛇在打鼾,黑夜中轮廓迷糊,拍岸的波涛像在打磨兵器,不断闪出一片片银光。
  马良被焦躁的梦惊醒了,听得帐外“空空空”敲了三下。他披衣坐起,仔细地听了一阵,除了刁斗声,便是士兵训营的脚步声,还有不那么清晰的风声。
  他来到猇亭的蜀汉中军营已有五日了,每个夜晚都失眠,偶尔睡着了便是噩梦连连。有时是他掉进一口深得没有底的井里,有时是在大雾弥漫的沼泽地里蹒跚,他走啊走啊,走到皮肉松弛、发齿摇落,他还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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