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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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1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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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和别人一样,也是非常洁净非常鲜亮的。
            
  夏天以来剑的母亲精神紊乱,每次火车从五钱弄附近驶过时她的身体就会剧烈地颤抖,而夜行货车的汽笛声则使她发出更加尖厉悠长的狂叫,剑的一家生活在小珠的幼小亡灵的阴影中。
            
  剑的母亲不许剑再到铁路上去,剑现在懂得该顺从母亲了,他给母亲端着药锅里外忙碌着。我听你的话,他说,我不到铁路上去玩了。但是在那个炎热潮湿的夏季里,剑总是神思恍惚,在凭窗眺望不远处的铁道时,他的心也像天气一样炎热潮湿,是一种烦闷不安的心情,剑知道那是因为他克制了欲望的缘故。只去一回,去道口看看老严和老严的蜡嘴鸟,他对自己说,只去一回,以后再也不去了。
            
  这个早晨剑终于偷偷地上了铁路,走过铁路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个缢死在桥架下的男人,那截很像裤带的蓝布条,于是剑用双手撑住铁桥的拦杆,脑袋尽量向下面的桥洞里张望,但他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河水从桥洞下舒缓地流过,水面上仍然漂浮着油污和垃圾,一切都很正常。剑继续沿铁路往前走,走到妹妹小珠遇祸的地方时他放慢了脚步,他觉得很难过,眼前浮现出那只红色的纤巧的塑料凉鞋,他试图回忆小珠最后留下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那些印象居然已经是模糊的、飘忽不定的了。
            
  像往常一样,剑沿着铁路行走一公里,最后来到道口,来到了扳道工人老严的小木屋里。剑首先注意的是那只竹蔑鸟笼,他沮丧地发观鸟笼已经空了,可爱漂亮的蜡嘴鸟不知到哪里去了。
            
  鸟什么时候死的?剑毫不掩饰他对老严的不满情绪。
            
  前天,是夜里死的,老严用一种哀伤和自谴的目光扫了一眼空的笼子,他说,我后悔上次没有把它送给你,你带回家养说不定鸟就死不了。
            
  鸟是让火车吓死的,剑说,我早说过,可你不相信。
            
  谁知道呢?也许是饿死的,老严叹了口气说,我前天忘了给它喂食,这一阵子我老是心神不定,马上可以回老家了,可我老是心神不定的。
            
  你真该死,好好的鸟让你弄死了,你要是扳错了道,不仅火车要翻车,还会死好多人的。
            
  不,我不会扳错道的,我扳道扳了大半辈子,怎么会扳错呢?老严突然高亢而激动地喊起来,他逼视着剑说,小伙子,你不要咒我,我扳道扳了大半辈子,永远也不会出错的。
            
  一老一少两个人顿时都有点不快,他们很别扭地坐在一起,透过窗口凝望路轨旁的信号灯座。剑默默地想像着蜡嘴鸟之死该是什么模样,一只被火车吓死的鸟该是什么模样?但剑不知道扳道工老严想着的是鸟还是火车。他侧目瞟了眼老严苍老的皱纹密布的脸,剑意识到自己现在对老严又怨又恨,一切都是为了那只可爱漂亮的蜡嘴鸟。
            
  你好久没上我这里来了,老严最后摸了摸剑的耳朵,他说,是家里人不让你上铁路吗?
            
  别摸我的耳朵。剑大声叫起来,作为一种报复和发泄,他踮起脚将老严古怪的馄饨状的耳朵狠狠揪了一下,然后他一边朝外面走一边说,你说话不算数,我以后再也不想见你了。走出木屋,剑仍然没有平息心中的怨气,于是他扒着窗于朝老严又叫喊了一句,你是个老糊涂,你会扳错道次的,你肯定会扳错道次的。
            
  炎夏将尽,弥漫于铁路两侧的暑热一天天消褪,学校快要开学了。五钱弄的孩子们在疯狂了一个夏天后渐渐安静。剑又是好久未上铁路了,有时候他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采摘成熟了的花盘,挖出那灰黄色的花籽,塞进嘴里咀嚼着,剑发现那些花籽的滋味很古怪,他从中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铁的气味,沥青的气味,就像铁轨和新铺的枕木的气味一样。
            
  剑看见一列绿色的客车从北面驶来,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铁路桥上停住了,对于五钱弄的孩子来说,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异常现象,也许是有人卧轨了。孩子们从家里跑出来,边跑边叫,铁路上又死人啦,又死人啦。
            
  但这次的事故并不像五钱弄的孩子们想得那么简单,他们跑到铁路桥上并没有看见血肉模糊的死尸,火车上的司炉告诉他们事故出在道口那侧,有一辆运载机器的货车在前面出轨翻车了,是扳道工人扳错了道次酿成的祸端。
            
  剑站在火车头前发怔,依稀想起那天在扳道房对老严的诅咒,剑对诅咒的应验过程深感茫然。后来剑跟着一群人往道口方向走。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列颠覆了的货车,它像一座巨大的塌坍的房子,散落在铁轨上或者路坡下面,空气里充溢着焦硝和油烟的怪味,有的车厢还在燃烧,附近的路面因此是滚烫灼人的。
            
  出事地区涌集着一些铁路工人,他们正在用工具疏通堵塞了的铁道。有人向五钱弄的孩子招手,快来一起干,别站在那儿看热闹。孩子们就呼地拥上去帮忙了。只有剑站在一边没动,他在想老严到底是怎么回事,火车出轨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剑望了望扳道房的窗口,那只鸟笼仍然挂在窗前,扳道工老严却不见踪影了,有两个工人站在扳道房前一边喝水一边议论老严,他们说老严刚被铁路警察带走,他们猜测老严扳道前是喝了酒的。
            
  剑不相信老严喝酒的传闻,他坚信这起车祸和蜡嘴鸟之死有关,假如蜡嘴鸟仍然在笼子里蹦跳,这起车祸也就不会发生了。但是剑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走近扳道房悄悄地摘下了窗前的空的鸟笼,摘鸟笼的时候剑的心里有点发虚,幸好并没有人注意他。
            
  后来剑提着空的鸟笼往回走,由于路轨两侧的碎铁横木还没有清理完毕,剑是从向日葵地里绕过翻车地区的,他在铁路上忽隐忽现,远看像水中的浮鱼,剑提着空的鸟笼沿铁路走出半公里回头朝道口那里张望,清扫障碍的工人仍然在骄阳烈日下忙碌着。
            
  绿色的客车停在铅灰色的铁路桥上,现在它无法行驶,许多人的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向前方观望,剑从车窗下走过的时候遇到了七嘴八舌的提问,前面出什么事了?是有人被火车压死了吗?火车什么时候再往前开?
            
  我不知道,剑摇着头大声地回答。
            
  在逐一经过的车窗前,剑突然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女人的脸,她从车窗内扔下一卷整齐的苹果皮,微笑着凝视剑和剑手里的鸟笼,女人唇边的一颗黑痣在窗内闪烁着一点神奇的光晕。它使剑匆匆归家的脚步戛然而止。
            
  你手里提的是鸟笼吧?女人问。
            
  剑专注地盯着女人唇边的黑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从上海去哈尔滨,我知道你是从上海到哈尔滨去。
            
  不,我到天津就下车了。女人笑起来,她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似乎想去触摸剑手中的鸟笼。女人说,鸟呢?你的鸟笼里怎么没有鸟呢?
            
  别碰它。剑就是这时候仓皇奔跑起来,他推开陌生女人的手就仓皇奔跑起来。剑紧紧捏着笼钩的手已经沁满了汗水,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惧,就像一个被追逐的真正的窃贼一样,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但他在奔跑的同时已经知道他下一步将干什么,他想把那只鸟笼扔掉,他竟然想把那只空的鸟笼扔掉。让我的手离开鸟笼,剑想,快让这只鸟笼离开我的手。
            
  剑站在高高的铁道上,面向五钱弄的方向举起手里的鸟笼。剑吼叫了一下,用力把鸟笼扔出去,但用竹蔑编制的鸟笼很轻,它在空中只飞行了很短的一段距离,无声地落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剑看见它在肥大的葵花叶上轻轻碰击了一下,然后就无声地落在向日葵地里。
            
  八月仍然是葵花向阳的季节,葵花在南方常常被种植在铁路两侧的路坡上,这种美丽的植物喜欢炽热的阳光,已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了。
          
        
        
  李先生大约在早晨五点钟左右醒来,他不记得自己是被邻家的公鸡啼醒的,抑或是被李太太梦魇中的一条腿压醒的,他记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前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后他就醒了。
            
  是暮春的一个早晨,并且是礼拜天的一个早晨。李先生不用再打开煤炉煮粥的同时心急火燎地批改学生作业。李先生把李太太肥胖的身体温柔地搬动了一下,然后下床找到了四只拖鞋中的两只。右脚觉得紧绷绷的,仔细一看是女鞋,于是及时地作了调整。尽管这样,李先生走到天井里时心情仍然是愉快的,礼拜天的早晨总是使李先生感受到一丝别样的安慰和怜悯。
            
  天井里的夹竹桃花开得很鲜艳,花蕊及枝叶间微微蕴藏了几滴露珠。李先生用一把小刀给那些价廉物美的花草松了松上,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李太太昨夜关照的事情,买蹄髈。李先生嘀咕了一句,跳起来就回屋子,他找到菜篮子朝床上的女人嚷嚷了一句,我去买蹄髈啦。然后他把旧自行车哐哐啷啷地推出天井,走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
            
  李先生就是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李先生不管是去学校上课,不管是去杂货店买香烟火柴还是去公共厕所解手,都喜欢骑着那辆破旧的蓝漆已经斑驳的自行车。
            
  自行车的圆锁已经锈蚀得很历害,李先生没有再配新的,现在他用的是一种自制的由铁丝和废挂锁组合的链条锁,李先生骑在车上时就有一种琅琅之声尾随在他身后。
            
  菜市场的电灯仍然乱七八糟地亮着,电灯下的人头攒动,买菜的人们脸上普遍残存着眼屎和瞌睡的痕迹。李先生看见他班上一个女生在买笋,她看见他时眼神好像非常惊恐,一猫腰就消失在菜筐后面,李先生觉得这个女生的表现很滑稽,到菜场买菜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是你的先生,我不是一样要拎着菜篮来买菜吗?人活着都要吃饭,要吃饭就要买菜的。
            
  给我挑一只蹄髈。李先生对肉贩子说。
            
  这只怎么样?肉贩子从案板上拎起一大块肉,大概有四斤重,便宜一点卖给你好了。
            
  太大了,我家里的让我买一只两斤重的。李先生观望着案板上的一摊摊的肉、内脏和骨头,他说,吃不起,现在的猪肉比人肉还贵。
            
  两斤重的还真难挑。肉贩子的手在案板上摸了一圈,最后拎起一块肉扔进秤盘里,就秤这块吧,看上去肥了一点,其实是肉蹄。
            
  李先生根据形状判断肉蹄是蹄髈的某一变种,于是认可了肉贩子的选择。最后他很干脆地跟肉贩子讨价还价,少付了二角钱。
            
  李先生在替盆栽仙人掌浇水的时候听见厨房里乍然响起一声尖叫,什么蹄髈,是一堆肥膘。李太太伏在菜篮上表情悲痛欲绝,紧接着那块肉从窗口飞过来,恰巧落在李先生的脚背上。
            
  是肉蹄,肉蹄就是蹄髈。李先生捡起肉对李太太申辩道,你怎么把肉当皮球一样乱扔呢?
            
  你气死我了,连肥肉和蹄髈都分不清楚,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肉蹄这种东西,什么肉蹄?是肉贩子骗你的鬼话,你还当真了,你要把我气死了。
            
  李先生将肉举高了,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的愠怒的表情渐渐变得无可奈何,最后他气馁地说,好像是更像肥肉一些,但瘦肉也还不少,就凑合吃吧。
            
  说得轻巧,李太太隔窗厌恶地看着李先生和李先生手上的肉,她提高了嗓音说,多少钱一斤?他是按蹄髈的价格卖给你的吧?
            
  不知道,反正我跟他还价了,我杀了他两角钱。李先生嗫嚅着,以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安慰女人,就算是肥肉吧,做红烧肉也挺香的,我最喜欢吃你做的红烧肉了。李先生拎起那块肉往屋里去,他想把肉放到水池里。但是李太太突然冲过来用身体把他挡在门外,李太太的眼睛里闪着愤怒和怨恨的泪花,这使李先生感到惶惑不安,以往只有在李先生动手打她时,李太太才会有这种激动的反应。
            
  你怎么啦?李先生拎着肉,站在台阶上进退两难,他说,为了一块肉,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倒是想得开?我问你你每月挣几个饯?那几个钱养家糊口都难,你凭什么白白给肉贩子送去六块钱?李太太穿着棉毛衫和短裤堵住李先生,她的脸因为情绪激愤而变得苍自。李太太突然想起一些伤心事,眼泪忍不住挂了下来,她说,我弟弟的结婚大事,你当姐夫的只肯掏五十元,可你今天白白送给肉贩子六块钱,你真的要把我气死了。
            
  不到六块钱。李先生皱了皱眉头,他不满意李太太这种夸张的说法,我一共付了六块钱,怎么会是白白送他六块钱呢?这块肥肉本身也起码值三块钱。李先生扭过脸看着天井里的夹竹桃花,他停顿了一会说,肉贩子最多赚三块钱,赚就赚吧,只当是买回一只真蹄髈,反正一样地吃到肚里。
            
  你要把我气死了,李太太抬手掠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她用一种陌生的严竣的目光直视着李先生,你马上去菜场找那个肉贩子,你把这块肥肉还给他,把六块钱给我要回来。
            
  我不去。我不想为了三块钱一天跑两次菜市场:要不是照顾你身体,我今天也不会去菜市场,也不会买回这块倒霉的肉。
            
  你就这样照顾我。李太太鄙夷地冷笑了一声,然后伸手去夺李先生手里的肉,她说,你不去我去,你不在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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