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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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1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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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你这糊涂虫到城里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谁给你操你不要 我还要呢你放手我砍了你手指让你到城里做竹器。那对夫妻争夺一把竹刀的早晨漫长得令人 窒息。男的满脸晦气,女的忧愤满腔。祖母蒋氏崇敬地观望着黄泥大道上的这幕情景,心中 潮湿得难耐,她挎起草篮准备回家时听见陈玉金一声困兽咆哮,蒋氏回过头目击了陈玉金挥 起竹刀砍杀女人的细节。寒光四溅中,有猩红的血火焰般蹿起来,斑驳迷离。陈玉金女人年 轻壮美的身体迸发出巨响仆倒在黄泥大路上。
  那天早晨黄泥大路上的血是如何洇成一朵莲花形状的呢?陈玉金女人崩裂的血气弥漫在 初秋的雾霭中,微微发甜。
  我祖母蒋氏跳上大路,举起圆镰跨过一片血泊,追逐杀妻逃去的陈玉金。一条黄泥大道 在蒋氏脚下倾覆着下陷着,她怒目圆睁,踉貂跄跄跑着,她追杀陈玉金的喊声其实是属于我 们家的,田里人听到的是陈宝年的名字:
  “陈宝年……杀人精……抓住陈宝年……”
  我知道一百三十九个枫杨树竹匠都顺流越过大江进入南方那些繁荣的城镇。就是这一百 三十九个竹匠点燃了竹器业的火捻子在南方城市里开辟了崭新的手工业。枫杨树人的竹器作 坊水漫沙滩渐渐掀起了浪头。一九三四年我祖父陈宝年的陈记竹器店在城里蜚声一时。
  我听说陈记竹器店荟萃了三教九流地痞流氓无赖中的佼佼者,具有同任何天灾人祸抗争 的实力。那黑色竹匠聚集到陈宝年麾下,个个思维敏捷身手矫健一如入海蛟龙。陈宝年爱他 们爱得要命,他依稀觉得自己拾起一堆肮脏的杂木劈柴,点点火,那火焰就蹿起来使他无畏 寒冷和寂寞。陈宝年在城里混到一九三四年已经成为一名手艺精巧处世圆通的业主。
  他的铺子做了许多又热烈又邪门的生意,他的竹器经十八名徒子之手。全都沾上了辉煌 的邪气,在竹器市场上锐不可挡。
  我研究陈记竹器铺的发迹史时被那十八名徒子的黑影深深诱惑了。我曾经在陈记竹器铺 的遗址附近遍访一名绰号小瞎子的老人。他早在三年前死于火中。街坊们说小瞎子死时老态 龙钟,他的小屋里堆满了多年的竹器,有天深夜那一屋子竹器突然就烧起来了,小瞎子被半 米高的竹骸竹灰埋住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他是陈记竹器铺最后的光荣。
  关于我祖父和小瞎子的交往留下了许多轶闻供我参考。
  据说小瞎子出身奇苦,是城南妓院的弃婴。他怎么长大的连自己也搞不清。他用独眼盯 着人时你会发现他左眼球里刻着一朵黯淡的血花。小瞎子常常带着光荣和梦想回忆那朵血花 的由来。五岁那年他和一条狗争抢人家楼檐上掉下来的腊肉,他先把腊肉咬在了嘴里,但狗 仇恨的爪刺伸入了他的眼睛深处。后来他坐在自己的破黄包车上结识了陈宝年。他又谈起了 狗和血花的往事,陈宝年听得怅然若失。对狗的相通的回忆把他们拧在一起,陈宝年每每从 城南堂子出来就上了小瞎子的黄包车,他们在小红灯的闪烁灼灼中回忆了许多狗和人生的故 事。后来小瞎子卖掉他的破黄包车,扛着一箱烧酒投奔陈记竹器铺拜师学艺。他很快就成为 陈宝年第一心腹徒子,他在我们家族史的边缘像一颗野酸梅孤独地开放。
  一九三四年八月陈记竹器店抢劫三条运粮船的壮举就是小瞎子和陈宝年策划的。这年逢 粮荒,饥馑遍蔽城市乡村。但是谁也不知道生意兴隆财源丰盛的陈记竹器为什么要抢三船糙 米。我考察陈宝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计这源于他们食不果腹的童年时代的粮食梦。对粮食 有与生俱来的哄抢欲望你就可能在一九三四年跟随陈记竹器铺跳到粮船上去。你们会像一百 多名来自农村的竹匠一样夹着粮袋潜伏在码头上等待三更月落时分。你们看见抢粮的领导者 小瞎子第一个跳上粮船,口衔一把锥形竹刀,独眼血花鲜亮夺目,他将一只巨大的粮袋疯狂 挥舞,你们也会呜啦跳起来拥上粮船。在一刻钟内掏光所有的糙米,把船民推进河中让他嚎 啕大哭。这事情发生在半个世纪前的茫茫世事中,显得真实可信。我相信那不过是某种社会 变故的信号,散发出或亮或暗的光晕。据说在抢粮事件后城里自然形成了竹匠帮。他们众星 捧月环绕陈宝年的竹器铺,其标志就是小巧而尖利的锥形竹刀。
  值得纪念的就是这种锥形竹刀,在抢劫粮船的前夜,小瞎子借月光创造了它。状如匕首 ,可穿孔悬系于腰上,可随手塞进裤褂口袋。小瞎子挑选了我们老家的干竹削制了这种暗器 ,他把刀亮给陈宝年看,“这玩艺好不好,我给伙计们每人削一把。在这世上混到头就是一 把刀吧。”我祖父陈宝年一下子就爱上了锥形竹刀。从此他的后半辈就一直拥抱着尖利精巧 的锥形竹刀。陈宝年,陈宝年,你腰佩锥形竹刀混迹在城市里都想到了世界的尽头吗?
  乡下的狗崽有一天被一个外乡人喊到村口竹林里。那人是到枫杨树收竹子的。他对狗崽 说陈宝年给他捎来了东西。在竹林里外乡人庄严地把一把锥形竹刀交给狗崽。
  “你爹捎给你的。”那人说。
  “给我?我娘呢?”狗崽问。
  “捎给你的,你爹让你挂着它。”那人说。
  狗崽接过刀的时候触摸了刀上古怪而富有刺激的城市气息。他似乎从竹刀纤薄的锋刃上 看见了陈宝年的面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强。竹刀很轻,通体发着淡绿的光泽,狗崽在太 阳地里端详着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里刺了两下,他听见了血液被压迫的噼卟轻响 ,一种刺伤感使狗崽呜哇地喊了一声,随后他便对着竹林笑了。他怕别人看见,把刀藏在狗 粪筐里掩人耳目地带回家。
  这个夜晚狗崽在月光下凝望着他父亲的锥形竹刀,久久不眠。农村少年狗崽愚拙的想像 被竹刀充分唤起沿着老屋的泥地汹涌澎湃。他想着那竹匠集居的城市,想像那里的房子大姑 娘洋车杂货和父亲的店铺嘴里不时吐出兴奋的呻吟。祖母蒋氏终于惊醒。她爬上狗崽的草铺 ,将充满柴烟味的手摸索着狗崽的额头。她感觉到儿子像一只发烧的小狗软绵绵地往她的双 乳下拱。儿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睁大着,有两点古怪的锥形光亮闪灼。
  “娘,我要去城里跟爹当竹匠。”
  “好狗崽你额头真烫。”
  “娘,我要去城里当竹匠。”
  “好狗崽你别说胡话吓着亲娘你才十五岁手拿不起大头篾刀你还没娶老婆生孩子怎么能 城里去城里那鬼地方好人去了黑心窝坏人去了脚底流脓头顶生疮你让陈宝年在城里烂了那把 狗不吃猫不舔的臭骨头狗崽可不想往城里去。”蒋氏克制着浓郁的睡意絮絮叨叨,她抬手从 墙上摘下一把晒干的薄荷叶蘸上唾液贴在狗崽额上,重新将狗崽塞入棉絮里,又熟睡过去。
  其实这是我家历史的一个灾变之夜。我家祖屋的无数家鼠在这夜警惕地睁大了红色眼睛 ,吱吱乱叫几乎应和了狗崽的每一声呻吟。黑暗中的茅草屋被一种深沉的节奏所摇撼。狗崽 光裸的身子不断冒出灼热的雾气探出被窝,他听见了鼠叫,他专注地寻觅着家鼠们却不见其 影,但悸动不息的心已经和家鼠们进行了交流。在家鼠突然间平静的一瞬,狗崽像梦游者一 样从草铺上站起来,熟稔地拎起屋角的狗粪筐打开柴门。
  一条夜奔之路洒满秋天醇厚的月光。
  一条夜奔之路向一九三四年的纵深处化入。
  狗崽光着脚耸起肩膀在枫杨树的黄泥大道上匆匆奔走,四处萤火流曳,枯草与树叶在夜 风里低空飞行,黑黝黝无限伸展的稻田回旋着神秘潜流,浮起狗崽轻盈的身子像浮起一条逃 亡的小鱼。月光和水一齐漂流。狗崽回首遥望他的枫杨树村子正白惨惨地浸泡在九月之夜里 。没有狗叫,狗也许听惯了狗崽的脚步。村庄阒寂一片,凝固忧郁,惟有许多茅草在各家房 顶上迎风飘拂,像娘的头发一样飘拂着,他依稀想见娘和一群弟妹正挤在家中大铺上,无梦 地酣睡,充满灰菜味的鼻息在家里流通交融,狗崽突然放慢脚步像狼一样哭嚎几声,又戛然 而止。这一夜他在黄泥大道上发现了多得神奇的狗粪堆。狗粪堆星罗棋布地掠过他的泪眼。 狗崽就一边赶路一边拾狗粪,包在他脱下的小布褂里,走到马桥镇时,小布褂已经快被撑破 了。狗崽的手一松,布包掉落在马桥桥头上,他没有再回头朝狗粪张望。
  第二天早晨我祖母蒋氏一推门就看见了石阶上狗崽留下的黑胶鞋。秋霜初降,黑胶鞋蒙 上了盐末似的晶体,鞋下一摊水渍。从我家门前到黄泥大路留下了狗崽的脚印,逶迤起伏, 心事重重,十根脚趾印很像十颗悲伤的蚕豆。蒋氏披头散发地沿脚印呼唤狗崽,一直到马桥 镇。有人指给她看桥头上的那包狗粪,蒋氏抓起冰冷的狗粪嚎啕大哭。她把狗粪扔到了围观 者的身上,独自往回走。一路上她看见无数堆狗粪向她投来美丽的黑光。她越哭狗粪的黑光 越美丽,后来她开始躲闪,闻到那气味就呕吐不止。
  我会背诵一名陌生的南方诗人的诗。那首诗如歌如泣地感动我。去年父亲病重之际我曾 经背对着他的病床给他讲了父亲和儿子的故事,在病房的药水味里诗歌最有魅力。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秋雨稍歇和前一阵雨像隔了多年时光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水的声音像折下一支细枝条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安详地走着
  我父亲听明白了。他耳朵一直很灵敏。看着我的背影他突然琅琅一笑,我回过头从父亲 苍老的脸上发现了陈姓子孙生命初期的特有表情:透明度很高的欢乐和雨积云一样的忧患。 在医院雪白的病房里我见到了婴儿时的父亲,我清晰地听见诗中所写的历史雨滴折下细枝条 的声音。这一天父亲大声对我说话逃离了哑巴状态。我凝视他就像凝视婴儿一样就是这样的 我祈祷父亲的复活。
  父亲的降生是否生不逢时呢?抑或是伯父狗崽的拳头把父亲早早赶出了母腹。父亲带着 六块紫青色胎记出世,一头钻入一九三四年的灾难之中。
  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周围方圆七百里的乡村霍乱流行,乡景黯淡。父亲在祖传的颜色发黑 的竹编摇篮里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灾菌。他的双臂总是朝半空抓捏不止啼哭声惊心动魄。祖传 的摇篮盛载了父亲后便像古老的二胡凄惶地叫唤,一家人在那种声音中都变得焦躁易怒,儿 女围绕那只摇篮爆发了无数战争。祖母蒋氏的产后生活昏天黑地。她在水塘里洗干净所有染 上脏血的衣服,端着大木盆俯视她的小儿子,她发现了婴儿的脸上跳动着不规则的神秘阴影 。
  出世第八天父亲开始拒绝蒋氏的哺乳。祖母蒋氏惶惶不可终日,她的沉重的乳房被抓划 得伤痕累圹,她怀疑自己的奶汁染上横行乡里的瘟疫变成哑奶了。蒋氏灵机一动将奶汁挤在 一只大海碗里喂给草狗吃。然后她捧着碗跟着那条草狗一直来到村外。渐渐地她发现狗的脑 袋耷拉下来了狗倒在河塘边。那是财东陈文治家的护羊狗,毛色金黄茸软。陈家的狗竭力地 用嘴接触河塘水却怎么也够不着。蒋氏听见狗绝望而狂乱的低吠声深受刺激。她砸碎大海碗 ,慌慌张排扣上一直敞开的衣襟,一路飞奔逃离那条垂死的狗。她隐约觉到自己哺育过八个 儿女的双乳已经修炼成精,结满仇恨和破坏因子如今重如金石势不可挡了。她忽而又怀疑是 自己的双乳向枫杨树乡村播洒了这场瘟疫。
  祖母蒋氏夜里梦见自己裂变成传说中的灾女浑身喷射毒瘴,一路哀歌,飘飘欲仙,浪游 整个枫杨树乡村。那个梦持续了很长时间,蒋氏在梦中又哭又笑死去活来。孩子们都被惊醒 ,在黑暗中端坐在草铺上分析他们的母亲。蒋氏喜欢做梦。蒋氏不愿醒来。孩子们知道不知 道?
  父亲的摇篮有一夜变得安静了,其时婴儿小脸赤红,脉息细若游丝,他的最后一声啼哭 唤来了祖母蒋氏。蒋氏的双眼恍惚而又清亮,仍然在梦中。她托起婴儿灼热的身体像一阵轻 风卷出我们家屋。梦中母子在晚稻田里轻盈疾奔。这一夜枫杨树老家的上空星月皎洁,空气 中挤满胶状下滴的夜露。
  夜露清凉甜润,滴进焦渴饥饿的婴儿口中。我父亲贪婪地吸吮不停。他的岌岌可危的生 命也被那几千滴夜露洗涤一新,重新爆出青枝绿叶。
  我父亲一直认为:半个多世纪前祖母蒋氏发明了用夜露哺育婴儿的奇迹。这永远是奇迹 ,即使是在我家族的苍茫神奇的历史长卷中也称得上奇迹。这奇迹使父亲得以啜饮乡村的自 然精髓度过灾年。
  后代们沿着父亲的生命线可以看见一九三四年的乌黑的年晕。我的众多枫杨树乡亲未能 逃脱瘟疫一如稗草伏地。暴死的幽灵潜入枫杨树的土地深处呦呦狂鸣。天地间阴惨惨黑沉沉 ,生灵鬼魅浑然一体,仿佛巨大的浮萍群在死水里挣扎漂流,随风而去。祖母蒋氏的五个小 儿女在三天时间里加入了亡灵的队伍。
  那是我祖上亲人的第一批死亡。
  他们一字排在大草铺上,五张小脸经霍乱病菌烧灼后变得漆黑如炭。他们的眼睛都如同 昨日一样淡漠地睁着凝视母亲。蒋氏在我家祖屋里焚香一夜,袅袅升腾的香烟把五个死孩子 熏出了古朴的清香。蒋氏抱膝坐在地上,为她的儿女守灵。她听见有一口大钟在冥冥中敲了 整整一夜召唤她的儿女。
  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香烟从屋里散去后蒋氏开始了殡葬。她把五个死孩子一个一个抱到 一辆牛车上,男孩前仆女孩仰卧,脸上覆盖着碧绿的香粽叶。蒋氏把父亲缠绑在背上就拉着 牛车出发了。
  我家的送葬牛车迟滞地在黄泥大道上前行。黄泥大道上从头至尾散开了几十支送葬队伍 。丧号昏天黑地响起来,震动一九三四年。女人们高亢的丧歌四起,其中有我祖母蒋氏独特 的一支。她的丧歌里多处出现了送郎调的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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