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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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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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丰的一只脚已经退到了竹片门外,另一只脚却被东北男孩踩住了。令丰发现对方的眼 睛里射出一种神经质的凶残的白光,令丰有点后悔自己的言行过于轻率了。
  你他妈的是拿我开心来了?开了心就想溜?东北男孩脚上的木屐像一把锁锁住了令丰的 左脚,令丰无法脱身,于是他换了温婉的口气说,好吧,就算我不对,你说你要我怎么办 吧?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拿钱来。东北男孩猛然大叫了一声,你他妈的存心搅我的好梦,不办案子也要付钱,付 二十块钱来。
  我看你们东北人是穷疯了,这不是乱敲竹杠吗?令丰低声嘀咕着,他试图把自己的皮鞋 从那只木屐下抽出来,但东北男孩的体力明显优于令丰,令丰想他只有自认倒霉了,他一边 从西装暗装里摸钱一边向对方讨价还价,给你十块钱行不行?令丰说,算我倒霉吧,给你十 块钱不错了。
  二十块钱,一块也不能少。东北男孩坚决地摇着头说,我要付房租。还要吃饭,二十块 钱哪儿够?
  你付不起房租吃不到饭也是我的错?令丰哭笑不得,低头看那只可恶的木屐仍然紧紧地 踩压着自己的新皮鞋,令丰朝天做了个鬼脸,终于把二十块钱响亮地拍到对方手掌上。
  令丰逃似地跑到楼梯上,回头看见那个自称小福尔摩斯的男孩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动,令 丰就朝着那个黑影高声说,不就二十块吗?就当我给儿子的压岁钱啦。
  跑到外面的凤鸣路上,看靠空中仍然飘着斜斜的雨丝,令丰想起他的雨伞还在那栋破木 楼里,就返回去敲门。
  喂,把雨伞给我,令丰边敲边喊,哪来的雨伞?老女人躲在门后说。
  在门背后放着呢。令丰又喊。
  门背后没有雨伞,老女人仍然不肯开门。
  令丰立刻意识到老女人委琐的动机,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碰到的尽是些明抢暗 夺的人。你们这种人穷疯了?令丰狠狠地朝门上踹了一脚,他不想为一把伞再和老女人费什 么口舌,于是快快地沿看屋檐往凤鸣路深处走,从檐缝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令丰的礼帽和 西装衬肩,令丰感到一种陌生而坚硬的冷意。
  令丰躲着雨线走了大约一百米,果然看见了王氏兄弟侦探所的招牌,他记得母亲曾提起 过这家侦探所,令丰对凤鸣路的私人侦探虽然已不感兴趣,但他想既然路过了就不妨进去看 一看。
  这家侦探所似乎正规了许多,里面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门厅里有布面沙发和电话 机。令丰推开其中一间的门,看见里面一群男女围着一个秃顶男人吵嚷着什么,他没有听清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内容,只听见秃顶男人高声说,有线索了,告诉你们有线索了,你们还吵 什么?令丰吐着舌头退出来,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出现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简直不可思议,它 与令丰看过的侦探电影大相径庭,令丰又推开另一间办公室的门,这里倒是显得清净,一个 时髦而妖冶的女人拖着一条狗向另一个秃顶男人诉说着什么,令丰想原来王氏兄弟都是秃 顶,怪不得会有点名。
  那个女人正从提包里掏着什么,掏出来的东西用手帕包裹着,上面有星星点档的血迹, 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说,就是这只耳朵,你看那个凶手有多狠心。
  令丰果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由于隔得远,他无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还是动物的, 令丰怀着好奇心悄哪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去过警察局了,他们不管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盖上的狗,愤愤他说,警察局的人都 是吃饭不管事的蠢猪。
  秃顶侦探用镊子夹起那片耳朵审视了一番,是新的刀伤,他皱着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 看看它的伤口?
  不行,别再弄疼它了。它已经够可怜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紧紧地抱住,用嘴唇亲亲狗的 白色皮毛,我的宝贝,我不能再让它受苦了,女人声音猛地又悲愤起来,你一定要帮我查到 凶手,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宝贝?
  令丰现在弄清了这件案子的内容,令丰忍不住嘻地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看见了女人怀里 的那条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缚着白纱布,就像一个受伤的人。
  这位先生请到外面等一会儿。秃顶侦探向令丰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走,这就走。令丰连忙站起来朝外面走,因为欲笑不能他的脸看上去很滑稽,令丰刚 刚跨出门槛,听见后面的女人离开椅子追了上来,女人说,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爷 吗?
  不,令丰站住了,端详着那个抱狗的女人,对不起,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是你母亲的姨表妹呀,女人亲昵地拍了拍令丰的肩膀,几年没见,你都成了个风度翩 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令丰有点惶恐地盯着女人涂满脂粉的脸和猩红的嘴唇,他不 知道该如何应酬这个陌生的女亲戚。
  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为了狗。令丰边说边退,但他发现女亲戚过于丰满的身体正向他穷追不舍地 靠拢、逼近。
  不为狗?为人?女亲戚的眼睛闪闪发亮,你家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随便到这里玩玩。令丰嗫嚅道。
  到这里玩?不会的,你肯定在骗我。
  真的只是玩玩,我真的只是想见识一下私人侦探什么样子。
  你母亲好吗?她没事吧?
  她很好,气色比你好多了。
  那么你父亲呢,他也好吗?
  他也好,两只耳朵都还长在脑袋上。
  我听说你父亲眼一个女戏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问他自己好了,令丰已经无法忍受女亲戚不怀好意的饶舌,终于不顾礼 仪地于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侦探所门外的石阶上,令丰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气,他听见那个 女亲戚在里面气咻咻地骂道,什么狗屁圣人后代。一点礼貌教养都不懂。
  外面的雨已经变得很细很疏了,太阳在肥皂厂的烟囱后面泛出一圈淡档的橙红色,凤鸣 路一带的空气里飘浮着一种腐烂的蔬果气味。令丰尽量绕着地面的积水走,但新买的皮鞋仍 然不可避免地溅上泥浆:有人在露天厕所旁哗哗地刷洗马桶,雨后的空气因而更加复杂难闻 了。令丰一手捂鼻一手提着裤管走,脑子里不时浮现出那只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觉得在私人 侦探所里的所见所闻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样,令丰次定再也不来这条烂街了。
  出了凤鸣路好远,令丰才看到第一辆黄包车,人就获救似地跳上去,车夫问他去哪里, 令丰考虑了一下说,电影院,先去美丽华电影院吧。令丰记得昨天晚报的电影预告里美丽华 正在放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这部片子他已经看过两遍,现在他要看第三遍。令丰知道自 己对卓别林的迷恋是疯狂的,令丰在电影院或者在家中的床上,经常幻想自己是卓别林,幻 想自己在银幕上逗全世界发笑,他清楚那只是幻想而已,但对于令丰那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 情。
  春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黄包车被年轻力壮的车夫拉得飞快,经过耶稣堂边的一条 弄堂时,令丰想起他的小学同窗谈小姐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令丰灵机一动,约一个女孩同坐 毕竟比独自一个看电影要浪漫一些,于是他让车夫把黄包车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丰想试 试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魅力,可以临时把一个女孩从家里约出来。
  谈小姐家的窗口对着街道,令丰在楼下喊了一声谈小姐的名字,对方居然应声推开了楼 窗,令丰仰首看见一个微胖的烫发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惊又喜,孔令丰,是 你喊我吗?
  肯赏光陪我去看电影吗?
  看电影?什么电影呀?谈小姐芜尔一笑,一只手绞着花布窗帘,孔令丰,你上搂来说话 好了。
  不上楼了,肯赏光你就下来,黄包车在弄堂口等着呢。
  楼上的谈小姐忸怩着朝下面张望了一番,终于说,我跟我母亲商量一下,你等一会儿。
  令丰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无聊地数着路面上铺的青石条,心里不免有些恼 火,他想谈小姐论出身论容貌都无法与己匹敌,何必要像电影里的贵妇人一样姗姗来迟。好 不容易看见谈小姐从石库门里出来,门后有张女人的脸诡秘地一闪而过,令丰猜那是谈小姐 的母亲,他觉得这种举动庸俗而可笑,不过是一起去看个电影,何必要躲在门后偷看?令丰 想我并没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过是礼拜天的消遣而已。
  谈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妆过了,眉毛和眼睛都画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紧的旗袍,胸部和 髓部显得异乎寻常地硕大,令丰忍住了批评她服饰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欢这 方面的批评。两个人相视一笑,隔了双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识到此情此景有点突如 其来的怪味。
  孔令丰,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谈小姐跨上黄包车时终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用手绢在 嘴唇线四周小心地擦拭着,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又有半年没见面了,上回见面还是在校友 会上吧?谈小姐瞟了眼令丰说,亏你还知道我家的住址。
  这两天闷得厉害,特别想看电影。令丰朝街道两侧随意观望着,听见自己懒散的回答不 太得体,马上又改口道,我出来办点事,路过这里来看创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够忙的,礼拜天也在外面忙,忙什么呢?
  私事。是我父亲的事,不,应该说是我母亲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个女孩陪你看电影,你过得还是这么舒心。
  事情还没个眉目呢,先搁一边吧,我不喜欢操心我家里的事。我喜欢电影和戏剧,你喜 欢吗?喜欢卓别林吗?
  我喜欢胡蝶,谈小姐忽然来了兴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还喜欢袁美云,不过她的眼睛 小了一点。
  他们不是一回事。令丰敏感地意识到谈小姐的回答其实牛头不对马嘴,她对电影的见解 明显流于世俗,令丰对谈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无话可说了。
  黄包车穿越了城市繁华的中心,在雨后出门的人群中绕来拐去地走,令丰的腿和胳膊不 时和谈小姐发生接触,他发现谈小姐的脸上隐隐泛出酡红,目光也有点躲沣闪闪的,令丰心 里暗暗好笑,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就那么碰几下也值得脸红吗?
  谈小姐等着令丰开口说话,但令丰却只是心不在焉地观望着街景,谈小姐就只好没话找 话说了。
  我母亲想拔两颗牙,谈小姐说,我知道你父亲是最好的牙医,能不能让我母亲去找你父 亲拔牙?
  行,不,不行,令丰的目光从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话脱口而出,我父亲失踪 了。
  失踪?为什么失踪?谈小姐惊愕地追问。
  令丰发现自己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他居然轻易地把一个秘密泄漏给谈小姐了,令丰 有些懊悔,但转而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什么,令丰对谈小姐懒懒他说,他们吵架,他没回家,然后他就失踪了。
  人都失踪了你还说没什么,你不去找他吗?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踪了。这种事情着急没用,谁也不能确定他为什么失踪,电影里的 悬念就是这样,所以你着急也没用,必须看到结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都失踪了,你却还在说电影里的东西,你还要去电影院?谈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滞 留在令丰脸上,企盼他对她的疑惑作出解释。她发现令丰不以为然地把脑袋枕在车篷上,忍 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谈小姐说,孔令丰,天下没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哪里有你这样的铁石 心肠?
  咦,你何必大惊小怪的?令丰朝谈小姐讥讽地顺着舌尖,他说,是我父亲失踪,又不是 你父亲失踪,我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谈小姐一时无话可说,令丰冷眼看着她僵坐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令丰觉得谈小姐的脸 现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轻视她了,早知道谈小姐是这么无趣无味,还不 如另外约一个女孩。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迸了电影院,里面黑漆漆的,片子已经开始了。令丰熟门熟路带着谈 小姐找到座位,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座号虽然连着,中间却恰恰隔了一条过道。谈小姐在黑暗 中站着,似乎在等待令丰换座或作出适宜的安徘,但令丰已经急迫地在过道那一侧坐下,脑 袋向银幕自然地倾抬起来。银幕上的卓别林头戴高顶礼帽,手持文明棍,脚蹬大皮鞋,像一 只瘦小而精致的鸭子在黑暗中浮游。令丰发出一阵被克制过的咔咔的笑声,他伸出手指了指 谈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过道那一侧坐下来。
  谈小姐只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里不自觉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语,十三点,但她没 让过道另一侧的令丰听到。
  电影放过一半,令丰朝谈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经不见了,谈小姐什么时候走的他居然 毫无察觉。令丰隐隐地感到不安,谈小姐明显是被他气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常常会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绅士却缺乏绅士的风范和耐心。令丰在黑暗中效仿银幕上的卓别 林,耸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轻松了许多,转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狭 窄、喜怒无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谈小姐也莫不如此,随她去吧。
  美丽华电影院离梅林路只隔了两个街区,令丰从电影院出来后决定步行回家,这样他可 以在沿途的书报摊上从容地挑拣一些电影杂志和街头小报,令丰在闹市地段芜杂的人流里走 着,身板笔挺,脚步富有弹性,他很注意从商店橱窗里反映出来的自己形象,并且思考着自 己与那些银幕偶像的异同之处,令丰觉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赵丹、金焰和高占非们不足为奇, 真正伟大的是以鸭步行走的卓别林,然后令丰设想看自己与卓别林的差歧,他现在有一种以 鸭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这样在人流里行走,这使令丰感到一丝言语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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