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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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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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17岁18岁的,天都快黑了,该吃晚饭啦!
            
  后来天真的黑下来了。后来孙某一家也坐在了晚餐桌旁,孙某一手端碗一手顺便打开了电视机,我们知道边看电视边吃晚饭是孙某一家的习惯。
            
  电视里正在播映一个叫做《与你谈一谈》的节目,女主持笑容满面地询问一个年轻人。她说,能告诉我吗,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那个年轻人非常直率地说,当然能告诉你,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没有钱。
            
  孙某听见妻于咯咯地笑起来,电视里的人总是能轻易地让她发笑。孙某也跟着笑,但他心里在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嘴里也便嘀咕一句,这也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妻子止住了笑声,她用筷子指了指闷头吃饭的女儿,模仿女主持人的腔调说,能告诉我吗,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女儿无疑心事重重,她拒绝母亲在餐桌上制造的轻快气氛。最大的烦恼?女儿哼地冷笑一声,她用一种异常乖戾的目光扫视着父母说,我都17岁了,怎么还不死?
            
  胡说八道。妻子扬起筷子在女儿饭碗上打了一下,她说,你今天是怎么啦,谁惹了你,死呀活呀的吓唬谁?
            
  她不过是信口开河。孙某打断妻子说。
            
  我知道她怎么回事,用得着你说。妻子白了孙某一眼,紧接着她将筷子指着孙某说,那么你呢,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我嘛,我当然有我的烦恼,孙某吞吞吐吐起来,他看了眼妻子,又后了眼女儿,最后他扭过脸看着窗台,准确地说他是看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我的烦恼就是那盆仙人掌,孙某说,仙人掌剪了刺不知道能不能活?不能活我就白剪了,不能活我只好再去买一盆,孙某的声音至此突然亢奋起来,他说,你们知道吗,仙人掌也会开花,只要你把它养好了,仙人掌会开出一种黄色的花!
            
  我对孙某一家日常生活的描述也许已经流于琐碎,好在城市北区现在已沉入黑夜之中,孙某的一天也临近尾声了。
            
  孙某临睡前总要把双脚浸在热水里,浸泡十分钟左右,这是他的习惯。他看见妻子穿着内衣往卧室走,妻子边走边说,还在磨磨蹭蹭的,该睡了,明天你不上班了?
            
  我想跟你谈一谈,孙某往脚踝处泼了点水,他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你想跟我谈一谈?妻子转过身子,满脸诧异之色,她说,今天是怎么啦,你想跟我谈什么?
            
  妻子脸上的表情像一团乌云把孙某的思想罩注了,孙某突然感到某种极度的恐慌,他还是不知道谈什么,怎么谈,他不想让妻子看见自己张口结舌的样子,于是他低下头在脚踝上狠狠地搓了一下,换鞋干什么?孙某嗡声嗡气地说,中午你让我换鞋干什么?
            
  换鞋就是换鞋,你那双破皮鞋不能再穿了。妻子从门口拖出一只鞋盒说,新鞋就在这儿,难道还要我动手替你穿上?
            
  孙某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嘻地怪笑了一声,朝妻子挥挥手说,好了,你去睡吧,我跟你谈的就是这件事,唉,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
            
  夜里十点钟,孙某取着拖鞋在家里进行最后的巡视,沿路关掉每一盏灯。灯灭了,孙某一家只剩下几个黑洞洞的窗口袒露在我们的视线里。关于孙某一家的夜间生活,现在你想看也看不见了。
        
  今天夹镇制铁厂的烟囱又开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兽的舌头,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见一朵云从花庄方向浮游过来,笨头笨脑地撞在烟囱上,很快就溶化了。烟囱附近已经堆满了云的碎絮,看上去像黄昏的棉田,更像遍布夹镇的那些铁器作坊的火堆。天气无比炎热,我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帘,隔窗喊着我的名字。他说你这孩子还不如狗聪明,这么热的天连狗都知道躲在树荫里,你却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下面,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
            
  整个正午时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东张西望,夹镇单调的风景慵懒地横卧在视线里,冒着一股热气,我顶着大太阳站在那儿不是为了看什么风景,我在眺望制铁厂前面的那条大路。从早晨开始大路上一直人来车往的非常热闹,有一支解放军的队伍从夹镇中学出来,登上了一辆绿色的大卡车,还有一群民工推着架子车从花庄方向过来,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还看见有人爬到制铁厂的门楼上,悬空挂起了一条红格标语。
            
  我总觉得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我才顶着大太阳站在石磨上等待着。正午时分镇上的女人们纷纷提着饭盒朝制铁厂涌去,她们去给上工的男人送饭,她们走路的样子像一群被人驱赶的鸭子,只要有人朝我扫上一眼,我就对她说,不好啦,今天工厂又压死人啦!她们的脚步嘠然停住,她们的眼睛先是惊恐地睁大,很快发现我是在说谎,于是她们朝我翻了个白眼,继续风风火火地往制铁厂奔去。没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
            
  除了我祖父,夹镇没有人来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财的女儿粉丽很讨厌,她总是像我妈那样教训我,我看见她挟着一块布从家里出来,一边锁门一边用眼角的光瞄着我,我猜到她会叫我从石磨上下来,果然她就尖着嗓子对我嚷嚷道,你怎么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粮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粮食不也弄脏了吗?
            
  今天会出事,我指着远处的制铁厂说,工厂的吊机又掉下来了,压死了两个人!
            
  又胡说八道,等我告诉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板着脸走下台阶,突然抬起一条腿往上搐了搐她的丝袜,这样我正好看见旗袍后面的另一条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莲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丽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往哪儿看?不怕长针眼?小小年纪的,也不学好。
            
  谁要看你?我慌忙转过脸,嘴里忍不住念出了几句顺口溜,小寡妇,面儿黄,回到娘家泪汪汪。
            
  我知道这个顺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丽在夹镇的处境,因此粉丽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见她跺了跺脚,然后挥着那卷棉布朝我扑来,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来家铁铺门口我回头望了望,粉丽已经变成了一个浅绿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儿与谁说话,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把那卷棉布罩在额前,用以遮挡街上的阳光。我看见粉丽的身上闪烁着一种绿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说粉丽可怜,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可怜的,虽说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财很有钱,虽说她经常在家里扯着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门,脸上抹得又红又白的,走到哪儿都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懒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却喜欢来惹你,归根结底这就是我讨厌粉丽的原因。
            
  远远的可以听见制铁厂敲钟的声音,钟声响起来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桃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更响亮了,只有一个穿黄布衬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见他肩背行李,手里拎着一只网袋,网袋里的脸盆和一个黄澄澄的铜玩意碰撞着,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响声。我觉得他在看我,虽然他紧锁双眉,对夹镇街景流露出一种鄙夷之色,我还是觉得他会跟我说话。果然他朝我走过来了。他抓着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一边用恶狠狠的腔调对我说话,小孩,到镇政府怎么走?
            
  他一张嘴就让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计他还不满二十岁,嘴上的胡须还是细细软软的呢。我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见他的腰上挎着一把驳壳枪,枪上的红缨足有半尺之长,那把驳壳枪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风,也正是这股威风使我顺从地给他指了路。
            
  小孩,给我拿着网袋!他拽了我一把,不容分说地把网袋塞在我手里,然后又推了我一下,说,你在前面给我带路!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霸道的人,他这么霸道你反而忘记了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无理可说的。我接过那只网袋时里面的东西又哐啷哐啷地响起来,我伸手在那个铜玩意上摸了摸,这是喇叭吧?我问道,你为什么带着一个喇叭?
            
  不是喇叭,是军号!
            
  军号是干什么用的?
            
  笨蛋,连军号都不知道。他粗声粗气地说,部队打仗用的号就叫军号!宿营睡觉时吹休息号,战斗打响时吹冲锋号,该撤退时吹撤退号,这下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会吹军号吗?
            
  笨蛋,我不会吹带着它干什么?
            
  我们夹镇不打仗,你带着军号怎么吹呢?
            
  他被我问得不耐烦起来,在我脑袋上笃地敲了一下,让你带路你就带路,你再问这问那的我就把你当奸细捆起来,他走过来一夺回了那只网袋,朝我瞪了一眼说,我看你这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一辈子也别想上部队当兵,连个网袋也拿不稳!
            
  就这样我遇见了尹成,是我把他带到镇政府院子里的。我不知道他到夹镇来干什么,只知道他是刚从部队下来的干部。夜里邱财到我家让祖父替他查账本,说起税务所新来了个所长,年纪很轻却凶神恶煞的,我还不知道邱财说的人就是尹成呢。
            
  夹镇税务所是一幢两层木楼,孤零零地耸立在镇西的玉米地边。那原先是制铁厂厂主姚守山给客人住的栈房,人民政府来了,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楼献给了政府,他想讨好政府来保住他在夹镇的势力,但政府不上他的当,姚家的几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姚家的几百条枪支都被没收了,政府并不稀罕那幢木楼,只是后来成立了税务所,木楼才派上了用处……这些事情与我无关,都是那个饶舌的邱财来串门时我听说的。
            
  我常常去税务所那儿是因为那儿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上沟里藏着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正把一只蛐蛐往竹筒里装,突然听见玉米地里回荡起嘹亮的军号声。我回头一看便看见了尹成,他站在木楼的天台上,一只手抓着军号,另外一只手拼命地朝我挥着,冲锋号,这是冲锋号,他朝我高声叫喊着,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你耳朵聋啦?赶紧冲啊,冲到楼上来!
            
  我懵懵懂懂地冲到木楼天台上,喘着气对他说,我冲上来了,冲锋干什么?尹成仍然铁板着脸,笨蛋,这几步路跑下来还要喘气?他说着将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小孩,今天抓了几只蛐蛐啦?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尹成冷不防从我手中抢过了一节竹筒,他说,让我检查一下,你逮到了什么蛐蛐?
            
  我看得出来尹成喜欢蛐蛐,从他抖竹筒的动作和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但这个发现并不让我高兴,我觉得他对我的蛐蛐有所企图,我又不是傻瓜,凭什么让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夺那节竹筒,可气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夹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铁器一样坚硬有力,我的手被夹疼了,然后我就对着他骂出了一串脏话。
            
  你慌什么?尹成对我瞪着眼睛,他说,谁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这儿的蛐蛐是什么样。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了你赔!
            
  我赔,弄死了我赔你一只。尹成松开了我的手,跟我勾了勾手指,他说,我逮过的蛐蛐一只大缸也盛不下,一只蛐蛐哪有这么金贵,你这小孩真没出息。
            
  尹成倒掉了搪瓷杯里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只只放进去,我看见他在屋檐上拔了一根草,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开牙,你都逮的什么鬼蛐蛐呀?都跟资产阶级娇小姐似的,扭扭捏捏的没有精神!尹成嘴里不停地奚落着我的蛐蛐。他说,这只还算有牙,不过也难说,咬起来多半是逃兵,我看干脆把它们都踩死算了,怎么样,让我来踩吧?
            
  不行,踩死了你赔!我又跳了起来。
            
  尹成咧开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只只装回竹筒,对我挤着眼睛说,看你那熊样,我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我注意到他把竹筒还给我时另一只手盖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拼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里是否还留着蛐蛐,而尹成的手却像一个盖子紧紧地扣着杯子不放,这么僵持了好久,我灵机一动朝天台下喊起来,强盗抢东西罗!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准瞎喊!他一边朝四周张望着一边朝我挤出笑容,他说,你这小孩真没出息,我也没想抢你的蛐蛐,我拿东西跟你换还不行吗,怎么样,就拿这杯子跟你换?
            
  不行!我余怒未消地把手伸进杯子,但杯子里已经空了,我猜尹成已经把蛐蛐握在手里,他空握着拳头举到空中,身子晃来晃去地躲避着我,我突然意识到尹成很像镇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纪比我大,力气也比我大,遇到这种情况识趣的人通常不会硬来,后来我就识趣地坐下来了,但嘴里当然还会嘀嘀咕咕,我说,玉米地里蛐蛐多的是,你自己为什么下去逮呢?
            
  笨蛋,我说你是笨蛋嘛,他脸上露出一种得胜的开朗的表情,他说,我是个革命干部,又不是小孩子,撅着屁股逮蛐蛐?成何体统,让群众看见了什么影响?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蛐蛐放回搪瓷杯里。杯子不行,等会儿还得捏个泥罐,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大概是为了安抚我,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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