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的五百次回眸 毕淑敏着》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今世的五百次回眸 毕淑敏着-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所以,我是没办法了,看你可有什么妙计一安天下。因为我不但从医生的角度,更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同情理解那个丈夫的苦恼,希望你能和他的妻子开诚布公地谈谈,看是什么症结在阻挠着这位生理上完全正常的女性,无法全身心地爱她的丈夫。
  我说,试试吧,我也没有很大的把握。
  和那位妻子见面的第一瞬间,我就承认男医生的判断完全正确。这是一位外表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正常女性,白领装束,风度翩然。
  我说,从哪里开始谈呢?
  她说,就从基因开始吧。(为了称呼的方便,我就叫她茵。)
  我说,为什么从这里开始呢?好像一个生物实验室似的。
  茵笑了,说,基因几乎就是我和丈夫结合的红娘啊。
  我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您知道,大学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几乎所有杰出还是不怎么杰出的男生女生,都希望在大学的校园里,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人们不但自己辛辛苦苦地找着,还用自己的眼光,为别人操劳着。在这方面,人可以说是充满了搭配组合的欲望,甚至有一种游戏和测验的味道。男宿舍和女宿舍经常议论班上谁和谁合适,是半夜三更时分永久的话题。
  我和我的丈夫,就是在这种氛围内走到一起的。所有的人,都说——你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是的,不是我自夸,我的容貌和智商,都在女人当中属于上乘。我说这一点,没有炫耀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
  茵说到这里,看着我。我知道需要给她一个回馈,我用力地点点头。不但是出于礼貌,更是出于赞同。
  茵接着说下去。
  我的先生,也很棒。有句俗话,众口铄金,意思是群众舆论的力量非常大。我相信这句话,人们都说你们合适,熟悉你的人这样说,刚刚认识不久的人也这样说。你的家人这样说,你的仇人也这样说,你就觉得这件事有点神秘,有点宿命,甚至有点在劫难逃。说得人多了,你就有一种顺从感,并在其中感觉安全,以为这是一桩保险的婚姻。
  后来,我们果真结婚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夫妻生活很幸福,那种滋润有流光溢彩的美容效果,是能够反映到皮肤上的。认识我的人都说,你越来越俏皮了,什么时候添宝宝啊?你们的孩子,一定结合了双方的优点,又聪明又漂亮……
  说到这里,茵的目光突然暗淡了。她停顿了片刻,懒懒地说下去。
  生了宝宝之后,有一段我忙着照料孩子,丈夫也很体谅我,夫妻生活那方面很少要求。后来,请了保姆,孩子有人照料,另居一室。当我们有机会开心地鸳梦重温时,我才突然发现,我所有的兴趣都丧失殆尽,整个人如同枯木死灰。这不是心理上的原因,我爱我的丈夫,我希望他快乐幸福,但是,我身体不听我的指挥,它抗拒厌恶这种活动,像石块一样毫无反应。当时我想,可能是生育的变化,强烈地改变了我的机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慢慢恢复。我把这个感受同我丈夫讲了,他通情达理,很理解我,愿意等待我复原。我们就这样等着,试着……但是,至今已经整整七年了,女儿已经从襁褓走进了小学校,但我和丈夫的夫妻生活没有丝毫好转。我已尽了所有的力量,可是身体不是电脑,它不听你的命令,顽强地抵抗着。我身不由己,非常痛苦……
  茵讲到这里,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批出一条秘诀。
  我看着她,心想:看来,他们夫妻感情上很恩爱,生理上也经过反复测查,排除了器质性疾患,症结究竟在哪里呢?
  突然,一个有关时间的概念强烈地提示了我——“生了宝宝之后”。
  我说,生了宝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在心中飞快地假设了多种可能性,没想到茵回答我说,没发生任何事情。当然,有了宝宝,时间比以前紧张,身体操劳了,但是,这都不是决定的因素。你可以看出来,我的身体很好。
  是的。我看得出来,她营养状态不错,既不臃肿也不细弱,正是少妇生机勃勃的年华。
  我的直觉让我坚持“时间”这个变量。总觉得在这个时段,发生了什么。她的否认,让我感到按着通常的逻辑,似乎不能解释。我细细地回忆着她说过的每一个字,猛然,我想到了对话时,她那个少见的开头——基因。
  我说,你相信基因吗?
  她苦笑了一下说,又信又不信。
  我追问,此话怎讲?
  她说,信,是因为那是科学,中国外国的报纸都在讲。龙生龙凤生凤,你不信行吗?要说不信,嗨……我和丈夫的基因都不错……算了算了,不谈了。她万分沮丧地低下了头。
  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谜团的核心。虽然追问下去看起来是一种残忍,但也许正是要害所在。我说,我看你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能否告诉我,这和基因有什么关联吗?
  她痛苦地低下了头。由于她的头低得很深,我无法知道她的面部表情。当她再次抬起头,我才看到满脸滂沱泪水。
  我说,看到你非常难过,我也很不好受。能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她吃力地说,不是想到,是看到……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几乎昏了过去。
  说着,她从自己精巧的手提包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看到了一个女孩。扁扁头,肿眼泡,塌鼻子,瘪嘴巴,稀疏的头发……天啊,几乎所有女孩子长相上的忌讳,这小姑娘都犯全了。
  这是……我迟疑着没敢把话说完整。
  是的,这是我的女儿。这就是基因的故事。我和我丈夫的基因都那么卓越,可是组合在一起,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恨这种男女结合,它是一种魔鬼的戏法。它能把优秀化成腐朽,它耍弄人,它把一种灾难,一种命运的不可知性强加给我,它让我一看到这个孩子,就对性的活动产生了强烈的憎恶感。它是蛇蝎出没的烂泥潭,给你片刻的欢愉,然后是无尽的恐怖和烦恼。直到你沉没了,它却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冷笑。它把瞬间的事情,化成严酷的绵延的后果。把无尽的灾难留给那对无辜的男女,留给那对男女的天真孩子……所以,我要反抗它。我要禁绝它对我的再一次迫害。我用冰雪修建篱笆,严丝合缝,它再也休想钻入。我以所有的力量抵御它的诱惑,我不能承受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的丑陋容貌时,所遭受的惨痛的挫败,那一刻,我是世上最绝望的母亲……
  我忙插入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对女儿怎样?
  在这一刻,我真的非常关切那位让母亲大失所望的女儿。
  还好。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她的过错。我不该恨她。要说恨,该恨的是我,是她的父亲,是我和丈夫的这种结合,是制造生命的过程。茵说完紧紧咬着嘴唇。
  谈到这里,真相大白了。这位母亲,因为无法接受女儿的容貌,追本溯源,她认为是性的活动导致了男女双方基因的重组,她就在潜意识里抵制夫妻间的性生活。用自己的推理,堆积成一座冰山,把自己冷冻成了“罗斯”。
  我说,生命的诞生的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显性遗传隐性遗传,还有许许多多人类无法破解的题目。基因是无罪的,夫妻间的性生活是无罪的,你的女儿也是无罪的。况且,一个人的先天相貌和他后天的发展,也没有完全必然的关系。你的冷漠,归根结底,来源一种不合理的期望的破灭。你希望有一个美仑美奂的孩子,这可以理解,却不能把它当成百分百的真实。一旦达不到理想,你就把愤怒透射到了夫妻生活。
  茵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喃喃地说,喔喔,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有了现代的避孕工具,悲剧就不会重演。再说,基因的组合,也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概率……
  我欣喜地看着她,知道冰雪已渐渐消融。




致被强暴的女人



  在我的书案上,摆着一封女人的来信。当我撕开它的时候,心境象往日一般平和。在阅读的过程中,那些.纸片象火焰一样抖动起来,炙痛了我的双眼。
  这是一个52岁的女人,10年前她被一个男人强暴未遂,但心理留下了重创。这些年间,以泪洗面,两次自杀,以至精神分裂。她的家庭也受到种种伤害,悲惨已极……
  倾听这样一位凄苦姐妹的呼救,我仰天长叹沉思良久。
  对于那个肇事者,法律和纪律已经作出了应有的裁决,阅读了有关的文件,我以为它们是公正的。
  我知道这一位女人,还远远不是遭受此种凌辱的最甚者,更有许多悲愤的灵魂,在暗中哭泣。她们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心头的鲜血。
  作为女人,我们从小就有一个深深的恐惧,那就是被人强暴。这恐惧象空气一样追随着我们,直到女人们垂下苍白头颅的那一天。
  假如被人强暴,女人啊,我们该如何面对厄运?
  在中国古老的烈女焦锦里,所有的女人在被人强暴后,都以自身死亡告终。被强暴就是失却了贞节,这奇耻大辱唯有女人以生命相抵,才可在人间留下一份清白。
  斗转星移,今天的时代不同了。没有人要求被强暴的女人以一死而谢天下,但女人们在这自天而降的灾变之后,依然辗转于无尽的苦难之中。
  对于腐坏一定要严加鞭挞,对于罪犯一定要施以峻法。我对这种丑恶的性侵犯的男人,报以刻骨铭心的仇恨。
  即使将其中的罪大恶极者凌迟,被强暴的女人依然是被强暴过,这是一个无法改写的事实。
  女人们,我们该怎么办?
  死的已经死去,但我们还要活下去。
  不要怨天尤人,不要自暴自弃。
  不要在流言面前退缩,不要在众人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
  我们无罪,我们无辜。
  不要象一盘旧磁带,总去回首那屈辱惨淡的一瞬。不要象痛失孩子的祥林嫂,逢人便悲切地复诵苦难。
  不要靠旁人的叹息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不要以暴烈的自戕来证实性格的刚正。
  不要为这一朵阴云,从此暗淡了原属于我们的明媚的天空。不要为这一束荆棘,从此不再求索开满鲜花的草原。
  强暴可以玷污我们的身体,强暴不可折服我们的意志。
  强暴可以使我们一时万念俱灰,强暴却不能使一个坚强的女性自此一蹶不振。强暴是一场悲哀的天灾人祸,有经验的老农蹲在田埂上,哭泣一阵,歇息一阵,拍拍身上的泥土,擦擦手中的农具,向远处望上一眼,他们又继续耕耘了。
  假如我们被强暴,在做完了惩治凶犯的一切工作之后,拭干泪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丢掉有关那一刻所有的记忆,让我们象新生的婴儿一般坦荡。烧毁目睹我们灾难的旧衣服,让痛苦的往事一同化为飞烟。取清凉的山泉自头顶浇下,洗涤我们每一根如丝的长发。挑选一件更美丽的裙衫,穿上它快步行走在如织的人流中。
  对生活中美好的事物,被强暴过的女人依旧可以发出真诚的微笑。
  对生活中黑暗的角落,被强暴过的女人依旧可以发出强烈的谴责。
  女人被强暴,是生命的记录上一处被他人涂抹的墨迹。轻轻擦去就是了,我们的生命依然晶莹如玉,洁白无瑕。强暴是发生于刹那的地震,我们需要久久地修复。但女性生命的绿色,必将覆盖惨淡的废墟。
  让我们振作起来,面对强暴以及所有人为的灾难。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强暴女性不屈的精神。




为了能够紧紧地握住一双手



  女孩,你真的不怕死人吗?
  我在北京隆冬碧蓝色的天穹下,这样问一个美丽的小姑娘,站在临终关怀医院晒满了白色被单的院落里。
  她穿着一件1994年初最时髦的红色太空棉短大衣,裹在黑色健美裤里的双腿挺拔有力,脚登一双柿黄色皮短靴一一整个身躯灵巧得象一匹香獐。
  我从来没有见过香獐,但它是我想象中最灵动活泼的生物,我愿以它来命名这位年轻的志愿者。
  我不怕。不怕这些就要死去的人。人要死的时候,都非常善良。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很温暖。女孩说。
  北京的这所临终关怀医院,坐落在亚运村附近。在高楼大厦之问,有一套小小的院落。几十张病床,经年累月住得满满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把这里当作最后的驿站。他们得到周到的治疗和细心的照料,直到走进永恒的宇宙。院长告诉我,这里入院病人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
  您明白这个数字的意思吗?院长问我。
  我明白。我说。它的意思就是所有走进这所医院的病人,在不到两周的时间内,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是的。院长说。他们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日子里,都格外地渴望温情。
  有一个小姑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知道了有这样一所医院。她告诉了她的伙伴们。志愿者这个名词是与世界同步的象征,半是好奇,半是女孩天生的爱心,她和她的伙伴们就到这里来了,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象一群小香獐跑近这白色的森林。
  刚进院门,她们就后悔丫,甚至不敢迈进充满药气的病房。她们象黎明时分凝结的露珠,幼小和清凌。她们无法理喻什么是死亡。
  在护士的陪伴下,我战战兢兢地走进病房。穿柿黄靴子的小姑娘说。
  一个老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连连叫:杜鹃……杜鹃!
  我刚要说我不是什么杜鹃,护士使了个眼色,我就闭紧了嘴。老人望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深沉的眷恋,嘴边荡出微笑。我和他对视着,恐惧渐渐散去,心里充满,从天而降的感动。
  那一天,别的同学忙着擦玻璃、给病人喂饭,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被那个濒危的老人握着于。他的手很瘦,可是很软,好象用旧的毛巾。
  护士后来告诉我,老人的女儿远在美国,名叫杜鹃。电报发了一封又一封,女儿就是不回来。他的神志已经模糊了,把我当成了杜鹃。
  因为学校里的功课很紧,我们只能一周来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