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的五百次回眸 毕淑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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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的五百次回眸 毕淑敏着-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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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没有缝隙,那就不是可笑能囊括的事,而是很可怕的灾难了。要是一个人没有鼻子,几乎近于不可思议,脸上没有了制高点,变得像面饼一样平整,多无聊呆板啊。要使没了嘴,脸的下半部就没有运动和开阖,死板僵硬,人的众多表情也就没有了实施的场地,对于人类的损失,肯定是灾难性的。流传的相声里,有理发师捉弄顾客,问:“你要不要眉毛啊?”,顾客如果说要,他就把眉毛剃下来,交到顾客手里。如果顾客说不要呢,他也把顾客的眉毛剃下来,交到顾客手里。反正这双可怜的眉毛,在存心不良的理发师傅手下,是难逃被剃光的下场了。但是,理发师傅再捣蛋,也只敢在眉毛上作文章,他就不能问顾客,“你要不要鼻子啊?”按照他的句式,再机灵的顾客,也是难逃鼻子被割下的厄运。但是,他不问。不是因为这个圈套不完美,而是因为即使顾客被套住了,他也无法操作。同理,脸上的眼睛和嘴巴,都不能这样处置。可见,只有眉毛,是面子上无足轻重的设备了。
  但是,也不。比如我们形容一个人快乐,总要说他眉飞色舞,说一个男子英武,总要说他剑眉高耸,说一个女子俊俏,总要说她蛾眉入鬓,说到待遇的不平等,总也忘不了眉高眼低这个词,还有柳眉倒竖眉开眼笑眉目传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哈,你看,几乎在人的喜怒哀乐里,都少不了眉毛的份。可见,这个平日只是替眼睛抵挡下汗水和风沙的眉毛,在人的情感词典里,真是占有不可忽视的位置呢。
  我认识一位女子,相貌身材肤色连牙齿,哪里长得都美丽。但她对我说,对自己的长相很自卑。我不由得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将她打量了个遍,就差没变成一架B超仪器,将她的内脏也扫描一番。然后很失望地对她说,对不起啦,我实在找不到你有哪处不够标准?还请明示于我。她一脸沮丧地对我说,这么明显的毛病你都看不出,你在说假话。你一定是怕我难受,故意装傻,不肯点破。好吧,我就告诉你,你看我的眉毛!
  我这才凝神注意她的眉毛。很粗很黑很长,好似两把炭箭,从鼻根耸向发际……
  我说,我知道那是你画了眉,所以也没放在心里。
  女子说,你知道,我从小眉毛很淡,而且是半截的。民间有说法,说是半截眉毛的女孩会嫁得很远,而且一生不幸。我很为眉毛自卑。我用了很多方法,比如人说天山上有一种药草,用它的汁液来画眉毛,眉毛就会长得像鸽子的羽毛一样光采颀长,我试了又试,多年用下来,结果是眉毛没见得黑长,手指倒被那种药草染得变了颜色……因为我的眉毛,我变得自卑而胆怯,所有需要面试的工作,我都过不了关,我觉得所有考官都在直眉瞪眼地盯着我的眉毛……你看你看,直眉瞪眼这个词,本身就在强调眉毛啊……心里一慌,给人的印象就手足无措,回答问题也是语无伦次的,那怕我的笔试成绩再好,也惨遭淘汰。失败的次数多了,我更没信心了。以后,我索性专找那些不必见人的工作,猫在家里,一个人作,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见到我的短短的暗淡的眉毛了,我觉得安全了一些。虽然工作的薪水少,但眉毛让我低人一等,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吃惊道,两根短眉毛,就这样影响你一生吗?
  她很决绝地说,是的,我只有拼力弥补。好在商家不断制造出优等的眉笔,我画眉的技术天下一流。每天,我都把自己真实的眉毛隐藏起来,人们看到的都是我精心画出的美轮美奂的眉毛。不会有人看到我眉毛的本相。只有睡觉的时候,才暂时地恢复原形。对于这个空档,我也作了准备,我设想好了,如果有一天我睡到半夜,突然被火警惊起,我一不会抢救我的财产,二不会慌不择路的跳楼,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掏出眉笔,把我的眉毛妥妥帖帖画好,再披上一条湿毛毯匆匆逃命……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后是深切的痛。我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如果不能心悦诚服地接受自己的外形,包括身体的所有细节,那会在心灵上造成多么锋利持久的伤害。如霜的凄凉,甚至覆盖一生。
  至于这位走火也画眉的女子,由于她内心的倾斜,在平常的日子里,她的眉笔选择得过于黑了,她用的指力也过重了,眉毛画得太粗太浓,显出强调的夸张和滑稽的戏剧化了……她本想弥补天然的缺陷,但在过分补偿的心理作用下,即使用了最好的眉笔,用了漫长的时间精心布置,也未能达到她所预期的魅力,更不要谈她所渴望的信心了。
  眉毛很重要。眉毛是我们脸上位置最高的饰物。(假如不算沧桑之刃在我们的额头上镌刻的皱纹。)一双好的眉毛,也许在医学美容专家的研究中,会有着怎样的弧度怎样的密度怎样的长度怎样的色泽……但我想,眉毛最重要的功能,出了遮汗挡沙之外,是表达我们真实的心境。当我们自豪的时候,它如鹰隼般飞扬,当我们思索的时候,它有力的凝聚。当我们哀伤的时候,它如半旗低垂,当我们愤怒的时候,它——扬眉剑出鞘……
  假如有火警响起,我希望那个女子能够在生死关头,记住生命大于器官,携带自己天然的眉毛,从容求生。
  我眉飞扬。不论在风中还是雨中,水中还是火中。




做自己身体的朋友



  每个人都居住在自己的身体里面,从一出生到最后的呼吸时刻。这在谁都是没有疑义的,但我们对自己的身体知道多少?
  尤其是女性,我们的身体不但是最贴切最亲密的房子,对大多数女性来说,还是诞育人类后代最初的温室。我们怎能不爱护这一精妙绝伦的构造?
  我认识一位女性朋友,患了严重的妇科疾患,到医院诊治。检查过后,医生很严肃地对她说,要进行一系列的治疗,这期间要停止夫妻生活。她听完之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事后我惊讶地问她这是为什么?为何不珍重自己生命?她说,丈夫出差去了,马上要回家。如果此刻开始接受治疗,丈夫回来享受不到夫妻生活,就会生气。所以,她只有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
  那一刻,我大悲。
  女性啊,你的身体究竟属于谁?
  早年当医生时,我见过许多含辛茹苦的女人,直到病入膏肓,才第一次踏进医院的大门。看她满面菜色,疑有营养不良,问起家中的伙食,她却很得意地告诉你,一个月,买了多少鸡,多少蛋……听起来,餐桌上盘碗还不算太拮据。那时初出道,常常就轻易地把这话放过了。后来在老医生的教诲下,渐渐长了心眼,逢到这种时候,总要更细致地追问下去。这许多菜肴,吃到你嘴里里的,究竟有多少呢?比如,一只鸡,你吃了哪块儿?鸡腿还是鸡翅?
  答案往往令人心酸。持家的女人,多是把好饭好菜让给家人,自己打扫边角碎料。吃的是鸡肋,喝的是残汤。
  还有更多的现代女性,在传媒广告绝色佳人的狂轰滥炸下,不满意自己身体的外形。嫌自己的腿不长,忽略了它最基本的功能是持重和行走。嫌自己的眼不大,淡忘了它最重要的功劳是注视和辨别。嫌自己的皮肤不细白,漠视它最突出的贡献是抵御风霜。嫌自己的手指不纤长,藐视了它最卓越的表现是力量与技巧……于是她们自卑自惭之后,在商家的引导下,便用种种方式迫害自己的身体,以至美容毁了容,减肥丧了命的惨事,时有所闻。
  关于我们的身体——这所我们居住的美轮美奂的宫殿,你可通晓它的图纸?有多少女人,是自己的“身体盲”?
  感谢中国有眼光的学者和出版家们,这两年来,翻译出版了一些有关女性身体的著作。在我手边的就有知识出版社出版的《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美国妇女自我保健经典》和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女性的身体——个人必备手册》。
  以我一个作过医生的女性眼光来看,这两本书,作女人的,无论你多忙,也要抽空一读。或许正因为你非同寻常地忙,就更得一读。因为你的身体,是你安身立命的资本。如果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懂不爱,你何谈洞察世事,爱他人爱世界?
  爱不是一句空话。爱的基础是了解。你先得认识你的身体,听懂它特别对你发出的信号。明白它的坚忍和它的极限。你的身体是跟随你终身的好朋友,在它那里,居住着你自己的灵魂。如果它粉碎了,你所有的理想都成飘萍。身体是会报复每一个不爱惜不尊重它的人的。如果你浑浑噩噩地摧残它,它就会冷峻地给你一点颜色看。一旦它衰微了,你将丧失聪慧的智力和充沛的体力,难以自强自立于世。
  我希望有更多的姐妹们,当然也希望先生们,来读读这种关于身体的书。它是我们每人都享有的这座宫殿的导游图。




青色T恤



  记得接到湖南卫视邀我作嘉宾,飞赴上海采访陆幼青的电话时,踌躇犹豫。因为一个星期后,我就要到美国去,临走之前,百废待兴。更主要的是心中忐忑。在大众传媒上展示死亡和面对死亡的接纳,我知道这在中国,是一个新的课题。以画面表现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思索,是沉重和令人惊惧的。我佩服湖南卫视的勇气,如果我是一个观众,我期待着看到这样发人深省的节目。但我自己可不想参与其中。死亡话题,轻了重了都会出问题,分寸感非常重要。实话说,我对采访没把握,我对自己没信心。
  我把这份顾虑对着话筒说了。在感谢湖南卫视“有话好说”对我的高度信任之后,坚决婉拒出任这一角色。电话那一头的王骏很有韧性,毫不气馁,对我说,毕老师,我读过您的“预约死亡”。我在互联网上以“死亡”为题查找资料,所得甚少。我们再三考虑,觉得您还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我们等着您。
  那一瞬,我沉默。我能体会到他查找资料的那一份艰辛。
  也许是因为自己作过医生的经历,我对死亡的研究十分关注。几年前,当我决定以临终关怀医院的题材创作一部小说的时候,为了补充自己的学养,临时抱佛脚,到处搜寻有关死亡学的资料,也是遭遇到了显著的困难。我惊异地发现,对于这样一个每个人都必定完结的归宿,我们的文化忌讳深深。王骏的话,使我更加感到了陆幼青的勇敢和可贵。他是一个孤独的斗士,在死亡的不归之路上疾行,留下串串脚印。无论是从哪个角度讲。他都是值得钦佩的。我们活着的人,难道不能和他一道走过一程吗?在这种关头,迟疑地斟酌自己的形象得失,不仅仅是怯懦,更是一种不仁慈。
  这样将了自己一军之后,我答应了王骏,即日飞赴上海。
  心立刻坠沉了起来。去美国的衣物还来不及购买和准备,外汇也没有换,还有诸多的事物也未梳理,统统放下了。先从网上荡下来陆幼青的日记,一篇篇细细阅读。然后把家中能找到的关于死亡学的资料,快速复习浏览。最后开始打点行装。
  带什么样的衣服呢?让我费了心思。正是夏末秋初的日子,北京的早晚已有些微的冷。上海比这里南,该是热的。但是,若是赶上风雨,是不是也有凉意呢?旅途辛苦,回来后马上又要渡重洋,可不能感冒。再者,衣服的颜色非常重要。因为这次采访非同寻常,面对的是这样一个聪明而特别的人,一栏视角独特氛围凝重的节目。我作为采访嘉宾,着装的色彩就不能凭着自己的喜好,而应以符合整个情境为妥。
  我为自己选了两件白色的长短衬衣带上,心想白色总是不会出大错的。又在衣橱里挑了一件淡荷粉色的短袖衫,压在旅行箱的最底层。我对这件衣服到底用的着用不着,没多少把握。衣衫的粉色虽然极淡,毕竟偏向暖和红,不知陆幼青的心境和这一份色彩系统是否吻合。有备无患吧。又找出一件米黄色夹杂黑纹路的旧短袖衫,留着自己路上穿。它柔软舒适,摸爬滚打都相宜,随身方便。
  马东和王骏与我在电话里探讨如何将这期节目筹划的更有份量,大家都感到压力很大。国内同样的节目几乎未曾有过,对观众的接受程度,也有几分不摸底。网上已经有人在嘀咕陆幼青作秀,节目的分寸感就更显凸出。既要充分显示出陆幼青思考的力度,肯定这一直面死亡的勇气,又不能光是空洞的赞扬,要更深地挖掘人性中的多个侧面。
  电话打得很长,思绪还是未曾理清。关键是对陆幼青本人的状态不是很明晰。古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现在只是半知。从电话里听,马东是视野开阔思维敏捷的主持人,有一种从善如流的气度。王骏更是好学有为的青年。这使得我们之间的谈话,从一开始就是坦率和富有建设性的。我说,在正式的节目录制之前,我们是否可以和陆幼青本人有一个接触。我虽然当过多年的医生,也接触过很多濒临死亡的人,但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陆幼青更是一个非凡的人。这是一期引人深思的节目,为了对广大的观众负责,咱们尽量把准备工作做的细致些。
  马东说,他很理解我的想法。只是为了保持现场的新鲜感,这档节目的惯例,是在录制之前,嘉宾和主持人都只是研究书面的资料,并不同接受访谈者直接见面。
  我坚持了一下自己的主张,主要是从医生的角度考虑。我说,我从陆幼青在网上发布的日记来看,他的身体已出现缺氧和短时间窒息的情况。拍摄过程是很辛苦的,光照很强,时间也很难控制。对一个晚期癌症的病人,人道与尊重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不能只是从自己工作圆满的角度考虑,而忽视了陆幼青的权利。正因为他已视死如归,正因为他会强忍自己的痛苦,全力配合节目的录制,我们更要替他想得周到。况且,依我的经验,这种关于死亡的讨论,有时会深刻地搅动思维最底层的记忆,也需通盘设计。再者,我不知陆幼青对某些话题是否有特殊的爱好或是禁忌,准备工作多多益善。
  马东思忖片刻说,这样吧,毕老师,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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