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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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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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为之痛苦的原因。他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不愿意注视他的眼睛。他不知道他的眼睛使女儿想到了什么。有一天,在祈祷的时候,盼儿突然被一种似乎来自上天的力量袭倒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那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目光,使她想起了父亲。
  只有到青年会去的时候,盼儿才会有一种轻松,在那里,她有时会看到她的小姑妈寄草。杭家人中,只有见到了寄草她才不会有一种犯罪感——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父母离异,背十字架的却是这小姑娘。
  此刻寄草看着盼儿的那张好像营养不足才出现的贫血般的面容、时不时地泛上来的鲜红的玫瑰般的红晕,还有她的瘦扁的少女的胸脯上方脖颈处露出来的十字架项链,心里一酸,橹了橹她的额头,说:〃怎么都冬日里了,你还只流汗,怕不是生了什么病了。你不在我们大院子里住着,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没个说的地方,你自己要十分小心。兵荒马乱的,日本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进来,也不知他们方家怎么打算的。你呢?〃
  〃妈妈是不打算走的,说是她后面有美国人,日本人不敢把我家怎么样。再说,我那个弟弟还小,才几岁,可好玩了,我妈也舍不得让他逃难受苦。妈还说了,实在不行,就往美国跑。〃
  〃那你怎么办呢?〃寄草关切地问,〃你走不走啊?日本人看到年轻姑娘眼睛都要出血,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盼儿眼睛一亮,这才说到正题:〃小姑妈,我找你正是为了这事。我本来都已经说好了要和贫儿院一起走的。我这一向一直在贫儿院帮着工作,贫儿院的院长李次九还是爸爸在一师时的老师,妈也认识的。我跟了他去,妈也放心。没曾想我近日老咳嗽发低烧,怕是得肺病了,我这就走不成了。院长说了,有个人能顶我,我一听名字,那不是小姑妈你吗。我才找你来了,你能替我去吗?〃
  寄草几乎没怎么想,就说:〃行啊,我跟干爹商量一下怎么和家里人说就是了。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反正是决定离开沦陷区了的。再说我去贫儿院还可把忘忧带上,他是林生的孩子,哪怕我们都死了,他也得活。要是到了胜利那一天,我们还活着,那我们就是赚回来了。〃
  话说到这里,那大钟楼上的钟敲响。是下午四点了。这姑侄女两个,就都把眼睛往那高高的钟楼望去。钟楼就在泅水路和从前的杭县路转角,离忘忧茶庄并不远。寄草和盼儿从小就听着钟声长大。难道这块能够听得到钟声的地方,真的就要让日本人的铁蹄来践踏了?她们相视着,一起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那口熟悉的大钟。
  寄草专门跑到义父赵寄客那里去打听贫儿院院长李次九的为人。赵寄客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说:〃李先生吗?他当年可是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师风潮中重要人物,四大金刚之一。你大哥、二哥都曾经是他的忠实信徒呢。这些年来,一点风闻也没有,你可见着他了?〃
  〃怎么没有见着!哪里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者的影子啊,严然一个菩萨心肠的长者罢了。他还向我问起你,说他年轻时认识你呢。〃
  〃都是青梅煮酒论英雄过来的嘛。你见了他,代我向他问好,就说赵寄客不日就去拜访他。〃
  寄草见义父难得那么来了兴致,突发奇想,说:〃干爹,不如你也入了我们贫儿院,与我们一起走,一路上我也好照顾你啊。〃
  赵寄客说:〃不是早就跟你们说定了,我不会再离开杭州了吗?〃
  他的脸色,明显地就黯淡了下来。寄草说:〃我晓得你有心事,真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事起来。你告诉我,我帮你去办不就成了。〃
  赵寄客摇摇头,说:〃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和那个东北佬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寄草的眼睛就放起光,连鼻尖下巴都一起跟着红了起来。
  寄客说:〃寄草,你要走了,我交代你一句话,你给我记在心里头了——千万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明白吗?〃
  寄草愣了一会儿,才说:〃不明白。〃
  〃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就是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生孩子〃
  寄草眼睛瞪得滚圆,张了张嘴,饶舌姑娘这下子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片刻,她突然跳起来,打着赵寄客的背说:〃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我不跟你说话了,我不跟你说话了……〃她就这么连推带操地撒了一阵娇,跑掉了。
  赵寄客望着寄草的背影,想,她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寄草从贫儿院一路回来,她哼着歌,在暗夜里轻快地跳着脚,突然就站住了。前方有两束强光射来,直直地照着她。一辆车!寄草尖叫了一声:〃罗力!〃
  她熟练地跳上车,坐在罗力身旁,问:'旧家吗?〃
  〃回家干什么?我刚从你家来。〃
  〃都快半夜了。〃
  〃是啊,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明天部队就要集中了。我们要再见了,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么可怕?〃
  〃瞧你对我多么无动于衷啊,我就知道你们杭州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料到了。〃罗力垂头丧气地一踩煞车,〃你回去吧,回去卖你的茶叶吧。〃
  寄草笑了;〃看你,什么叫寻开心都不知道。东北佬!〃她亲热地橹一橹罗力的头发。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最好最好的地方,香的地方,绿的地方,……对,一直往前开,一直到洪春桥,然后转弯。……是的,这里的路很不好开,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说什么,你说我把你带到郊外来了。杭州的郊外不好吗?你闻,你闻,你闻到香气了吗?停车,停车。好了,现在一切都那么安静,你应该闻到那股香气了,你闻到了吗?〃
  一直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罗力,此时停了车,马达声音一息,世界就因此沉寂——空气在杭州西郊的山间渗发出一阵阵的夜的甜意。罗力下了车,朝天空看,他呆住了。他从来也没有上心看过杭州的圆月亮——他曾想这样的圆月是应该留到回东北老家时再看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夜空还是那么样的压抑,天空垮下来一多半,就那么昏沉沉地、摇摇欲坠地、干钧一发地挂在人们的头顶,怎么突然间,就一下子清明爽朗了呢。罗力回过头来,一下子揽住自己的心爱的姑娘,说:〃我可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是仙女儿变的吧?〃
  〃我可不就是仙女变的,你怎么才知道?你看仙女把你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一片舒缓的斜坡,从这对青年男女的脚下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他们肉眼看不到的月光的深处。斜坡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棕桐树,疏疏朗朗地展开着它们的大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从树枝上伸发了开去,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像那些微醉酸醒地正从长堤上独自归来的长衣宽袍的僧人。罗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怀里,喘着气低低地发了出来:〃你看那些树,它们就像是从月光的湖水里刚刚捞上来似的。瞧那些大叶子,摇啊摇的,寨寨奉章的,月亮水就从那上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你听见了吗?〃
  瞧!那些大棕们树的广大的两侧一眼看不到边的、那些在月光下一大团一大团簇拥着的、整整齐齐一排排的、发着铁绿色亮光的,那是什么?它们一大朵一大朵地蹲在地上,圆圆的身上还缀满了小白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月光在它们身上开的花吗?
  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喘息了:〃瞧你说的,你没有看到过茶蓬开花吗?陆羽说茶树'其树如瓜芦,叶如桅子,花如白蔷蔽,实如并相,茎如丁香,根如胡桃'。听见了吗,花如白蔷该,你看你看,你看她像白蔷蔽吗?〃
  罗力愣了一下,亲了亲寄草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是陆羽,是你们家的人吗?〃
  寄草也愣了一下,然后弯下了腰,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和鸽子发出的声音一样。
  〃你在笑话我?〃罗力便警惕地问。
  〃你说得很对,陆羽就是我们家的人。〃寄草不笑了,她突然陷入了沉思。
   罗力从吉普车上取下了大衣和军用雨衣,拉着寄草的手,走进了茶蓬的深处,说:〃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说真的,我还真没看见过茶树开花呢。〃
   他们在茶蓬下找了一处避风而又宽畅的地方,把雨衣铺在下面。月亮那么大,一切都和白天差不多了,他们两人就抱成了一团,把大衣披在身上。
  周围一阵乱晃,茶树抖动起来,罗力绷紧上身,按住寄草,轻声叫:〃谁!〃
  寄草又咕咕咕地笑了,掰开了罗力的手,说:〃那是睡在茶蓬心子里的鸟儿呢,瞧你把它们吵醒了,还倒打一耙。〃
  罗力一屁股坐了下来,舒服地躺下了,顺便把寄草也扳了下来,那动作又粗鲁又亲热,一下子地就把寄草的头接到他的胸膛上了。〃俺的娘哎,俺可真没想到俺的媳妇能成这样,这么大的学问,俺可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突然用地道的乡音说了这么一番话,把寄草笑得起来又趴下,趴下又起来。笑够了,终于安静了下来,就靠在罗力身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罗力搂着寄草,满意地叹了口气,说:〃这地方好。〃
  哎,我该怎么告诉你呢,你这远远地从东北来的人儿,我可真没法对你说明白,所以我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了。瞧离这里不远,那边,鸡笼山里,也有一片茶园,那里就有我们的祖坟。每年冬至我们都要去上坟。我们路过的茶山,茶蓬长得可好了,有半人多高呢。这时茶花正发,月笼万树,要是你突然站住,对花儿默然生笑,此时忽生一种幽香,就是深可人意的了。你看这花,瓣儿雪白,和那剪云绍一般,心儿呢,又黄得如抱檀屑。嘉草姐姐最喜欢茶花了。她站在茶树蓬前就不肯走。这时嘉和大哥就总是为她折回数枝,插在青花触中,那可真是技梢苞今,颗颗俱开,整整能开上一个月呢。别小看这不上名堂的茶花,群芳谱里未必有她一笔,可是她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自可与春风另有一番姿态迎隔啊。可惜,世上的人知道她的又有多少呢?
  当寄草啼啼咕咕地偎在罗力胸前,说着那些他时而能听懂时而又听不懂的话时,他突然心生一惊,立刻把胸前的女人紧紧地抱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寄草吃惊地问,她想把自己的身体从男人的胸膛中挣脱出来。可是不行,罗力把她越抱越紧,然后,对着她耳朵说:〃真奇怪,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把这场战争给忘了。〃
  寄草一下子就不动弹了。她就那么紧紧地搂着罗力,两个年轻人都似乎意识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将在始料未及中发生。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并为此而感到说不出来的紧张和难以言传的羞愧。茶树下的欲望啊……大地上的茶树蓬儿啊,它们激动得寨寨审案地摩擦着叶子,它们的花儿激动地级不住枝头,掉在了这对年轻人的身上。还有茶树心子里的鸟儿们,它们嗽声不语,只怕打搅了佳期好梦。还有月亮,她看着这对炮火迸发的前夜的年轻人,她是什么也不说的,她默许一切。
  〃你在想什么?〃罗力一边困难地喘着气,一边开始把自己的手伸向那个未知的神秘的王国。
  〃我、我、我……·我在想……嘉草姐姐,还有小林哥哥,我、我……干爹说,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寄草激动地说不出话,她终于哭了起来。罗力吓了一跳,连忙停住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要见不到你了……〃他一边擦着寄草的眼泪,心里的火却又燃烧起来了。
  寄草用手捂住了罗力的嘴,两人便都又不说话了。好久,她搂住了罗力的肩头说:〃要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儿就好了。〃
  〃要是你现在就做我的新娘就好了!〃罗力突然说。寄草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大叫一声:〃你坏!〃她就捶着罗力的肩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又放开了那个被她弄得迷迷瞪瞪的东北小伙子。然后,她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大捧茶花,然后,她把茶花一朵朵地插在头上,然后,她转过了一头插满茶花的脑袋,然后她对他说:〃像新娘子吗?〃
  一头茶花的杭寄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幽香——她是不是真的?他怕不是梦吧!罗力看着寄草发起怔来了。
  〃不像新娘子吗?〃寄草碰碰罗力。
  〃像…·〃
  〃那么你就娶我吧。〃寄草闭上了眼睛——谁知道她头上插了多少花儿啊……
  罗力温情地搂着姑娘,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燥热,有的只是那种洗过热水澡后似的疲倦的、惬意的、懒洋洋的舒服。他迷迷糊糊地想:……是的,是的,战争就要来了,一个女人,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尤其是和一个就要上战场的男人成亲……
  天蒙蒙亮时,这对爱人儿醒来了,是那些从茶心中飞出的鸟儿们把他们叫醒的。他们从茶蓬中探出头来时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切迷住了。
  周围一片片的茶园,几乎每一蓬又大又圆的茶树都被蜘蛛网罩着,茶花就从网中间探出她们的小小的脑袋。然后,所有的网罩上都缀满了明亮的露珠,一大片一大片的露珠,在茶叶子上星罗棋布,闪闪烁烁地发着光芒,把整个绿世界问得晶莹透明,犹如玻璃天地。
  天边,炮声隆隆,敌人来了……








 





第06章

  1937年12月23日下午,战事逼紧,日军已攻下武康,窥伺富阳,杭州危在旦夕。国军杭州警备司令部作战参谋罗力早已到了桥工部,于钱塘江南岸监督执行炸桥事宜。
  一百多根引线此时已经接到了爆炸器上,炸桥的命令再一次下达。北岸,仍有无数难民如潮涌来。桥上拥挤不堪,杭州人摩肩接里,络绎不绝,单向行走,全部朝南。远远地从江岸往上看,还不知这是怎么样的一番奇景呢。
  罗力正手抚栏杆往江岸看,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他,像是他的心上人在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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