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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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画传-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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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画传 作者:吴福辉

编辑推荐
没有自信,勇气,不可能有艺术。
内容简介
沙汀是现代文学史上独具特色的川籍作家。《沙汀画传》将沙汀的生平和创作分为“启蒙与择路”、“作为文学新人”、“淘金者的旅程”、“魂归红石滩”四个时期,从沙汀的成长环境和独特的人生经历中,揭示出其文化性格和创作特色的形成轨迹。《沙汀画传》中还收录了沙汀生平活动和作品著述图片100余幅。
作者简介
吴福辉,浙江镇海人(今宁波市江北区),1939年生于上海。1981年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现为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治中国现代文学史,专攻1930年代文学、左翼文学和京海派文学、现代市民文学,偶涉学术散文。主要著作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合著)《沙汀传》《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带着枷锁的笑》《且换一种眼光》《京海晚眺》《游走双城》《深化中的变异》《多棱镜下》《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等。



小引 通向大山的门

  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这土地,丰饶而贫瘠,寥阔而仄小。在过去的年代里,它曾经以出产红苕、鸦片、黄金、棒客、袍哥闻名。当然,也世世代代生息着无数质朴、强悍、极富机趣的乡民,为他们提供了偌大一个悲喜交集的人生舞台。

  正是这块古老荒僻的四川西北部土壤,滋养了它的现代之子沙汀。沿着这里的每一条山沟垄脉走去,你都能探到他漫长的文学历程,他的文化性格形成的轨迹和整整一部心史。

  不妨就从寻访睢水刘家酱园的陈迹开始。睢水,是连接沙汀故乡和西北崇山峻岭的一个关隘。背靠黑森森的大山,前有绵延不绝的丘陵。从场口曲尺形的正街径直走进去,左手转弯再行百十步,昔日街市的印痕依稀可见,酱园,已不复存在。如果一头钻入临街的一个铺面房子,穿过幽暗深长的夹道,顺势爬上坡去,眼前渐次明亮,便会见到一块菜地和地坎下的断头卧牛石。这块菜地占据了一个废弃已久的房址,在残垣颓壁之中,更显得碧绿生青,蓬蓬勃勃,仿佛便是这整个穷荒与丰腴交相错杂的缩影。

  旧的房院余下一堵后墙,令人触目的是大墙左侧赫然开着的一扇门洞。

  “这座院落很深,后院经常无人居住,而它最大的优点是,打开后门就上山了。”①这扇门连接的小径,通往茂汶、北川、绵竹、松潘的大山区!

  打开这扇门,就走进莽莽的山岭,把平直单调的丘壑留在身后。

  有谁能知道这门的真实来历呢?不经人指点,又有谁知道这门前的房址便是写作并完成《淘金记》的那间供神堂屋呢?

  据说这间堂屋曾有“狐仙作祟”,半夜更深,周围能听到那里传来一片碗盏叮劼作响和嘁嚓低语声,还夹杂几句脆生生的笑音。人说,鬼们在请客吃饭哩。沙汀并不特别胆大,他当时有不能不住进去的理由,而且他读过《聊斋》,知道狐鬼不足怕。

  他最看中的是那扇门,看中堂屋所在的这条能以生命相托的逶迤岭脉。它叫玉洞山。现在,山岗上安葬着沙汀的爱妻,她曾伴随沙汀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十年,替他生儿育女,替他担惊受吓,……在这里,他以一个现代隐士的身份,在各式各样的农舍柴屋,于米柜、木墩和小学生用的作文本的格子间,奇迹般地写下了他的大部分代表作品,使得散布在苦竹庵、刘家沟、秀水镇、永兴乡、邹家抱房、板栗园的那些简陋荒凉的小房,个个如同得了魔力,支撑起他一生中最贫穷时刻的创作大厦!

  这时,你站在刘家酱园的后山上不禁陷入沉思,恍惚跨上了一条历史的脊背,听断墙、柴门,和着山林发出飒飒声响,与你耳语:如果沙汀不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或者不幸却是永远滞留在这块土地上,他能成为沙汀吗?假如他走出这里,东出夔门,而忘记重返这块土地,那么,他能够成为今日之沙汀吗?

  我神往于一个三十年代作家的艰难跋涉,意识到他对川西北土地和人物的历史性的巨大描摹能力。他是现实地生活过,创造过,眷恋过了。人们惊异沙汀与艾芜这两个四川作家的不同,艾芜的文字明明白白,不像沙汀那样,满篇土语土情。除了家乡的偏远程度和乡居的时间多少不同外,恐怕还是沙汀执拗的专注一点的本性所致吧。

  他的深沉的“恋乡情结”,他的“与其广阔而浮面,倒不如狭小而深入”①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诚朴和易感的素质,他的对人的“性格”和乡土语言、风土人情的高度敏感及特殊才情,给他带来了成功,同时,也紧紧地束缚住他。这是一个真正的“原乡人”的文学选择,一个文学淘金者的艰辛劳动。

  我十分相信,历史再也不可能由后人完整无缺地重述出来。历史的无限丰富性永远使我们眩目,并激发起后辈再创造的雄心。面对沙汀,我一部分是尽量地运用当时、当地人们耳闻目睹的材料,包括他自己的口述、手写、身感的各种回忆,一部分却无可奈何地要带着一个传记作者身处时代的观念、感受和心理,深深切入到历史的叙述中去。

  传记是历史的造山运动的记录,是自然、社会对一个“人”的形成的诉说,也是传主本人外在行为与内在性格、心灵的生长,对自然、社会的“反抗”,或“顺从”,或又“反抗”又“顺从”的写照。这之间,传主和传记作者,不免会有心的交流和撞击。从这种意义上说,传记必然是以往的人与当今的人,彼此进行的一场关于“那个人”的历史性对话。只要你能够找到那扇门。

  一扇门可以通向一个世界!

  你对你的生命有最初的记忆么?

  对我的记忆,首先是我对乡土的记忆。还有我对身边迅速筑起的“人造”乡镇社会的早期反应。






沙汀传……第一章 四围皆山






第一章 四围皆山

安昌古镇

  光绪三十年,即公元1904年的12月19日,旧历甲辰年冬月十三日,一个男婴在四川安县城关安昌镇西街的杨家老宅,呱呱坠地。

  这一天极平常。平常得留不下任何痕迹。只是城东的钟楼,照例执行它每日报时的使命,这天凌晨时分敲响了十五下,震荡着、加深着方圆二十里内外各乡场的呆板沉寂,给周围百里的山岭带来一种神奇莫测的气氛。据说,这钟声一直到七十年代才停止,持续时间之长,令外面进去的人咋舌。这个婴儿生下来就有“表现欲”。

  杨二哥的母亲爱摆龙门阵。她说杨二哥还是奶娃的时候,吵夜吵得好凶。害她半夜一次一次地起来跑到床上抱他、哄他,棉裤都跪烂了三条。①爱哭的孩子行二,取名杨朝熙。他前面已有个哥哥叫杨朝绶(印如)。他家的祖籍原是湖广黄州(今湖北黄冈)。明末张献忠杀狠了蜀人,清代“湖广填四川”,他的太祖杨启梁千辛万苦携家迁到安县西南的河清乡龙湾子。传到祖父杨仁和,才搬进安昌镇城关居住,在河清留下了祖坟和田产,留下了杨家先辈的足迹。

  悠悠江河载着千年的时光流逝。安县在先秦时,本是个牦牛出没的羌族部落国,名冉马龙夷(包括今之茂汶、理县、北川等地)。汉武帝统一后设郡,自此汉人迁入,各民族逐渐融和,但仍是地广人稀。近代实行的移民,使外籍人氏陆续进入,给它带来了生气。仅小小的河清一处,镇上就汇聚五省的会馆:大西街的福建馆,小北街外的江西馆,十字口的广东馆,陕西街的陕西馆和大南街的湖广馆。由此可以想象当年这里五方杂处的情景。这是一片开发中的蛮荒之地。

  安县得名于龙安山,即今大安山。正处在山地与川西平原交接的边缘。境内百分之八十二为山陵地带,与紧邻的成都地区的富庶恰成对比。

  从成都到安县三百多里,杨朝熙青少年时代的传统走法,是先乘汽车到绵阳南三十里的新店子,下来再转乘马拉车或黄包车。共计三天的路程。路上的客栈,多半是鸡毛店,破旧得像用猪圈楼板装修的,檐口挂长方白纸号灯,上写“鸡鸣早看天”。像样点的有官店,比较的干净一些。从新店子到安县,途经界牌、花荄、黄土,都是一些有名的乡镇,一路上爬过一处山坡,便是一片平坝,再上一级高地,又是一片平坝,人不知不觉已进入高原山境。直到远远地看到城南山上的一座塔身,才能为结束颠簸之苦长吁一口气。安昌镇自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作为安县县城建立,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

  安邑乘岷山之脉,环境皆山,县城尤居四山之中,东有金山,南有五云,西有圣灯,北有大安。①杨朝熙从小看着县城周围的山长大。近处的绿山,蓝莹莹的远山,都充满了神秘。那里该有一个别样的世界,有数不尽的宝藏,讲不完的能人奇事,要不,怎么会有㭎炭、柴胡、木通、山金这些东西源源运出来?他也对山充满敬畏。它平时静穆庄严,转眼间,在大风呼啸或山岚雾瘴升起的幻影中显身,就像看到盘旋飞舞的龙。整个绵长起伏的山岭不就是这样一条巨龙吗?那么,被这条龙隔断的山外的世界,是更大,还是更小?

  山的中央立着这座四闭的小城。如果说四川盆地整个形成一个大的圆圈,安县这座山城自己又成为一个小的圆圈。

  城下苏包河仿佛要冲破这个山的包围,迤逦而来,紧贴着城关的西门,到城南突然横折,与桑坪河汇合成汶江,为涪江的一条支流。除了夏天,河面并不宽广,但江水便是在枯水季节也足够让竹木筏子驶过。只见船夫跨着身子,用力拿篙竿向就近的岩嘴上锵地一戳,筏身阁咯阁咯快要擦着河滩底似地发出响动,竹筏已箭也似地穿过去了。

  城镇南北稍长,只有一条正街。由城内十字口做为中心点,出西街便是西门,慢慢地踱步,由西门走到东门,大约用不上十分钟!

  街面是石头铺的。中间是红花石板,两边是饭碗大小的鹅卵石。年岁久远,这些铺石被踩得通体油光发亮。雨后,小朝熙蹒跚地走在这街石上,看到阳光照射下满街的五色石子放出瑰丽的颜色。

  (你喜欢这个小城?对自己的生命孕育之地,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是不是过于轻率了。至少,这个城的样子,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的一部分的样子)

  西街中段的路南,正是杨朝熙祖父经手置办的房院。祖父杨仁和,一名清廷小吏,官至重庆都钦部(一说是粮房或户部典吏)。他在家乡小有名气,是因了他的书法。家里的神匾、楹联,都出自他的手笔。朝熙幼时见到过他写的“册页”,是杜甫的名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据说他给李森林当过代笔。李的儿子李岷琛是安县唯一的翰林,书法远近驰名,也给杨家老屋写过对子,记得上联是“闲中立品无人觉”,异常的潇洒。杨宅大门的对联很气派,“国泰家庆”、“人寿年丰”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也是爷爷的手书。配合着这套大房子,倒真是标志了杨家的一个显赫鼎盛时期。

  大西街二十二号杨朝熙的出生地,现在紧缩为一个小小的中院,已经面目全非。原来的规模只能在他的几篇小说里找到一些影子:

  我们住的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五开间阔。当街的一进,其中有四间是店铺形式,只是没有人居住;剩下的一间便是我们的八字龙门,门堂很深,夜里要是没有人伴送,我一个人是不敢进出的。①我们的房子相当大,前后三进,座后还有一座荒废的庭园。②

  这个庭园实际是菜园、空地,其间挺着两棵硕大的皂角树,到了杨朝熙的童年,临街的房子经常被部队驻扎占用。这件事实无疑在日后激发了《祖父的故事》的创作动机。原先还招过一个住客,是个土粮户,便是《老太婆》这篇小说里写的狗老爷。后来,一个哥老出身的著名旅长张凤梧的侄子张绍武,南充人,副官,带着新娶的姨太太来住了。本地有句口号,叫“宁肯让人停丧,不能让人成双”,意思是自己的房子叫别人夫妻在里面作爱,想想便是晦气、不吉利的。而那些带冲犯了这一条。朝熙家里自然忌讳,又不便得罪,他母亲便出面商量,供一个神位好不好?于是写了个“天地国亲师”的牌牌放上了。民国了,所以把“君”字改成“国”字。

  这种避邪的方法没使有势力的房客生气,倒也稀奇。

  这个细节从来没能写进他的小说里,而且实际上,杨朝熙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祖母。杨仁和是死在重庆任上的,由家人将灵柩运回河清杨家坟园,与妻子合墓。他身后把不多不少的遗产传给了五个儿子。这些儿子很快便面临家道中落的困境。

  杨朝熙的父亲杨义质(模斋)居长,一介书生,笃信礼教,毫无生财、理财的能力。在他五六岁上便郁郁离世了。(你还能记起父亲?他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我家堂屋神龛上的那张画像:穿清代袍褂,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我觉得父亲迷迷蒙蒙的,离我既近又远)

  这种纯粹由画工们制造的作品,总是匠气十足,是很难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的,仅剩下一堆服饰和满幅的肃杀之气。

  杨义质生前从不理家政。自己的父亲一死,便将家业让给二弟经管。他是个廪生(清代凡经岁科两试在一等前列的,算是补了廪的秀才,其职责是保证本乡应试童生无身家不清或冒名顶替之弊),每月可从官府领到钱粮(廪米)。他一生读书,家里有许多藏书,等到朝熙有能力读这些书时,大部已经散失。

  仿佛精明强干皆被祖父占尽,朝熙从小听家里人说,父亲生来便懦弱而懒散。他满身呆气,一尘不染。当地的风俗,东门灵官楼每逢唱庙会戏,任何一个戏班第一天开唱,都要“接灵官”镇台,撒红钱。所谓“红钱”是纸的,用硃砂染过,据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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