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王孟英诊脉后,认为是脾胃虚,肝木来侮,生化无权(中医术语,意思是脾胃虚,吸收的营养不够,人体就没有生长的物质基础了),气血将要枯竭啊。
于是开了寒热并调,攻补兼施的方子:党参、山药、赤石脂、禹余粮、茯苓、白芍、煨诃子、橘皮、牡蛎、乌梅肉炭、酒炒黄柏、熟附子、炙甘草,米汤煎药,细细呷服。
开完了方子,王孟英就回海昌了,后来在曹霭山茂才处听说,患者喝了四付药,病就好了。
再后来,患者家属还以诗什、芽茶为赠。
其实,现在这种慢性腹泻的人也特别的多,西医对这个病基本是没有办法,我在肛肠医院的朋友经常抱怨,说很棘手,而王孟英的这个方子是张仲景乌梅丸的思路,按照这个乌梅丸方的思路来调治,效果非常的好,我曾经治疗了许多这样的患者,很快就痊愈了。
就在王孟英给各处的患者看病的时候,洪秀全可就打过来了,公元1860年,杭州失守,王孟英的弟弟是在半夜从城墙搥根绳子跑出来的,最后也跑回了海昌。
我不知道史学界对太平天国运动最终是如何评价,似乎他们的政治纲领里也有给老百姓分田地这一说,按说应该还是不错的,可是我从王孟英医案里看到的却是,从此物价飞涨,饥荒遍地,老百姓在逃亡中死去无数。
这个时候,海昌也数次预警,王孟英就带着家眷跑到了濮院的朋友那里居住,濮院这个地方在嘉兴、桐乡之间。从此,王孟英开始了他的长期的动荡的生活,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将不在有家的概念,他将到处流浪,随处安家,他给自己的书斋起名叫“随息居”,其实哪里还有书斋啊,就是睡觉的地方,“随息”的意思就是随处休息。
从今以后,王孟英的生活状态是十分悲惨的,在动荡的生活中,一面要考虑妻子孩子的生活,一面要给人看病,但是,看病的患者也都是贫苦的老百姓,哪里还有多少诊费收呢?
所以王孟英是经常饿着肚子从患者家里出来的。
此时物价已经涨到了一石米要八千钱,一斤咸菜要四十钱,王孟英在书中写到:“茫茫浩劫,呼吁无门!”
以王孟英家里一贫如洗的状态,哪里买得起米呢?
当他饿着肚子给患者诊病的时候,难道就不知道为自己发愁吗!
这是怎样的一种医生呢?难道他们的心中,除了生存之外,还有其他东西吗?
记得我在读博士二年级的时候,回到家里,有一天饭后,我坐在母亲的对面,问我的母亲,我的外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是怎样行医的呢?
在以前,我从来没有问过此类问题,在我的心里,一直认为他是乡村老中医,所受的教育不多,医学知识绝对赶不上我们。
在我到了这么大的年龄的时候,才突然很想知道他的细节,我让母亲告诉我她能回忆起来的细节。
于是母亲就开始给我讲。
她说外祖父那时治病,要翻山越岭,到患者的家里,那时候人都很穷,有时候给患者治完了病,看到患者家里一贫如洗,就不收钱,也不吃饭,收起针灸的包,就往回走。
母亲说,有一次外祖父走在山梁上,实在饿得不能支持了,就饿昏了过去,在那里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等到太阳慢慢地升高,照到他的身上,暖了过来,就又醒了,然后爬起来再往回走,回到家时,饿得几乎要虚脱了。
“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去治呢?”
“因为人家有病,而你是医生啊。”
那天,就在那天的傍晚,在吃完饭的饭桌旁边,我流着眼泪听着一件件外祖父的故事,心中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医道,医道,是一种境界,一种悲天悯人、一心赴救的境界,一种即使你的生命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你却仍然毫不顾忌地去拯救别人的境界。
王孟英此时已经没有粮食吃了,他吃的是什么呢?文献中为我们留下了记载,他吃的是麸子。
麸子,就是米剥下来的那个壳,也叫糠,我们通常用来做枕头的填充物。
有的时候,粮食剥得不干净,会在里面剩下些碎米屑。
王孟英就是用这种东西来充饥,同时还给别人看着病。
在看病的同时,晚上却“闭户忍饥”,还写着书,他说晚上“悠悠长夜,枵腹无聊”于是就写了一本书。
什么书呢?就是中医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本食疗的书籍,叫《随息居饮食谱》。
书中参考各种古代文献,结合自己以往的经验,列举了三百三十多种食物在养生中能够起到的作用,是一本非常有价值的养生食疗书籍。
比如在果食类中,他就论述了梅、杏、桃、李、栗、枣、梨、木瓜、石榴、橘、金橘、橙皮、柑、柚、佛手柑、枇杷、山楂、杨梅、樱桃、银杏、胡桃、榛、梧桐子、桑椹、荔枝、橄榄、龙眼、槟榔、无花果、蒲桃、西瓜、甜瓜、藕、芡实、百合、甘蔗等五十四种食物的食疗养生作用。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样的书是在面前摆满山珍海味的情况下写的,当我看到原来王孟英是在吃着糠,饿着肚子写的这本书的时候,心中真得非常不是滋味。
王孟英自己说自己是:“画饼思梅,篡成此稿”。
这本书,他显然不是写给自己的。
而是写给后世,能够吃到各种山珍海味的,我们。
第108节
日期:2008…7…26 14:37:18
这个时候,王孟英已经无法负担家里人的吃饭问题了,于是就把三女儿、四女儿嫁了出去,而四女儿嫁给的姚家,是在嘉兴边上比较僻静的地方,当年的四月份,太平军打到了王孟英居住的梅泾,“阖镇皆逃”,就是说老百姓都跑没了(太平军不是人民的队伍吗),于是王孟英没办法,就带着老婆,和剩下的五、六两个女儿,一起跑到了嘉兴的亲家姚氏家里,住了下来。
这时,上海那边的朋友多次请他去看病,于是王孟英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了姚姓亲家,来到了上海。
公元1862年,在阴历五月初三那天,五十多岁的王孟英一人来到了上海,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繁华都市,他在自己的书里记载到:“不但沧海渐变桑田,中原宛如外国”,“帆樯林立,踵接肩摩,弹丸小邑,居然成一大都会矣”。
刚到上海,王孟英先是住在一个叫周采山的朋友开的“德泰纸号”内,这个周采山的四弟曾经患病,想请王孟英来上海诊病,但是当时王孟英没能来,等到现在来了,这个患者已经去世了。
但是王孟英本着走到哪里,诊病到哪里的精神,在周家还是诊了大量的患者,当然,其中也包括周采山和他剩下的兄弟姐妹。
周采山这个人喜欢喝酒,总觉得心下(胃那个部位)有块地方坚硬得像有个盘子,吃饭很少,这两天忽然大泻,不想吃饭,王孟英诊脉后,开了补气涤痰、通阳化湿的方子,几付药就痊愈了。
王孟英治疗周采山弟弟妹妹的病案我就不给大家举例了,也都是药到病除,所以周家兄弟都特佩服王孟英。
这里,有一个人要说一下,这个人叫陈春泉,这位陈同志的小女儿才三岁,患了病,症状是身上忽冷忽热,肚子胀,泻肚子,医生给治疗了很多天,小孩子的脖子都已经软了,四肢开始抽搐,涕泪全无,大家这个时候开始害怕了,有医生试着给服用了温补的药物,结果变得神智都不清了,这帮医生心里也没谱,又怀疑是邪气内闭,于是又用了犀角等药试试,结果病还是一天天严重,家里人已经急得要疯了,这么试着治病哪成啊?东试验一下,西试验一下,您当我们家孩子是实验室的小白鼠啊?您几位都回去吧。但是送走了医生,陈同志却仍然束手无策。
这时,有人说王孟英来上海了,于是陈同志就找到了周采山,求他让王孟英来给看看,于是王孟英来到了陈家,一诊断,就很轻松地说:这个孩子是饮食不节,脾胃不和罢了。
啊?这么简单?不可能吧,看这个病情可是严重得要死掉啦。
王孟英告诉陈同志,怎么不可能,你仔细想想,她病前是不是吃什么过量了?
陈同志仔细回忆,噢,对啊,那时候“因失恃无乳,常啖龙眼、枣脯等物以滋补也”。
这就对了,就是这个原因!
于是王孟英就开了一些消食导滞、清热利湿的药物。
只喝了一付,就见到了效果,几付药以后,就痊愈了。
天哪,这可真是高手啊!我们的陈同志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眼泪都流出来了,前面的那些医生和眼前的这位怎么比啊?
感激之余,陈同志真够意思,立刻提出,自己在黄歇浦西(估计就是现在的浦西,房价特高)有三间房子,王先生您要是不嫌弃,您就在那里住下吧。
就这样,王孟英在上海解决了住房问题,没多久,他就把妻子和两个女儿给接来了。
这三间房子开始热闹了起来,患者不断登门,各类朋友纷至沓来,好多人都是原来看过王孟英的书,这回原版真人来到了这里,于是一时间“虚室生白,人皆羡之”。
在上海,王孟英遇到了西方医学。
其实王孟英很早就遇到了西医,到了上海以后,则可以更加近距离地感受西医了,那么王孟英对西方的医学是什么看法呢?
历来大家认为中西医是两门不同的学说,两者格格不入,不大好互相交流。
但是,我们从清末民初的中医学人的态度来看,大多数中医对西医是非常的包容的,是抱着学习的态度的。
从文献中看,王孟英就曾经很详细地研究过西医的解剖学,他认为西医的解剖做得非常的好,比如传统中医认为思考问题的地方主要在心,而王孟英在《重庆堂随笔》中就论述了西医在这方面是对的,“脑为主宰觉悟动作之司”。
终其一生,王孟英都在和霍乱做斗争,但却只能做到拯救半数偏强的患者,如果他知道日后西医有补充体液和纠正电解质紊乱等手段,能够为治疗抢得时间、降低死亡率,他又怎么能够不接受呢?
在他的心里,只有救治患者是第一位的,并没有中西医的分别,只要是对救治有利的,就是他要学习的。
这就是个正确的态度。
霍乱,是王孟英在上海遇到的最大的敌人。
其实王孟英住在濮院的时候,霍乱就又开始流行了,等到他来到上海,“则沿门阖户,已成大疫”,“死者日以千人”。
上海那时候也乱着呢,不像现在这么繁花似锦的,那时虽然也有很多洋人,但老百姓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字儿,“脏”。垃圾成堆,王孟英曾经评价上海“臭毒”最厉害,垃圾都酿成毒气了,您说这该脏到个什么程度吧。
第109节
王孟英刚到上海,住在周采山家的时候,就开始挽起袖子治疗霍乱了,当时有家住了南浔的两个客人,都患了霍乱,一个姓韩的,“须臾而死”,没给王孟英匀出下手的机会;另外一个叫纪运翔,才十七岁,病情也特重,这位周采山也是个热心的人,就拉着王孟英去给诊治。
王孟英一看这位患者,此时是手和脸都黑了,眼睛也陷下去了,四肢冷,嗓子哑,尿也没有了,脉也摸不着了,大汗淋漓,舌紫苔腻,完全处于病危状态。
那也得治啊,王孟英判断,此时还没有到芒种,“暑湿之令未行”,不是暑湿的病证(各位注意,这就是中医的时间辨证,根据节气和当时的天气状况来判断病因),这是个伏邪晚发的病例(伏邪,是温病理论中的特殊概念,认为有些外邪可以潜藏在人体内部,等到机会适合,会自里向外而发,这个理论在现代治疗肝病、肾病等方面都有特殊的意义),于是就急忙在患者的曲池、委中两个穴位刺血,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然后开方:黄芩、栀子、豆豉、黄连、竹茹、薏苡仁、半夏、蚕矢、芦根、丝瓜络、吴茱萸,熬好冷服,等到药服下去了,患者就不吐了。
第二天的时候患者的脉象稍微明显了一些,又喝了两剂后,身上的黑色淡了些,但是开始烦躁了,眼睛也红了,王孟英认为,这是伏邪从里面发到外面了,就于前方去调吴茱萸、蚕矢,加上连翘、益母草、滑石,服下以后,患者就开始全身发斑(这也是伏邪外发的表现),但是四肢开始温暖了,小便也通畅。
然后王孟英又开了些清热化毒的药物,患者就痊愈了。
这个病例的确是从死亡的边缘把患者给抢了回来,周采山同志看了以后很高兴,反正自己是开“纸号”的,纸有的是,就拿来把王孟英的这个治疗方法印了好多,当传单给发了,不知道效果如何。
从治疗了这个纪运翔患者以后,王孟英的名声就开始传开了,于是有很多人,患了霍乱,立刻就跑到这里来请王孟英出诊。
王孟英说一开始效果还不错,可是到了夏至以后,天气也热了,内外合邪,这病情可就一个比一个重了,“非比往年之霍乱”。这使得王孟英必须小心谨慎地随证而变,“甚费经营”,最后治疗好了很多重症患者。
但是,在王孟英的书里,也列举了很多最后功败垂成的失败病例。
比如王孟英的亲家褚子耘茂才家里的使女,患了霍乱,王孟英去诊病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发硬了,王孟英赶快用夺命丹给灌入口中,然后开了解毒活血的药物,几付药以后就活过来了。
但是,后来,王孟英听说她仍然是“淹缠不健而亡”,可见治疗并未成功。
这个时候,有位叫做金簠斋的同志找到了王孟英。
一见到王孟英就说:“我终于找到组织了!”
原来,这位金簠斋同志是个心肠慈悲的人,看到上海霍乱流行,可是清政府却“罔知所措”,每天都要死亡那么多的人,就伤心不已,就到处收集王孟英三十多岁时在杭州写的那个《霍乱论》,但是当时的版都不好了,就没有找到个合适刊行的。
现在,居然听说王孟英这个人的原版正身居然来到了上海,天啊,这种机会能够错过吗?于是就四处寻访,终于最后给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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