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傻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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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傻妻-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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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两个小家伙的笑声,龙奎赶过来喊:“放下来,快放下来,莫搞邋遢了。”

“叔叔,这是做么业的呀?这么多。”小红问。

“装钱的。叔叔家要发财啦!”龙奎笑呵呵地回答。

可是到了年底,乡政府答应过的蚕种却不见有下文。龙奎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除了来催上交的,别的干部连影子也没见一个。大伙等得不耐烦了,就邀了几个人去乡政府问。奇怪的是每问到一个干部都说不晓得这事,“不归我管”。问归哪个干部管啊?回答说那人调走了。

这一带方圆几十里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养蚕,农民们自己自然不知道往哪里去弄蚕种。于是全乡轰轰烈烈的养蚕行动胎死腹中,便不了了之。

对于那些种下去的桑树,也没有人告诉乡民们该怎样处理。龙奎们等了两年不见动静,只得把桑树全砍下来,晒干了当柴烧。可这桑树偏偏又生命力极其旺盛,年年砍年年发,把地都啃贫了,后来在这栽过桑树的地上种的豆子玉米之类收成都不好。

而那些超大号的盘箕,除了贺十婆子偶尔背一个出来晒晒菜干外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挂在墙上年复一年慢慢地就长了虫。再取下来时满盘箕是结成串的虫屎,倒像真养过蚕似的。

义伟是真正的不知什么叫忧愁。养蚕泡汤了,猪价跌了,农业税涨了,征粮加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管每天做三顿饭,忠义基本上是贺十老两口在带。除了做饭,她常年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捡柴。每天碗一丢,她就背着个背篮出去了。要是小红和小兵放假,她就跟在两个小侄子的屁股后面。姐弟俩把牛放在山上,或者把自己的猪草寻好,就爬上树帮婶婶折枯树枝。小村角落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几乎一尘不变,跟前跟后的傻婶婶陪伴了小红和小兵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姐弟俩与婶婶之间倒生出了一份超越年龄差距的友谊和一种忽略义伟智力残缺的亲情。

第三十一章,“锅锅”
1986年,忠义三岁了,终于能够坐起来,走路却还是不行,也不会说话。对他的治疗早就停止了,一方面是因为不见什么显著的效果,另一方面是由于龙奎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一年下来连吃饭吃油都成问题,那里还有钱常年累月地给他吃补药。

刚开始发现忠义有问题时,舅舅和姨妈们都还偶尔来看看他,也零零星星给过一些钱送过一些吃的,但时间久了不见孩子有什么起色后大家也就失去了耐心。再说各家都有各家的事要忙。吃国家粮的舅舅和姨妈也只是小城镇上的职工,并不是什么官居要职的大干部,自然也就阔不到哪里去。而在农村的两个则与其他普通农民一样,在农业税、上交和天干大水的重重压力下挣扎着养家糊口、送孩子上学,对外甥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舅舅和姨妈们渐渐地也就来得少了。

百家蛋已经讨过一遍就不好意思再讨第二遍,所以连日常的“加强营养”也成了一句空谈,现在孩子只能跟着父母吃缺油少盐的饭菜。邻村一个在省城上大学的小伙子告诉龙奎,忠义如果生在城里的有钱人家,应该早就加入了康复中心,每个月定期去医院,有医师指导行为动作,练习站立走路,一日三餐也在医师指导下调配,也许一年多下来他已经学会走路也学会喊爸爸妈妈了。

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父母也是百事哀啊。没有钱,再多的爱再深的疼都无从表达。

这一年龙元十七岁,比以前懂事多了。他动手在门前地坪上分两排打了一些木桩,拿两根千担并排卡在木桩中间,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千担为扶手的走廊。他把忠义抱过来放在这个走廊里,让他扶着千担学习走路。刚开始时忠义站都站不稳,身子一个劲地往下坠。练习了几天后终于可以勉强站起来一会儿。练了一个多月后,他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路了。不过他走路的姿势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是往前迈脚,而是往侧面迈脚,像螃蟹一样横着走。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也开始张嘴“啊,啊”地叫,似乎想学说话。贺十婆子要做家务,义伟天天是出去捡柴,白天一般就是贺十老头带着忠义。贺十老头就耐心地教他喊“公公(方言,爷爷)”。只要忠义开口叫一声“啊”,贺十老头就纠正他说:“公公,公公。”

老头子反正没有别的事可做,一天到晚只要带着这个孙。而忠义又不能跟他聊天,所以贺十老头教他喊公公倒也不嫌烦,还可以打破一下沉闷。于是公孙俩就整天一个“啊”,另一个就“公公,公公”,像养了两只鹦鹉似的。

几个月以后,这小鹦鹉真地开始叫“公公”了,不过叫得不太准确,叫成了“锅锅”。但贺十老头还是特别欢喜,喜出望外的。只要忠义一叫“锅锅”,老人家就乐呵呵地答应着:“哎!”

这孩子一叫起来就没完,他整天“锅锅”、“锅锅”叫个不停,贺十老头就不停地答应“哎”。“锅锅”,“哎”;“锅锅”,“哎”。听起来还是像两只鹦鹉。

后来忠义就发展到不管叫谁都是“锅锅”。从他家门前经过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是“锅锅”;自己家的亲人,爸爸、妈妈、阿婆、叔叔、堂姐、堂哥等等,所有的人,也全都是“锅锅”。

再后来,忠义就用这“锅锅”表达他想要说的一切语言。看着饭也是“锅锅”,地上走的鸡和狗也是“锅锅”,自己拉了屎也是“锅锅”。直到几年以后意外发生时,忠义还是没有学会说任何一句“锅锅”以外的话。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到了1987年,队上(指李家组,农民们不习惯说组上,一直沿用人民公社时期的称谓“队上”。但“公社”两个字却没有人说了,都说某某乡)有一个妹子跟着同乡去广东打工,听说是帮别人带孩子。到年底回来,这妹子就成了全队除开几个当过兵的男人外第一个真正出过远门的人。

“城里人,每个毛细眼(方言,毛孔)都跟我们乡里人不一样。”妹子这样向乡亲们描述,“他们,就是六月天扎衣袖都跟我们扎的不一样。不像我们,把整个袖子往上一捋,推上去就要得了。他们是把袖子这样慢慢地,一层一层地卷过来,叠好,一直叠上去,扎扎齐齐的!”妹子一边说一边拿自己的衣袖示范。龙奎们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想象着城里人的文明样子。

第三十二章,钱变水,雨绵绵
队上那个包工头这两年承包了乡政府大楼和乡中学教学楼,两栋楼盖下来,现在他家发得更厉害了。

年初发生通货膨胀,农民们不懂什么叫通货膨胀,他们是说“钱变水”。“不得了啊,钱要变水啦,那些有钱人的钱以后一文不值啦!”然后他们就看到公销社的东西飞也似地涨价,有谣言说以后盐都要涨到几十块钱一斤。

普通乡民们能做的是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或者几十块钱拿出来,涌向公销社抢购大袋大袋的粒子盐。(听老人们说什么都可以缺,缺盐是最受不了的,以前战乱时受过这个罪,他们是在尿桶边沿上刮点盐来炒菜。)买完盐还有钱剩的人家就买两块肥皂或多称几斤猪油,不过这样的人家也并不多。

唯独包工头家里还有很多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钱要变水了,那么只有把钞票兑换成实物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于是,他家把当时乡下能买到的东西全都买了很多,大堆大堆地码在家里。码完后发现实在是买多了,就干脆清理出一个衣柜当货架,在家里开了一个经销店。买了一经销店的东西钱却还没有花完,实在不知道买什么了,最后就把两口子百年之后(方言,讳指死)的棺材板买好了收着。其实这时他们才三十五六岁。

他家新买的东西里有两台电风扇。

龙奎和隔壁的彭立夏选了一个大热天,装作到他家喝茶,一起去享受了一次电风扇。两人回来后经过龙章家里,向小红和小兵夸耀:“那风啊,跟天上刮的风不一样,吹到身上凉爽爽的。这么六月天,多吹两下还打喷嚏哩!”

不久后通货膨胀过去,彭十家和龙章家也都买了一台收音机。他们两家是同一天去买的,一模一样的“红灯”牌,30块钱一台。当时两家都是刚卖完猪仔,就约好了一起去买收音机。他们各带了二十多块钱,又各挑一担红薯米去乡酒厂卖了,终于凑齐了买收音机的钱。回来的路上,两个收音机一前一后挑在箩筐里,两家都把音量开到最大,一路“哇啦哇啦”地唱到家里。

此后,龙奎每天傍晚都去龙章家里听天气预报。

然而这个夏天,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天气预报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天天都是“有正雨,局部大到暴雨”,听了只能让人心烦。正是双抢时节。早稻刚刚收割完,天就开始跟漏了似的每天雨下个不停。下雨之前打的稻谷已经稍微晒了一下的,就在家里地上摊开,而刚打下来的就只能堆在晒谷坪上,用稻草和盖过早稻秧的塑料膜盖一盖,上面再压上大扫把、废木板等重物,防止大风把塑料膜吹开。盖完后,乡民们就戴上斗笠背着蓑衣下田插晚稻去了。

天一直没有真正晴起来。每次太阳刚露露脸,晒谷坪还没晒干,黑云又重重叠叠压到头顶上来了,接着就下起雨来。大家冒雨插完晚稻回到家里,看着没完没了下不完的雨,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雨断断续续不紧不慢地下了半个月。等到真正停下来时,家里地上摊着的稻谷早已被鸡鸭和老鼠偷吃了不少。它们还边吃边屙,现在半干的屎球滚上了厚厚的一层稻谷,活像刚出锅的糯米芝麻球。更要命的是,这摊在家里的稻谷,上面一层已经开始发霉,而底下挨地的一层已经破壳发芽了。揭开塑料膜和稻草,晒谷坪上堆着的也已经白花花一片长出嫩芽来。

本来每年的早稻是要用来完成上交的,但现在完全不可能了。芽已经长出来的只能晒干了留着喂猪,而破芽和发霉的就留着自己吃吧。每年双抢一过,乡干部和村干部就会来催上交。今年无论他们怎么催,农民们是变不出粮食来的,只能等晚稻了。

晚稻的收成倒还不错,然而送完上交后剩下的也就不多了。今年大家的早稻都毁了,借粮都没地方可借。况且前几年龙奎在队上借了人家的粮食还没还清,再要借就更开不了口了。进入冬季,龙奎只好挑几担发了芽的稻谷去打米厂打了。难吃倒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一打就碎,打米机就分不清这碎粒子是糠还是米,一部分碎米就从出糠的那个口子直接进了糠箩。

粮食严重不够,龙奎开始教义伟熬粥。现在大冬天的,青黄不接,地里也没有菜。白粥里撒几粒盐就是一餐的饭菜。

第三十三章,寻活路
秋季里龙章堂客晒了一点干萝卜叶,入冬以后这干萝卜叶就成了一家人主要的菜疏。要是条件好点的人家,还会称上点肥肉黄灿灿的炸出油来,再把碎碎的干萝卜叶倒进去炒得脆脆的香香的,这样炒出来就是餐餐吃也吃不厌——能闻到肉味的菜哪里吃得厌!可龙章家条件不好,只能锅底抹上一点油就把菜干倒下去炒。油少就怕炒焦,所以还要放点水煮一煮。这一煮就没什么香味了。天天吃餐餐吃,吃得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不过总比吃光饭强。吃光饭的人家不是没有。队上有一个单身汉跟他的老母亲,也是没有菜吃,把粒子盐炒一炒用来下饭,夹一粒放进嘴里嚼得“嘣嚓嘣嚓”响,跟吃豆子似的。小红班上有一个男同学,中午带的菜是一个装过盐的塑料袋里装着凉开水,凉开水里撒了两滴油和几粒盐。

义伟一只脚踏在龙章家厨房的门槛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看着他们吃饭。瞪圆了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桌上的半碗萝卜菜干。只要哪个夹一筷子菜放进嘴里,义伟就忍不住吞一下口水,同时把舌头伸出来舔一下嘴唇,再把嘴咂巴几下,就像她也在吃似的。看了几分钟,她自言自语似地开口了:“哎呀,不味啊,没菜吃,一点菜也没有了。”她总是把“没味”说成“不味”。

龙章堂客很了解义伟,知道她这是在旁敲侧击地向她讨,就站起身拿了一个盐袋进里屋,从坛子里抓了一把萝卜菜干给她。义伟不会说“多谢”,表示友好和感激时只是咧开嘴笑,一笑口水就溢出来,不过她会很及时地吸一口气就把口水吸回去了。然后她就捏着那个袋子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穷人家傻子也会当家。这一把萝卜叶要是一次炒了一餐也吃得完。义伟知道节省。她把粥煮好,轻轻地用指尖捏一点萝卜菜干放下去,用筷子搅一搅,这稀粥就有了一股坛子菜香。

忠义不会自己吃饭,义伟端着碗喂。稀粥里漂着些黑褐色的干萝卜叶,味道比白粥好,小家伙吃得比平时香。黑白相杂的稀粥糊得他半个脸都是,样子看起来有些怪异。

龙奎看着儿子,吃百家蛋胖起来的红晕已经不见了,孩子现在颧骨高耸,而腮帮在颧骨下方没有过渡地突然陷下去,更显出那一张宽而厚的大嘴来。龙奎想到儿子本来就营养不良,这样吃下去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队上人都在寻活路钱。龙章养过长毛兔,养过群鸭,现在又在弄煤油灯孵鸡。而隔壁的立夏几年前在街上摆摊杀猪卖肉,后来养了好几头牛,现在则在包鱼塘。他们虽然都一直没有真正赚到什么钱,却从来就没停止过折腾。流水不腐,折腾总比不折腾好。可龙奎知道自己既没本钱又没帮手,这些养殖业之类他折腾不来。做个什么好呢?挣多挣少要求不高,只要能改善一下吃的问题,让忠义的肚子里多多少少能进些油水。

“又哥,我们忠义长大了跟兵兵一起去读书,不跟兵兵打架吧?”义伟是大舌头,不过现在龙奎和邻居们都已经完全能听懂她的话。她自己是傻子,自然完全不知道儿子是痴呆,就像一个疯子看不出另一个疯子的不正常一样。

“不打架不打架,弟兄嘛。我们忠义是个好伢子,不会青天白眼欺负人。”龙奎附和着。他并不只是在敷衍义伟,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跟天下所有残缺孩子的父母一样,龙奎一直苦守着这种把忠义当成一个正常孩子的错觉。

“忠义好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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