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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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 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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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到书房中。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临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馀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以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嫿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府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于国,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这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查]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嫿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说话之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则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途,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谓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因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馀,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嫿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功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因又问宝玉怎么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嫿词',且既有了序,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穠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一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已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唐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么?”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零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嫿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穠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之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也不可太草率了,也须得衣冠正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频繁温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馀,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惟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资施妒其臭,兰竟被芟。花原自怯,岂耐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虫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颔。诼谣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乐。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于尘埃。楼空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兼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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