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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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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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银子。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子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主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这‘白'‘青'两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字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就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来。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顽,旅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写道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傍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顽笑了一回,各自散去。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着,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在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他们是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迳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儿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宝姐姐同胞兄弟是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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