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因为离家很远,也回不去,可是又想家,没有办法抑制自己想家的思念,所以不敢登高临远。“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那自己也有一点感叹,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处流浪漂泊,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子折磨自己?其实“淹留”是当时非常民间的俚语,后来的元曲当中用到很多“淹留”,有点煎熬和折磨的意思。
“流浪”、“多情”、“耽溺”
我们从这首《八声甘州》可以看到柳永的词当中有一个非常惊人的东西,就是流浪意识。我们前面讲过,流浪是五代词到北宋词中表现的一个传统内容,可是柳永的流浪变成一个更大的生命形式的流浪,就是他真的是常年漂泊,在不同的地方帮人家填词、写曲赚一点钱,真的就变成大众歌手,或者一个填词者的角色,到处去流浪。所以下面我们会看到流浪的概念在他的词里会反复出来。
“想佳人妆楼顒望”,还是想念那个女子,这个人大概到处都会有女子爱他,所以会在楼上眺望,思念他,希望他回来。“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好几次都误以为他回来了,看到那个船到接近的时候才发现不是柳永的。大家会发现柳永的情感状态,跟苏轼的“多情却被无情恼”其实不太一样,他有一点耽溺在多情里,觉得多情是他自己生命的美好形式,同时也是对方的美好形式。当然因为他来往的对象大概真的就是酒楼上的女子,所以跟苏轼写给妻子的《江城子》里的情感,其实还是很不同的。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说这个佳人每次都误以为他要回来,大概也有一点恼怒,有一点抱怨,可他说她一定不知道我不管在天涯海角,也是倚靠着栏杆在发愁。
所以这里面写的是双重的思念,他也有思念,可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的思念太多,是由于他到处流浪,所以思念和流浪变成矛盾。我们继续看他下面的词时,你会越来越清楚他的流浪跟思念、眷恋变成拉扯的力量。
我们来看《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这个比较像欧阳修的东西,好像描述倚靠在楼边,感觉到风,还特别讲到草色,草上面的烟和光的变化是非常细腻的。没有人可以了解他靠近栏杆的意思,靠近栏杆大概都有眺望和思念的意义在里面,所以“倚阑”、“凭阑”都是宋词里面经常出现的,大概是表现人跟建筑空间的关系,栏杆给了身体语言一个空间感。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其实有一点颓废,有一点疏懒,还有一点狂放,用现在的语言就是“不务正业”吧,不愿意像一般人那样去上班、打卡。“拟把疏狂图一醉”,想好好去喝喝酒,“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可是对着酒想要唱歌的时候,又好像打不起精神来。我觉得柳永词当中有一种奇怪的慵懒,那个慵懒让你感觉到又把五代词的颓废拉出来了,所以他的所谓“慢词”的书写,其实来自于心境上的一点慵懒。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王国维说的人生的第二个境界。柳永在前面讲了半天,我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到最后发现他慵懒、疏狂、无味,是因为他爱了一个人。为了爱那个人,越来越瘦,可是对方好像也不理他,而他并不后悔,所以那个“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变成了他自己生命形式的执著。
今宵酒醒何处
我们看他最后一首《雨霖铃》,这大概是传诵最久,也是柳永最好的一个作品。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盛夏最后的蝉叫做寒蝉,大概初秋的蝉声非常凄凉,因为已经不是夏天很多蝉的叫声,只有疏疏落落几个蝉,所以是“寒蝉凄切”。要跟朋友在长亭告别,刚刚雨过天晴了。“都门帐饮无绪”,古代有个习惯,在郊外送别朋友常常会搭一个帐篷在里面喝酒,叫做“帐饮”。“留恋处,兰舟催发。”两个人依依不舍,可是船夫一直在催促,说赶紧上船,船要走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两个人手握着手,看着对方含着泪的眼睛,讲不出话,也哭不出来了。“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注意“去去”,两个第四声的仄声。心里想这一走,这船一出发以后就是千里浩渺的烟波,在黄昏的光线当中大概要一直往南方去了。让人感觉到的是生命的茫然、生命的空阔,而那些眷恋的情绪完全消失了。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自古以来那些敏感的人,大概在离别的时刻都已经觉得很难堪了,可是更难堪的还是在秋天这么荒凉的季节告别。
下面是他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刚才告别的时候喝了很多的酒,今天会在哪里醒过来。“今宵酒醒何处”是一个问句,有大量的流浪意识在里面。不知道生命将要漂流到哪里,会在哪里醒来。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是在讲自己这一次醉酒在哪里醒来,也可能在讲生命究竟此后要到哪里去,其实这是宗教式的问答。我跟各位讲过“醒”常常在哲学上代表一种领悟,一种生命的领悟,并不是真正的睡觉的醒来,而是一个生命从迷蒙走向清醒的状态。
“杨柳岸,晓风残月”,又变成一个意象,就是长满杨柳的岸边,早上的风轻轻吹来,天上还有没有下去的月亮。有没有发现这是一个画面?我们会发现“今宵酒醒何处”的答案,竟然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所以名句常常是主观与客观的交融,产生出这么美的一个意象。我们自己好像也有这样的感受:我们大概有一天把很多执著放松了,不在意自己在哪里醒来,能够随时随地欣赏“杨柳岸,晓风残月”,生命才有了找回的东西。我觉得“杨柳岸、晓风残月”是随时都有的,它只是一个代号,可以是任何东西。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跟这样一个心爱的人告别之后,还有这么长的岁月,即使天气很好,即使有美好的风景,大概也都没有用了。“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即使心里有这么深的情感,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了,这是跟他自己那么眷恋的人告别时的一个心事。
可是我相信,柳永在第二天又会发现另外一个人,又会在向那个人倾吐心事。其实你会发现柳永一直在流浪当中,一直处在寻找生命中可以成为知己的一个状态里。所以我想大家可以通过这些视角,看到北宋词与唐诗不同的、很特殊的生命情调。北宋词跟我们下面要讲的南宋词也不同,南宋词有更精细的东西,可是也有像辛弃疾的慷慨和悲壮的东西。
第六讲 从北宋词到南宋词
具备美学品质的朝代
在讲南宋词之前,我们先谈谈三位跨在南宋和北宋之间的词家,他们是秦观、周邦彦和李清照,之后我们再慢慢讲到南宋。
我记得我们讲北宋词的时候已经跟各位提过,宋代不仅在中国的文化史当中是一个特别具备美学品质的朝代,而且世界文化史的研究也一直对它有着很大兴趣,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宋代是人类历史里面比较少有的一个朝代,它不那么强调战争和武力,而是积极去建立文化。所以当我们以过去比较传统、保守的历史观来看待宋代的时候,常常会把它定在所谓的“积弱不振”这个位置上。可是今天我想全世界对于历史观都有重新的调整,认为人类能够避免战争,其实是一个伟大的文明。在整个的历史发展当中能够避免战争,能够使人类处在和平的状态,使得文化可以进步,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正因为这样,宋代具有的文化观,在现代也就具备了非常特殊的意义。
当我们谈到北宋词或者南宋词的时候,大概都能很清楚地看到,它有一个很奇特的对于生活的享受或者是欣赏的品位。在历史发展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人类不把自己的心血、精力、钱财用在战争上,而是转到文化里的时候,可以发展出非常惊人的力量,一种正面的力量。很多人说如果把一场战争花费的财力、人力投入在医疗上,人类不知道可以解决多少病痛上的问题。当然,不同的历史观会导致不同的看法。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我们这一次要提到的秦观,他有几个很重要的句子,大家常常提到他的八个字,就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在很多的文学典故或者文学赏析中,都会提到这八个字。那么他到底在这里面讲什么呢?我们都经历过雾,可是他用了一个字“失”,这个“失”有点像“迷失”,好像感觉到雾在楼台里飘荡;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可是没有找到之前,它有一点失落的感觉。他把雾作为主语,好像雾失落在这样一个楼台,在等待什么,寻找什么,渴望什么。其实是他自己在渴望,可是他把主语换掉了,不是“我”,而是“雾”。所以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如果不是一个承平的年代,如果不是一个在文化上有对于人性更高启发的年代,大概不太容易出现“雾失楼台”这样的句子。
“月迷津渡”,我想大家也很熟,古代把河流的渡口叫做“津”,我们也常常坐渡船,可是秦观坐渡船的时候,忽然在一刹那感觉到,月光好像迷失在渡口,迷失在河面上。这里面跟雾的现象一样,就是他觉得好像月光在找什么东西,月光在眷恋什么,所以用“月迷津渡”。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关键在于两个动词,一个是“失”、一个是“迷”,其实月和雾我们都懂,楼台和津渡我们也都懂,可是问题在于他把生活里好像很纷乱的现象,变成了一个诗意的感觉,他把自我介入了。今天我们身处的环境中也许可以感觉到“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可是我们感受它们的心境没有了。如果一个人处在生命的紧张或者恐慌中,处在对功利的焦虑或者期待中,他会看不见雾,看不见月,看不见雾在楼台上的弥漫,也看不见月在津渡上徘徊的感觉。
所以我想诗其实没有那么不得了,我们在讲《诗经》的时候常常跟大家提到,诗应该产生在生活里的某一个情境中,这个情境可能在二十四小时当中会有一分钟、两分钟,会在刹那之间出现。当然我常常跟朋友讲,如果二十四小时都出现这个东西,大概也很麻烦,你就会觉得从诗回不到现实了。可是我觉得诗其实绝对不是二十四小时的,它常常在刹那之间会有灵光一闪,也许你在街头,也许你在公交车上,你在刹那之间会有一个感觉出来,这个感觉出来以后使你再回到现实的时候,会有一个宽裕的东西。我之所以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来举例,是因为这个句子大家太熟了,我记得在上初中写作文就常常用到它,可是那时对秦观不是很熟,对他的背景,对他的文学特征都不熟,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那些作品已经化成我们生活里的一部分。
无论是诗词或者其他文学创作,最好的作品其实常常让你忘掉是谁的句子了。比如我们今天讲“人生如梦”,它是苏东坡的句子,可我们已经意识不到它是苏东坡的句子,所以在这一点上苏东坡是比今天我们谈的这些词家还要高的,因为他已经把文学变成了后人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讲“大江东去”,也不觉得是苏东坡的;我们讲“多情应笑我”、“十年生死两茫茫”也不觉得是苏东坡的。我们有时候一刹那之间会有一个惊讶,就是苏东坡丰富了我们这么多的口语,丰富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语言。
李清照批评苏轼不通音律
北宋和南宋的词,我觉得最大的不同,关键在秦观、在周邦彦、在李清照。李清照对苏东坡有很重的批评,她说苏东坡这个家伙填词连音韵都不管,常常不协律。不协律是说词本身有音乐性,你要填词,就要把这个字放进这个音当中,如果它是平声就应该是平声字,如果是入声就应该是入声字,可是苏东坡有时候不管。于是我们今天就牵涉到一个矛盾的问题,周邦彦和李清照都是非常精通音律的人,尤其是周邦彦,他本身是一个音乐家,他不仅填词可以填到音乐性极度准确,而且可以“自度新腔”,所以他会认为以前的苏轼,甚至更早的像欧阳修或者是晏几道,他们的音乐性都不够准确。
我们知道词由两部分组成:文学和音乐。从音乐来看一首词,还是从文学来看一首词,会产生不同的评价。今天我们基本上已经没有能力从音乐上去看词了。我们下面会讲到的像姜夔的《长亭怨慢》,大概在广东的语言当中他们还可以唱这个,还保留了一点音乐性,其他的大概都没有保留了。而阅读的感觉和听歌曲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我们今天在看周邦彦的作品时,会感觉到这个人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地位,甚至在后人编的词的总集当中,把周邦彦比为杜甫,认为周邦彦是北宋词的一个集大成者,在清的词录当中说“两宋以来一人而已”,就是说北宋和南宋最好的词家就是周邦彦。理由何在?因为我们在阅读他的时候,会感觉到好像不会那么重要,让人不那么服气,我们觉得最好的当然应该是苏轼,怎么可能是周邦彦?这是因为我们不了解音乐性,也就是说这个“两宋以来一人而已”,是指周邦彦词在音乐性上的准确,它是从音乐的角度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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