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宣有些发急,他前世可没这么惨过,四处求人,四处碰壁,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方云宣忍着心里的难受,笑对掌柜说道:“我能写能算,也肯吃苦。掌柜的随便给我个活儿干就行。”
掌柜哼了哼,朝柜台外的小伙计笑道:“听见没有?他能写能算,这是要抢我的饭碗啊!”回过头脸上的神色就变了,上下打量方云宣,从他的衣服看到头发,最后停在他脸上。
方云宣一身布衣短打,脚下踩一双草鞋,腰里扎根宽布带子,袖口磨得掉色开线,露着毛绒绒的白边。他这打扮哪像识字的,倒像是刚从田间下地回来的农夫。
尤其是这张丑脸,啧啧,好吓人。黑夜里让胆子小的看见,非吓死不可。别说他们不雇人,就是雇人也不雇他这样的。
越瞧越不顺眼,掌柜轰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去、去、去,说了不缺人,快走吧!”
方云宣还不死心,隔着柜台求掌柜。“我真肯吃苦,扛活,干杂役,我什么都干。”
掌柜后退了一步,更不耐烦,“你,你躲远点啊,我瞧着你的脸就没拧!�
又叫伙计来:“还傻杵着做什么,快拉出去!”
方云宣被人一溜跟头推出了门,站在街上直发愣。
这可怎么办。方云宣以为在这里找个活儿干,也跟前世找工作似的,投简历、面试,或是直接上门自荐。只要自己踏实肯干,自然有人肯雇用自己。
等一找才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时代不讲究找活儿,买卖家都是从小陪养学徒,给的钱少,又能白使唤人。除非你特别出名,在业界提起你来,十里八乡都知道有你这么一号,再有人推荐,商铺才肯花钱请你,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多数店里的伙计,都是从学徒熬过来的。
就拿酒楼、绸缎庄为例,有人想将家里七八岁的孩子送来当学徒,要先找保人在中间说合,保人带给主家过目,主家看中后,再跟孩子的父母签下一纸文书,上面要写明“打死勿论”。有这样的字眼,孩子的父母也是欢欢喜喜的签下文书,还要谢主家赏孩子饭吃。进了商铺,一层一层等级森严,先进门一年的,都能使唤你。先从杂活干起,等真正进到店面里干活、办事,挣一份正经工钱,都得是八/九年的光景。
方云宣这样胡闯乱撞,哪能找着活儿呢。
一路垂头丧气,此时是真的灰了心。漫无前路,他手里半个铜子都没有,就算想自力更生,摆个小摊子做生意,也得要本钱才成啊。
神游似的在街上乱走,方云宣心神不定,满大街人来人往,却没有自己一点立锥之地。
想起家中还有卧病在床的老父,方云宣越发焦躁,自己苦点没什么,方世鸿的病却是拖一天就重一天,再不找大夫给他看病,恐怕他连这个月都熬不过了。
蹲在路边喘了两口长气,强迫自己打点起精神,方云宣站起身,拐了个弯,想穿过十字街头,再到街对面去找家酒楼试试。
洛平县只有一条十字大街,南北通行,纵向贯穿其中。
方云宣刚到路口,耳边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也是他心思正乱,忘了查看街道上的动静,一头便从巷口里闯了出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方云宣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没想到那骑马的人远远就看见方云宣,也拔转马头,想从这边绕过去。两个人互相躲避,却都没躲开,眼看就要撞上。骑马的男人忙勒缰绳,勒得马儿唏溜溜直叫。它正撒蹄狂奔,哪能一下子就站住,一个前冲就到了方云宣跟前。方云宣急忙后退,已经来不及了,被马身子扫了一下,就觉得胸口一闷,接连退了好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街上瞬时安静下来,两边做买卖的、赶路的全围了过来。
“哎哟,让马踩了,准死了!”
也有好心人急着叫救人,一时又乱了起来。
骑马的男人翻身下马,快步到了方云宣面前,问道:“伤了哪里?”
方云宣惊魂未定,脚也软了,胸口闷闷的,也不知是伤了哪里。撑着地想站起来,一动就觉得肋间发胀,疼得他踉跄了一下,身子一歪,险些又倒在地上。
男人急忙扶他,在方云宣胸前胀下摸了两把,皱眉道:“肋骨断了。”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后面又有一队人马追了上来,到了那男人马前,纷纷下马见礼:“将军!”
男人颌首作答,思量片刻,指了指方云宣,对马队里一人说道:“韦重彦,这人就交给你了,你替我带他去医馆看看。安顿好了,随后再追上来。”
男人面目英挺,周身上下隐隐带着凛冽的杀气,让人望而畏。他一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动听,更添了几分冰冷的质感。
韦重彦垂首应了,“属下领命。”
男人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方云宣,“我不该当街纵马,这银子你收好了,权当一点赔礼。”他面无表情,目光清冷,望着方云宣的脸,眼中既无惊讶也无蔑视。
男人的态度并不傲慢,冷着一张脸,却没有一点施舍或用银子胡乱打发人的意思。可方云宣这几天白眼看多了,男人这样平平常常的与他说话,他一下子就觉得委屈起来,攥着拳头,真想把手里的银锭子砸在男人脑袋上。方云宣想冲他大喊:“有钱了不起啊!大爷也有钱过!”
方云宣知道他这叫迁怒,而且毫无理由。他被马踩了,这事双方都有责任,碰上个不讲理的,还要怪方云宣没长眼睛,走路不看道儿。可方云宣就是气愤,胸口气得鼓鼓的,一喘气肋条就疼,他想跟人吵架,想问问老天他这是得罪谁了,怎么会这么倒楣。
手心里的银子像烧红的火炭,燎得方云宣整个人都滚烫了。他攥着钱,怎么也舍不得扔,这个大爷他装不起。他现在太缺钱了。
男人哪知道方云宣在肚子里骂他,见他杵在那儿不言语,还以为他是疼得受不住了,忙让韦重彦过来扶他,又交待两句,然后干净利索地飞身上了马,领着一众随从,朝南城门去了。
韦重彦扶着方云宣,心里满肚子不乐意。
他对方云宣没什么好印象。杜益山十五岁从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年,战功赫赫。骑的马又是塞外良驹,训练有素,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哪会在这条小小的长街上撞到人。分明就是方云宣故意往杜将军的马蹄子底下钻,好趁机讹钱。面由心生,看他这张丑脸,就知道准是个心术不正的。
韦重彦心里鄙疑,脸上就带出几分轻视。方云宣前世也是混出来的人精,哪会看不出人的眉眼高低。
这会儿也没心情应酬他,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找医馆。
县城里只有一家医馆,离十字大街不远,百十步就到了。
到了医馆门口,方云宣向前迈了一步,与韦重彦错身而立:“有劳军爷了。在下自己进去看郎中就行,不敢多劳军爷。”
韦重彦摇头:“不行。杜将军有令,我不敢违令。一定要亲自送你去看大夫。”这只是其一。韦重彦压根不信方云宣是真的受了伤,他想跟进去,看这个说谎的骗子还能使什么花招。
方云宣也不勉强,他愿意跟着就跟着。迈步进了医馆,立刻有小药童迎了上来:“两位是哪里不适?”
方云宣说了症状,小药童将两人引至一张桌案前,桌案后的老郎中立刻搭出脉枕,给方云宣诊了脉,又让他脱下上衣,细细查看了伤势。
方云宣右边肋下有一大片青紫,老郎中推拿两下,给方云宣把肋骨接好,用布条绕着胸口紧紧缠住,固定好了,让方云宣近些日子不要劳累,不要有大幅度的动作,免得肋骨长不好。说完了就去开方子、抓药。
方云宣已经疼出了一头冷汗,他一直紧紧咬着牙关,才算没叫唤出来。
韦重彦这才相信方云宣是真受伤了。
他性格豪爽,心直口快,厌恶喜欢全都摆在脸上。知道误会了方云宣,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第8章 县城返家
韦重彦一定要送方云宣回家,他心里过意不去,脸上一直讪讪的,帮着方云宣跑东跑西,弄得方云宣最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处理好肋下的伤,方云宣又跟老郎中约好了,约他明日到洛平村去一趟,给方世鸿看诊。
杜益山给的银子是个二十两的银锭子,方云宣让小药童拿去兑成碎银子和几吊铜钱,回来结了诊费,以及明日老郎中出诊的车马费。
有了韦重彦这个不要钱的劳力,方云宣出了医馆就直奔粮号,先称了两斤米、两斤面,让韦重彦抱着,又找了个挑菜的老乡,从挑子里拣了几样青菜、一颗大白菜,又去肉铺里割了一斤羊肉、半斤猪肉。
买完了菜,方云宣又去了一趟杂货铺,进门就问掌柜:“有木工用的刻刀吗?”
掌柜摇头:“咱们这是小地方,东西不齐全,县城里倒有一家做木器的,可人家用的东西都是专门托人从州府里买的。我这小本经营,又不干那个,进的都是咱百姓常用的东西。哪有那玩意儿啊!”
方云宣忙向掌柜打听做木器的作坊在哪儿,掌柜给他指路,说就在后面胡同里,往里走到头就是。
方云宣急忙去找,韦重彦抱着一堆东西,也不知他要干什么,一路任劳任怨的跟着。
这家木器作坊不大,进门就堆着一地的木料。方云宣一见就觉得亲切,祖父是木雕师,他家的院子里,也总是堆着大大小小的木料,陈磊曾说过,方云宣从小就跟木头呆在一块儿,难怪性子都跟木头似的,没有半点情趣。
其实陈磊只说对了一半,方云宣不是性子木,他只是有点闷骚,风情万种都藏在了心里,要人去挖掘才行。
作坊里的伙计以为来了客人,出来一问才知道,方云宣不是买家具,而是要买他们雕木头用的刻刀。
这可是吃饭的家伙,哪能卖呢。小伙计犹豫半天,方云宣出到二两银子,小伙计才偷偷瞧了瞧里边。小声道:“你可别告诉别人。”
方云宣忙点头,没一会儿小伙计从院子里跑出来,揭开外衣,从腰里拿出一个卷成卷儿的布包,递给方云宣:“这是我师父用的,正好前两天师父有了一套新的,这套替下来就给了我。”
韦重彦看不过去,大嘴叉一咧,问道:“你把这都卖了,敢明儿你师父让你做活儿,你拿手指头杵啊?”
小伙计脸一红,扭捏道:“我,我还有一套呢。我就是,想攒两个钱,给我妹妹添点嫁妆,别让婆家瞧不起她。”
方云宣谢过小伙计,给了他银子,小伙计揣在怀里,欢天喜地回了作坊。
方云宣打开布包一瞧,里面圆刀、斜刀、三角刀一应俱全,跟他前世用惯的东西一模一样。这可太好了,他现在就指着它吃饭了。
老郎中让方云宣少动多歇着,韦重彦看他不住脚的转悠,怕他伤势难好,从大车店里雇了一辆驴车,又将自己的马交给他们照管,自己驾着驴车,送方云宣回洛平村。
一路上两个人边走边聊,方云宣才知道刚才撞他的男人叫杜益山,是西北道七星岭上戍边的将军。因为皇帝急诏他回京,他们才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韦重彦说起此次回京,脸色就不大好看,似乎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他不愿细说,略略一提就揭过去了。
韦重彦十分健谈,与方云宣聊了多时,越谈越近乎。
方云宣谈吐不俗,又有方丑儿十几年攻书的底子,对什么都能拿起来说一套,更要紧的是他气度不错,虽然生了一张丑脸,却不卑不亢,言语自然,性子也不呆板,韦重彦与他谈得投机,一路下来,竟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两个人到了洛平村,天已经全黑了,乡间人家都过得节俭,很少有晚上还点灯的,差不多傍晚时就吃饭、洗漱,早早就休息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方云宣见天色实在晚了,总不好让韦重彦一个人赶着驴车回县城,就邀他去方家大院住一晚,明日天亮了再走。
韦重彦也不客气,点头应下。这里的道路他不熟悉,万一赶车赶沟里去,更耽误事,倒不如歇一晚再走。
到了方家大院门前,两扇大门关得死紧,已经从里面上了锁。方云宣举手拍门,叫了半天,打更的马三才问了一声:“谁啊?半夜三更的,叫魂呐!”
“是我!”
方云宣等了半天,马三也没来开门,问过一声后就石沉大海,再没了动静。
方云宣的火也上来了,白天受了一天气,晚上回家还要被人拒之门外,方云宣又狠拍了几下大门,叫道:“开门!”
马三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一身酒气老远就能闻见。到门前开了一条窄缝,用油灯往外照了照。
方云宣故意一伸脸,把马三吓得后背发麻,险些吓尿了。油灯的光线微弱,黑暗里就见一张丑脸从门缝里钻了出来,谁能不害怕。
马三哆里哆嗦缓了半天才找回魂来,骂着娘打开大门,对着方云宣就是一通报怨。
方云宣让韦重彦进门,韦重彦正纳闷方云宣的身份。这院子看着就像土财主住的,又听马三喊方云宣“丑少爷”,按理方云宣该是这家少爷才对,可看马三的态度,和方云宣今日的穿着打扮,哪有一点少爷的样子。韦重彦心里犯了嘀咕,又碍于是别人的家事,不好多问,赶着驴车进了院门。
马三还在门口絮絮叨叨的骂人,方云宣进来后,就站在马三跟前,眼睛却没看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背后瞧。
马三被他瞧得心里直发毛,嘴也不利索了,“看,看啥?”
方云宣指了指他身后,“你后边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
马三就觉得头发根都乍起来了,回头一看,松了口气,骂方云宣道:“放屁,哪有什么女人!”
方云宣目不斜视,一直盯着他身后,好像那里真有人似的,“就在你后边,红裙子,披散着头发。看!”
方云宣突然拔高了声调,吓得马三哎哟一声,蹦起多高,“丑,丑少爷别吓我,我,我我胆小!”
方云宣面无表情,装得像真事似的,指着马三的脖子,阴侧侧说道:“她想掐你脖子!多亏我喊了一声,不然你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