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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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逐晚风-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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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声问道:“是河东闻喜裴家吗?”
  李景元点头:“裴家算是门阀中的门阀,清流中的清流,门生故旧遍天下。其实裴秀与段晖素来政见相对,只是不知今日吹得什么邪风……”他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妥之处,立时闭口不谈,只一迭声命家人送上五石散来。
  于是到了第二天休沐之日,李景元带着雁声一同往京城第一大馆鹿鸣馆去。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雁声甫一上车还是被惊了一下。只见李景元玉色锻袍,发带簪花,傅粉施朱,一清早两颊便透出服用过五石散的那种不正常的颜色,大敞着胸口散发药气,却又畏冷似得披着狐狸皮袄,带着乌帽耳貂。雁声压抑不住惊讶之色,李景元笑笑,意兴阑珊道:“我身子亏,一服药就一边热一边凉,奇装异服表弟见笑了。”
  这岂止是亏,简直亏大了。雁声关心道:“表哥也还不到三十,年纪轻轻,为何不能戒了此毒?老庄讲齐贵齐贱,齐生齐死,纵身大化流衍,世人以为炼丹服药便可长生不老,岂不与道南辕北辙?”
  他以为李景元服药是为了成仙,李景元口中微有苦涩之味,却感激他一番关怀之意,笑道:“表弟说的我记得就是了。”许是服药过后精神不错,他又额外提醒道:“待会到了那里,若是人多走散,表弟大可不必找我,若是乏了,马车等候在外,可自行回府。来的人非富即贵,但我料表弟也能应对适度,只有两个人需要小心。一个便是裴秀,此人少壮登朝,身居重任,名盖四海,但是脾气太臭,方正不狎,皇帝嫌其风节太峻,私宴从不相召。另一个便是今日的东家段晖,此人,”他说到这里顿了下,眼中似有痛苦之色一闪而过,“不爱女色,尤喜男风。表弟若见身边有年轻儿郎围着的中年人,远远避走就是了。”
  雁声瞳孔急剧收敛,一点就通,即使身上汗毛都已根根竖起,面上终究云淡风轻:“多谢表哥提点,雁声省得。”
  李景元说完这些,便又恹恹得靠回褥子上去了。
  到了目的地,只见马车一辆接一辆下人,人烟凑集,珠辉玉映,俱是衣冠中人,金粉楼台,桃柳争妍,无不笑语欢歌。他随着人流往里面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李景元已然不知所踪。好在昨日西山春日宴上认识的人中,有几个也来了,一眼看见他,忙拉住他,他便也欣然入伙。
  馆中有一片大大的水面,建筑都循着塘沿而建,十分别致,主楼在东面,有五层之高,其它花厅临水的一面也都做敞轩设计,一路朱红栏杆,栏外是鹅暖石铺成的地,种些奇花异草,都挂着彩灯,沿湖有高低不平的太湖石假山,疏朗有致。雁声在正对着主楼的西面一个花厅,厅中人多是弱冠上下的年轻士子,绣衣朱履,觥筹交错,雁声打量四周,众人或佩拂尘或持羽扇,只有自己在腰间挂了一把黑沉沉的短剑,颇有点格格不入。
  旁边有人小声议论朝政:“听说裴秀的前任兵败之罪已定了,说是一族流放交州。”
  有人道:“那裴秀还主战吗?”
  “谁知道,也许陛下正是要让他死心,才把他调去的。”
  “段大人也真是促狭,明知人家往火坑里跳,还要大张旗鼓来践行。”
  雁声在一旁听了暗暗心惊,忽然耳边一通鼓声,一枝桃花递到他手里。众人都起哄道:“该白公子起诗了。”
  雁声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击鼓传花传到自己了。他面露为难之色,此时此地怎有诗情画意。他拿着那枝开得热闹的桃花愁眉苦脸,搜刮肚肠,旁人均是窃笑不已,已满斟了酒碗准备他一个讨饶就灌上去。忽然一只□□蝶不知为何飞入殿中,环绕一圈后,停在他手里的桃枝上。
  他心弦一动,慢慢吟道:“穠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
  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
  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众人都安静下来,细细体味,一时间厅里鸦雀无声,忽然不知谁叫了一声:“好!”众人都竖起拇指纷纷称赞,于是又有许多人上来敬酒,让雁声哭笑不得,敢情还是要喝啊。
  酒过三巡,他在里面给熏得难受,便出了花厅,站在廊上透气。初春三月风中还带着寒气,室内却温暖如春,众人已开始穿着单薄的夏衣,只有自己还穿织锦锻的夹衣,相当老土。一群彩衣缤纷广袖翩翩拿着乐器的伶人排队从廊下走过,看见他掩口而笑。
  他眼前一闪,募地想起什么,再抬头去找,那些伶人如蝴蝶一般已四散到个个花厅之中,无迹可寻。
  馆中心的湖面上有一间小亭,雁声绕过玲珑的假山,走入亭中。亭子四面悬着斑竹帘,地下水墨青砖,亭中石桌上有一个陶土的高脚锅,锅内盛水,暖着五六盏菜肴,和一壶小酒,底下煨着炭火,不见一点烟火气。
  他坐在那亭中看人,旁的人也在楼上看他。那主楼最高一层上的人合拢珠帘,走入室内,有婢女跟在他身后逐次放下帘幕。四壁墙上喷出龙延香雾,和着朦胧烛光,一室旖旎,望之如阆苑仙芭。李景元陷在重重絪褥之间,上身□□,面上通红。
  来人三四旬年纪,保养得当,坐在床边托起他脸,仔细打量道:“干什么一大早就吃得浑浑噩噩的,你作死吗?”
  李景元便开了眼,气若兰草,道:“若不服药,怎么伺候得大人开心呢?”
  那人笑道:“你那小表弟独自一人坐在亭里,落落寡欢呢。”
  李景元又闭上眼,“唔”了一声,道:“下官要服侍大人,就管不了他。”
  那人道:“这人可用吗?何不多邀他来走走,我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
  李景元仍是闭眼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翰院门生,熟知风月不知多少,何取这一个野人?”
  那人见他不耐烦便怒气满面,忽然心中一动,因笑道:“你吃醋了?”
  李景元这才又睁开眼,嫣然一笑,伸手揽住来人,懒懒道:“大人也是,手伸得太长了点。”
  雁声在亭子里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本来在花厅里身上烦热,只想脱衣,没想到这里还是热得厉害。亭子在水上,却没有一点寒气。有路过的婢女看见他坐在里面发呆,过来添茶添水,雁声就问缘故。那婢女轻笑道:“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馆里吧?您看那亭柱都是白铜铸成,内中点了煤火,所以这般温暖。若是不惯,奴婢替您关了火,卷起帘子,就凉快了。”
  雁声看她去摆弄,不由再三叹气。
  那婢女做好这些,正欲离开,远远看见一人走上玉带桥,连忙跪地请安道:“裴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雁声转身看去,一个五旬老人正往亭子里走来,挥手斥退了婢女。他只觉头大,李景元口中的恶人到底碰上了一个,不由口干舌燥,连忙起身垂手而立。
  裴秀一张铁锅色的脸,满头皱纹,一身酒气,显然也是喝多了,着皂纱袍,绛缘中衣,配饰简单,腰间悬着一把宝剑,令雁声侧目。
  两人甫一见面,都为对方折服,裴秀下意识按剑,目中隐有一丝笑意,温声道:“看来是同道中人了。”
  他态度可亲,声音慈祥,不似李景元口中“风节太峻”,雁声也略为放心,上前请安。
  裴秀在石凳上坐下,吐出一口酒气,招呼雁声入座,道:“你是谁家儿郎?家祖康健吗?”
  雁声侧身坐下,道:“小人青州颍川郡白雁声,祖上是淮南侯白简,工部侍郎李文博是我姨父,前几日应邀到邕京来玩。先君见背,已有三年了。”
  裴秀仿佛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小友,我问你为何夜啸山林?”
  雁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见裴秀从袖中荷包里拿出一簇五色翎羽来,笑意浓重:“我好好一株夜光白给你射死了,你怎么赔我?”
  雁声这才想起昨日玩耍时射出的那一箭,那山上精舍连着精舍,别业套着别业,原来裴家的房子也在附近,不由面红耳赤,深感不安,连忙站起来道:“小人无礼了,裴大人的花是什么样的,小人立刻找一株一摸一样的来。”
  裴秀哈哈大笑,连忙摆手命他坐下。又问道:“你到邕京这几日见闻如何?”
  雁声想了想,便道:“四海尚宁,窝是销金,人来似玉,笙歌竞奏高堂。”
  “四海尚宁,四海尚宁吗”裴秀回味他的话,目光如炬,道:“你想说,四海尚宁,而识者知其将乱,是吗?”
  雁声就垂眸不语。
  裴秀喝了一口茶水,过一会道:“你是武将后代,熟读兵书,我就单刀直入,问你今日蜀中情形如何?”
  雁声道:“原非朝中人,不敢妄议朝政。”
  裴秀轻吹着茶盏中的浮沫,道:“我知道你父亲白衡,昔年在军中数从征伐,颇识机变,不知儿子又如何?”
  雁声道:“父亲年轻时受伤,后来虽不能弯弓持矛,然其胸中所怀,乃过于甲兵。”
  裴秀见他并不受激,心中大赞他沉稳,面上不动声色,道:“有人说孟烨外据大镇,地险兵强,攻围难克,考之国计,尤宜驯养。你怎么看?”
  雁声颇有点为难,不搭理他吧,留着老人家自说自话面子上也不好看,于是斟酌道:“江左不可无蜀。”
  要守住下游的邕京,上游的益州荆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只这一句就将他主战的心意透露,也是这一句接下来便刹不住了。
  裴秀又道:“还有人说,孟烨新立,兵临其境,必相帅拒战,功不可必,不如缓之,待其强臣争权,变难必起,然后命师出征,可以兵不疲劳,坐收失地。”
  雁声听了目露愤慨之色,暗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真是国之将亡,妖孽丛生。口中却道:“孟烨据上流,镇广陵,各有强兵,足以制朝廷,居中秉权,可得持久。”
  他说话只说三分,但是聪明人一听便知。裴秀摸着短胡子,欣赏之意不加掩饰:“满朝文武,竟然不如黄口稚子。”
  雁声想起雁蓉昔日常说“惹祸只因闲口舌”,方有些懊恼。
  裴秀许是今日喝了点酒,感怀良多,亦或是从昨天雁声射死了他心爱的夜光白开始就与他一见如故,这时道:“你知道那孟烨何许人吗?老夫与他同僚数十载,那时都是散骑常侍,一起到王大司空家里喝酒。王大司空命婢女劝酒,满座都喝,只他涓滴不进。一女不喝,王大司空就杀一女,连杀三女,他面不改色。老夫劝他珍惜人命,他反说我,他自杀他家人,干卿底事?”
  雁声听得毛骨悚然,终于失声道:“裴大人,荆州万万去不得了。”
  裴秀被他一喝,怔忡半晌。雁声这才发现自己失礼之极,脸涨得通红。裴秀眸深似海,收敛了方才放纵的思绪,厉声道:“你方才还说孟贼必讨,现下又为何说去不得?”
  雁声这才体会道何谓“风节太峻”,却不甘心道:“此公必做贼!一州之地何有厌乎?裴大人有玉碎之心,只是十万军队作战,就需要二十万人服苦役,以今日朝廷之意见纷争,绝无取胜的把握。裴公垂白之年,何苦,何苦,”他想来又想,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说是跳火坑,又未免太粗俗失礼,想到入京之前,在江上看到的无名浮尸,最后面上血色尽去,头脑渐冷,静静道:“直如弦,死道边。”
  裴秀讶然,原来这小小少年早看清了自己的归路,是在替自己抱不平。他心中敬意油然而生,原来古人所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是真正存在的。他便缓和了神色,轻声道:“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方才我从花厅穿过,见他们在传看一纸诗文,是你做的吗?”见雁声点头,便衷心称赞道:“写得很好。人命和虫命,何尝不一样。”
  雁声看着这忠厚长者,不知为何就泪盈于睫,这年过半百的老人,明知王朝好似蝴蝶已经迷途,却还要执意殉美。古往今来良臣悍将稍有不慎,身死主上之手,长城自毁,古今同慨。
  裴秀见他目中含泪,心道到底还是孩子,便故作轻松道:“你从青州远道而来,到李文博府上定然有事,不知了了没了,若是有难处,不如说出来,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雁声此时觉得与他也没有了隔阂,不便说自己退婚之事,怕伤了李家小姐的清誉,只道:“雁声有一个一胞双生的妹妹,今年一十八岁,因守孝耽误了,父母双亡,因此托姨父姨母做主找个好人家。只是姻缘一时难定。”
  裴秀捻须沉吟良久,过一会问:“你说与你双生吗?”
  雁声连连点头道:“模样有□□分相似,才情家事亦在我之上。幼时与我一同读书练剑,样样比我强。”
  裴秀便笑道:“难道只有好处,没有缺点?”
  “缺点嘛,”雁声想了想道:“脾气太倔。但是对事不对人,若是自己不对也会十分干脆认错。”
  裴秀心想这可是对他的胃口,他本来就讨厌唯唯诺诺的。于是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道:“老夫皓首唯一子,名思玄,长你一岁,若蒙不弃,可结秦晋之好。”
  雁声脑袋转不过来,直接傻掉了。
  裴秀等他良久,见他还是目光呆滞,便不满道:“你觉得我儿配不上你妹妹?”
  雁声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裴公垂爱,只是,我家实在有些高攀不上……”
  裴秀见他手足无措,仰面大笑:“娶妻当求贤,门第算什么?要说门第,放眼大夏还有比我们河东闻喜裴家更高的吗?”说着解下腰间佩剑,递于雁声道:“拿去,这是信物。明年我儿弱冠,若是老夫一家还有命在,定会上门讨娶令妹。”
  雁声接剑一抽,寒光四溢,不由赞了声,也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递给裴秀,这本是李府还他的东西,因和雁蓉的那块玉一摸一样,索性就交给裴秀。两人又命人取来纸笔,各自写下八字,互相交换。至此,雁声仍然不敢相信,大夏门阀第一的贵族,雁蓉就这样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裴秀极是高兴,胡子都飞了起来,雁声心中一动,道:“裴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秀大手一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要我带你去荆州。这可不行。我可不能把我未来的亲家也陷在里面了。何况你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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