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狂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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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狂人日记-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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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吃了。
  浪费这可是。
  妈……。
  你每天这么一回来就惹孩子,孩子都烦了。
  你烦么?
  水滴一撩长腿从我腿上跨出去,我伸手一把没抓住,挠了五爪空气。
  过去只能从下面钻过去,现在一迈就迈过去了。我对羚角说。
  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孩子什么个了。将来跟她站在一起你就是个矬子……让你还美。
  我坐直了脖子喊:别太高了将来没法坐飞机穿衣裳费料子嫁人也成问题。
  水滴在她房门口瞪我一眼,进去了。
  烦也没大用。这就是你爸,这就是你的命,别人不管我老了你得管我说到哪儿去我都占理儿……
  厅里只剩我一个人。羚角上平台弯着腰看花和养鱼。我又坐了会儿,拿手吃了芽水滴盘子里剩的蛋清边儿,下楼回自己屋。
  躺在床上,关了窗户和门,盖着满是布味儿和瘦褶儿的薄被,老王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我在蒸发,要摸脚才在脚上。我说,有点害怕,不知被窝里什么在抖。老王喝斥我,不许哭!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要知道,一个人是没法理解他已经死了这件事的,这么想的同时就意味着自己还活着。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躺在这里的是谁?我躺在床上,正是躺在这种荒谬的境地中。我没法去想死这件事,稍微一想全部现实都一齐冲上来反对我。可是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这就像刚刚色香味俱全吃光了一顿饭连盘子都舔了,可这顿饭还色香味俱全地摆在桌上。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这顿饭不存在还是吃不存在。这当然是跟我的死亡观念有关。原本以为死是闭眼,是一团漆黑,是解体,是消失,没想到是睁眼,是当宇航员,银光灿灿世外有路星星复星星飞了一圈抱着身体又回来了。那我这就不是死。……那我为什么这么难过,看见羚角水滴如看见孤儿寡母。
                  
第39节:死后的日子(10)
  我不能把她们抛在这个世上。这个世上一点都不好。都是人。我要没了,她们就断了线消失在人海。我不放心。我哭着睡着了。睡着后继续想,再哭也是往事了。继续想,一个晚上,40年就坍塌了。继续想,还有多少世界不像人说的……
  所有的人,也唯一就是水滴,一出生我就认出跟我是一头的。她就是我的下一世。我把时候过成双日子,一世没结束下一世就开始了。我这辈子孤孤单单,所以自己赶来陪自己,所以死不瞑目,怕撇下那一个。我很高兴自己的下一世是个女的。女的可以自然点,和妈亲一点,演自己。这一世我净演别人了,没给自己留多少空儿。
  羚角是水滴的妈,贯穿我今生和来世的人物。她上一世究竟亏欠我们什么了,要两世报答。《红楼梦》里讲有人是来还泪的,再将来我岂不要开大河之水还她。多少人因为多少人把好好的一辈子糟蹋成几年几个月、几天、几个小时。幸亏死得早,只欠她一个人,再多两个,我宁愿在地狱里不出来。过去有点不理解女的,觉得她们都疯了,至于吗那么去爱一个很一般的人。现在有点猜到了,自己变成女的才知道,女的都是还债人,千年等一回。冤冤相报何时了,水滴惨了。
  现在想,我这一生说得上幸福的故事就是和自己来世喜相逢的头6年。水滴太可爱了。然后我就我就亲手把这幸福缰绳割断了。
  那也有明确的启始一天,光天化日大中午在西坝河街上走路,去赶饭局。突然发觉什么都有了钱成功房子家后代还挺美,突然掉进巨大的空虚,一个真实可见白色光滑极其紧致只字片迹没有广大深圆的铝坑,有一个鸟瞰我在底下十分渺小。一时不知这空虚来自何处,周围的街景饱满纷丽依旧热闹,但是行人个个陌生面带狰狞。我继续往前走以为可以走出这弧不可测铮明瓦亮的大白坑,但越走越长毫无坡起即将在这一眼望不到头严严实实的苍白中消失。我心怀恐惧同时明白我这是走在自己的内心中,这个内心寸草不生一派荒凉无穷单调。有一种痛哭是在心里号啕。掉下来的不是热泪是扑簌簌的心脏。哭完身体是空的像在山谷里听回声一样听刚才的疼。
  现在想,也许那天我已经死了只是不自知行迹还在人间。那是10年前。昨天夜里碰上老正,他说他认识一个外国孩子天生能开天眼,到北京上空看了一圈说北京这地方能量不好,原因在很多人死了自己不知道,还在上班谈生意开车什么的。死了自己不知道的人都特别可怜,只能老干一件事。这开天眼外国孩子他爸就是个死了不知道的人,只会收拾屋子,已经死10年了,还在那儿收拾。
  现在我完全不相信人对死亡的定义。在哪一层楼看哪一层的风景。他们懂什么。一群天真短命的生物。才进化到哪里。他们的世界就在他们的眼中,种种挣扎也不出视力范围。苍蝇眼中世界是晕的一个接一个光的旋涡像戴着花镜猛骑自行车。蚂蚁眼中世界是巨观的形同九大行星串成一根糖葫芦你是拿糖葫芦那小手。蝙蝠的世界是黑暗的毛笔写在黑板上幸亏它是盲人音乐家耳朵里永远在大合唱每块石头都在叫喊。细菌的世界是拥挤的是大眼睛一根根链条和一串串葡萄和蹦来蹦去的小棍儿没听说过三角圆锥和菱形。蟑螂总是沿着直线爬行被扒拉一下总是紧张地停一会再沿着新的直线爬行当你把它冲下马桶它不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淹死而是崩溃至死。
                  
第40节:死后的日子(11)
  还有带鱼它们都是死后才上岸然后大吃一惊然后一脸死不瞑目的样子。电视说南方古猿看东西是黑白的,有人在进化中掉了队今天还是色盲。二维的蟑螂不知道三维的人去哪儿了。三维的人看不见明天去哪儿了。
  如果有谁是万能的,他至少应该是四维的,在未来有一个观察点。他看世界就是既宏观又微观既平坦又弯曲既繁复又单一既发生又结束,人夹在中间短促扁平线条凌乱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生即是死有等于没有。
  有的人死了,身体腐败,这是字典古典意义的死。有的人死了身体还好,这就是鬼。很多鬼本来很顺转得毫无痕迹,日子过不下去十分尴尬得了忧郁症据我所知主要拧巴在观念上。放下观念天高地大元亨利贞。
  任何人死了,一动不动躺在棺材医院或他们家床上,您千万别以为他那里一切都停止了,不!他正在思绪万千呢……我向您保证。
  对我来说,事情还要复杂一点,因为再之后我睁开了眼,躺在一所大房子里四下很安静。这天花板和心情很熟悉,很多很多年前我这么睁开眼也是这么躺在一所大房子里四下很安静,只是上次周围躺着很多小孩这次只有我一位大人。我有一具大身体。转转脑子一部现成的思想机器,人类常识社会习俗一转儿一筒儿马上印下来字体有些陈旧。这一次好。这一次不必像上一次那样费事了,还要放在不相干的人家往大了养。
  上次关于自己我想起的不多,这次关于过去似乎还在,在雾里,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人人身身哭哭笑笑比比划划声声语语件件回回故故事事,还在记忆深处直至眼前。
  我起来了,这过程没人看见我看见天了。
  窗外面是老白天,就是没有太阳非常清楚生生的白底子,一般发生在夏日云停云的午后,本来是大太阳结果找不见蓝天,遍地银银廊廊冰冰齿齿,一只楼立在那里一枝树立在那里一粒一粒车离去全无明暗关系影子移送分外原色。
  这白不呲咧白头白脸敦敦实实持续到天穷日暮,还是不给阳光进来打岔,还是一葱二青,青老了,街面楼面漫漫车流眷一下统统老成腊,再老就是咖喱,再老就是咖啡就是葡萄茄子豆豉鲮鱼再擀斤面条烙张饼炒个鸡蛋我这是饿了。
  还是在中国。……想吃的都是中文我熟的方块字马赛克上下行。英语还是不会。真行。我这饭劲儿上来了一阵阵越来越是个人了。
  我在中国都干嘛了?有没有什么基础什么关系上辈子开了一半的公司或者饭馆?不要犯罪至死被人追杀没得罪过什么人吧不要见着又毙我一回。也不要快要饭穷死的看这个环境不太像一定二定不是大人物有很高的待遇因为没从水晶棺材里坐起来。噢,我想起来了。噢,我死前演的是作家。
                  
第41节:死后的日子(12)
  我太逗了。
  4
  这么多雪从天上降下来压在两岸的树上它们在天上一定是奶酥堆的天花板。眼睛在车河里一脚一脚带着刹车滑行。
  从加拿大使馆路口拐弯时雪已经下乏了零星飞舞在玻璃上像几只乱了方寸的蚊蠓,接二连三就不见了。
  东直门外大街棉棉垛垛隔三差五有树被压断了枝一头抢在地上绿叶驮着新雪像散了捆的粽子荷叶托着年糕。
  车里暖气烧得很足吹在眼上烀睫毛,皮肤挂一层石棉表面温热皮内脂肪腔骨血肠下水仍然冻在一起,寒战在脑肉瓜里一个大于一个画圈儿我想这是神经在回忆冷不管周围已经热了。如今确实不比从前敏感,什么都慢,每档事都要变成回忆才有反应,就是说只有上一刻,没有现在此时和接下来。出了门还在摔门前,下了车还在刚才那个躲的动作和紧接的油练会车里。于是出现空白,发现自己愣在雪地里登着一家关门饭馆的高台阶儿半天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打算要干嘛。
  这个世纪雪来得早我獠望四周(这智能字库真不靠谱居然简化成〃了望〃逼得我用犬犹旁早发现这哥们弱智了),估计树叶儿又等不到黄就该谢了……这是麦子店后身朝阳公园西门那条街我认出来几家酒吧饭馆〃吉萨〃、〃夙昔黄〃的招牌和门脸儿。刚才忽然一念想吃口油条就在这家老北京馆子门口停了车,撞门呆到这一刻才想起〃非典〃之后这家的早点就撤了。
  死后第二天我在床上醒来,完全忘了自己已经死了这回事,只是感到疲劳,全身肌肉都松了转儿,像背着一百多斤肉馅儿,一心想着去上班,靠骨头的几个支点起了床。
  我拿出手机按139……再往下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是谁的号码。上了车扭脸想起还没着车……想起该回家洗洗睡了……扭脸发现还没挂挡点烟器哒一声迸起来,拔出火红的螺丝转凑到嘴边才发现嘴上没烟。
  楼房像排萧天空是锯齿形的我想。这一片都是新盖的过去是太阳宫公社的水田农展馆立在远方像一座遗弃在田野的宫殿10岁我搬来东城学北京话这还是一个小城市。
  我提醒自己别忘了,下一个小路口再等10辆车就该拐了出朝阳门岸上还有老城墙剩根青茬儿,二环路还是护城河泥里有镜子朝东了望最高的房子是亮着盖儿的环形砖堆工体场和它弟水泥罐头工体馆。
  我已然忘了,只记得纯别忘了,别忘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就像手还扯着风筝线风筝看不见了。丢念头特别像丢器官,看见一钱包在地上,一弯腰没手。越想越想不起来,姑娘都停下来了,回头了,也笑了,这边玻璃里张嘴没声亮鸡巴就成流氓了,急死谁。这时只乱想,轰起苍蝇找肉沫儿。
                  
第42节:死后的日子(13)
  西五街西班牙使馆希腊菜馆鲜虾沙拉可吃。三里屯男孩女孩桐庐小厨霉干菜蒸肉劲道。
  听说过没头苍蝇么,没脑袋还飞呢,我就是这样儿,眼睛镶肩膀上狂开车,兜来兜去挺着急不知道为什么急。这时候就盼着有一苍蝇拍儿,损点把我窟擦一下停住血溅一地也行。苍蝇有苍蝇的痛苦,怨不得都爱往屋里飞……我老想它干嘛呀。有一种状态叫崴泥,就是出门掉坑里,糖纸擦屁股,坐在那儿就是起不来。 
 □得自己忘了事,就剩和忘记本人较劲了别的事都忘了叫顾不上也行。操它妈我必须想起来,这点事我都办不了万一以后大事来了我还办不办。到底是一什么事把我拧巴在这儿我这暴脾气。
  我一脚蹬住车在路当间后面立刻喇叭暴响,一辆红色出租车掰出来司机在里边伸着头大口嚼舌头地骂。
  你才傻逼呢。我靠边揣着手扭脸想自己的事。
  这不挺好么新雪扫街天下太平纷纷攘攘只为钱来,使馆区只有俩红绿灯不像过去要骑自行车,一帮苦孩子窜到那儿看墙外图窗隔不远站一个双手贴裤线的战士现在鸡也高兴人也高兴。
  上学时能睁着眼睡觉当兵时练过睡着觉站岗那境界挺高的,什么都不想一个梦接一个梦眼前每过一人儿还都知道,我们一哥们儿他们家狗看电视自各会乐特别爱看……
  是猫,猫和老鼠……刚才蹩着给猫打电话拨一半忘了。我在车里拍手称快,牛逼!谁说我记性不好了,过脑子的都收文件夹里了。海瑞说我打3个号码就叫你们全完蛋……110。
  这回记着了我乐呵呵准备开车先抽根烟。猫的眼睛不能白天看晚上小灯下眼睫像纹过深成黑洞还有点内旋,小豆栗羊羹卷蛋筒,还有那对弹簧肩。这回不会忘了记者给猫打电话,记者的胸又来又小也分人,也就是个把手大的是瘤子小有小的好处。
  烟抽完我觉得又把刚才想的忘了,都赖这根烟。刚才都到跟前儿了,也不在哪条线一岔又给岔了,就在隔壁沟里几组浮想界饼儿。
  我耷拉着脸对自己说,关键词比较关键。
  往回领最后一首主打句根儿是小胸,谁的小胸人和猫的胸并不小,不是给猫打电话,还有更大的在这前边前边。
  刚才怎么一句一句跟脚儿聊到猫这儿来的?西五街希腊菜和鸡,三里屯没头苍蝇血喷一地,朝阳门二环路农展馆树林一地塑料纸,天下太平冷雪油条了望电脑不靠谱……是这个?这不值得一记呀。
  再从小胸开始,小有小的好处10岁我才开始说北京话搬来仓南胡同北京军区总院对过老段府一院子一院子青砖平房假山鱼池葡萄架,水龙头一滋水就有彩虹夏天大雨街上漂绿西瓜紫茄子隔纱窗看光胳膊女孩跳皮筋儿苍蝇有苍蝇的难处怪不得都往…… 
                  
第43节:死后的日子(14)
  想起来了,在这儿岔的,关键词是〃屋〃。忘的是家,回家。把回家忘了。 
  大雪霁天儿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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