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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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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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不住事。乱了套了。
  小苏走到夏末身后。她在走动的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铝锅。小苏站在原处,等那阵响过去。小苏站到夏末的身后把手插到夏末的头发里去,慢慢悠悠反反复复往后捋。小苏蹲在夏末身边,问:〃想什么了?〃夏末没有回答,过了好半天说:〃钱。〃小苏说:〃我出去做工,你画画,早就说好了的。〃夏末的烟头在黑暗中放出了猩红色光芒,挣扎了一下,随即疲软下去,流露出男性脆弱与男性郁闷。夏末说:〃你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花钱的日子在后头呢,说什么我也要先挣几个回来。〃小苏说:〃要么你先去做两个月,挣了钱,再回来画。〃夏末说:〃挣钱算什么?我只是想挣得好看一点,好歹我是个艺术家。〃
耿师傅给小铃铛洗完澡,替她敷过爽身粉,穿好衣服,再举过头顶飞了两圈,随后让小铃铛降落在黄色拖鞋上。耿师傅拍拍女儿的屁股,大声说:〃小东西,天天要坐飞机,都惯得不成样了。〃阿娟没有接话,把手伸到面粉袋里准备往外舀面。耿师傅说:〃你还想干什么?没几天你就要生了。〃阿娟挂着眼皮只当听不见。耿师傅走上去摁住阿娟的手,阿娟的手在口袋里挣扎了一下,说:〃家里还有二斤多肉馅呢。〃耿师傅说:〃做几个四喜丸子,吃掉不就完了?〃阿娟坐下来说:〃我就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一闲下来我就乱想,好不容易又申请了一胎,我就怕再给你生下个哑巴来。〃耿师傅说:〃你瞎说什么,我都听到儿子在肚子里喊爸爸了。〃阿娟坐到床沿,是那种半坐半靠的坐法,有点像京戏里的判官。阿娟对小铃铛招了招手,把她叫到面前来,给她梳头。阿娟说:〃要不是她哑巴,我们还生不了这个儿子呢。她总算给我们带了这么一点福气。〃耿师傅把洗澡水倒出去,擦完手从碗橱里端出一摞子碗来。碗与碗的碰撞发出极其日常的烟火声响,耿师傅接过刚才的话茬说:〃小铃铛也大了,正好帮着带带小弟弟。〃阿娟的手停在小铃铛的头上说:〃算了,都给我们惯成这样,还指望她什么?我可不指望他们这一代。〃正说着话隔壁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搪瓷钵掉在了地上,随后又掉下来一只锅铲。小苏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小苏说:〃烫着了没有?〃过了一刻才传出夏末的话,夏末说:〃还好。〃小苏说:〃你把油倒上,还是我来吧,让你炒青菜,一个屋子都摊开了。〃耿师傅和阿娟看了一眼,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小苏又一阵猛烈的干呕,小苏慌乱的说话声从捂着的巴掌后面传了出来,小苏说:〃快,快,快把油倒掉,我一闻油味就要吐。〃耿师傅的抹布还捏在手上,拔腿就要过去。阿娟〃嗳〃了一声,给耿师傅一个眼神。隔壁响起来一阵更加忙乱的瓢盆声。〃妈的,〃夏末拖声拖气地抱怨说,〃妈的,怎么弄的。〃
  小苏睡得不好,一整夜火车在她的脑子里跑,从左耳开向右耳,再从右耳开向左耳。到了天亮时小苏反而睡着了,好像做了一个梦,绰绰约约的只是乱,飘了满世界的灰色粉末。小苏在梦中把手伸到夏末的那边去,空的。小苏睁开眼,窗帘的背后全是阳光,梦也追忆不起来了。夏末的枕边留了一张纸条,上头有夏末的铅笔笔迹:我去奥普公司小苏拿起这张便条,正正反反看了又看,最后把目光归结到自己的腹部。生活这东西真是被人惯坏了,处处将就它,顺着它,还能说得过去,一旦不如它的意,它翻脸就会不认人的,弄到后来只能是你的错。
  小苏打开门,拉开窗帘,天上地下阳光灿烂,远处的铁轨上炎热在晃动。铁轨错综交叉,预示了方向的无限可能。世界躲在铁轨组合的随意性后面,只给你留下无所适从。
  小苏拿了牙具毛巾到阳台上洗漱,阿娟没有出去,坐在高凳子上手把手教小铃铛织毛线。小铃铛依在阿娟怀里,织一件粉色开司米婴用上衣。阿娟叉着两条腿,下巴贴在小铃铛的腮部,轻声说:〃挖一针,挑一针;再挖一针,再挑一针。〃阿娟抬头看见小苏,客客气气地招呼说:〃起来啦?〃小苏正刷牙,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只是抿着嘴笑着点头。小苏在刷牙的过程中静然凝视母女共织的画面,在某个瞬间居然产生了结婚这个念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但这个柔软温馨的冲动只持续了一秒钟,立即被小苏中止了,随牙膏泡沫一同呕吐出去,流向暗处,不知所终了。
  小苏洗完脸和阿娟客套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扯到小铃铛身上去了。但这也不是一个容易的话题。小铃铛知道她们在说自己,望着小苏只是笑,小苏没话找话说:〃你女儿真文静。〃阿娟笑起来,说:〃文静什么?现在哪里还有文静的孩子,发起脾气来吓死人。〃小苏陪着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娟却找到了话题,阿娟说:〃你男人是画画的吧?〃小苏听不惯〃你男人〃这样的话,赶忙解释说:〃是我男朋友。〃小苏这话一脱口就后悔了。生活这东西经不住解释,越解释漏洞越多。阿娟似乎意外证实了某种预感,眼神里头复杂了,拖了声音说:〃噢……〃
  夏末到家时衬衫贴在了后背上,透明了,看得见肉。他放下西瓜,一言不发,脸色像铁路沿线的屋顶。夏末坐在床边,看见上午自己留下的便条。他掏出烟,叼上一根。夏末的点烟像是给自己做游戏,先用打火机点上纸条,再用纸条燃上火柴,最后用火柴点烟。他今天抽的不是红梅,是三五。硬盒里头还剩了两根。
  抽了一半夏末才抬起头,哪里也不看,嘴里说:〃我给你买了只瓜。〃烟雾向四处弥散,成了沉默的某种动态。
在这段沉默里小苏站在一边,十只指头叉在一处,静放在腹部。铁路上开过去一趟货车,车厢里装满了煤。煤块反光在九月的太阳光下锃亮雪白,锐利刺眼。小苏眯起眼睛,火车的高速把煤的反光拉长了,风风火火,杂乱无章。
 



  
生活边缘(中)
 
  第二天一早小苏推醒了夏末。夏末的眼睛睁得很涩。夏末注意到小苏用心打扮过了,头发齐齐整整归拢在脑后,扎成了马尾,甚至眼影与口红也抹上了。夏末用肘部支起上身,眯着眼问:〃干吗?你这是干吗?〃小苏穿着裙子,正往牛仔包里塞仿Fun牌牛仔裤。小苏说:〃出去。〃
  〃哪儿?〃
  〃医院。〃
  〃上医院干吗?〃
  〃你说干吗?〃
  〃总要先查一查,〃夏末掀开毛巾被,大着嗓子说,〃还没到时候呢!〃
  小苏瞥一眼夏末的裤子,被兜里一张低面值纸币正翘着一只烂角。〃歇一天是一天,〃小苏说,〃还是早点做了好。〃
  夏末低着头不语,拿眼睛四处找烟,只在地上找到几只过滤嘴。〃我给我爸去封信,〃夏末说,〃先叫他寄点钱来。〃
  小苏坐到夏末身边,拿过他的手捂在腹部,说:〃你已经是做爸爸的人了。〃
  夏末把小苏送到苹果色甬道口。小个子护士的下巴傲岸威严,它挡住夏末,示意他看墙拐角的字条。字条是从复印机里吐出来的,印了四个电脑魏碑: 男宾止步!魏碑的撇捺很硬,和小护士的下巴一样来不得还价。夏末止住脚,小苏的指头从他的掌心一根一根滑走。小苏转身的过程中眼睛里是那种无助眼神。夏末看见了她的害怕。
  小苏的身影刚刚消失夏末就掏出了香烟。点上之后夏末猛吸了一大口。身后有人拍了他一巴掌。是一个中年妇女。妇女说:〃熄掉。两块。〃
  小苏看不见医生与护士的脸。它们深藏在巨大的白色口罩后面。所有的器皿与工具都是不锈钢质地的,笼罩了白亮的光,散出一股化学液体的气味,甚至医生与护士的眼珠也都是不锈钢的,笼罩了白亮的光,散发出化学液体的气味。小苏的自信心在妇科医生面前漂浮在了水面,失去了原有的根本与稳固。她站在躺椅旁有点手足无措,不敢贸然动作。静止不动是惟一正确可行的姿态。她望着那些不锈钢器皿与工具,听见它们撞击,声音清冽冰凉,充满了理性精神与孤傲气质。
  医生的工作是绝对程式化的。她们了然自己的程式。她们认定到这里的女人同样了然她们的程式。医生看了看小苏的腰,用目光掀她的裙子。小苏犹豫了片刻,医生的目光硬了。小苏依照医生的命令做了,顺她的眼神坐到躺椅上。护士端着盘子过来,小苏看见盘子里放着消毒药水与消毒棉花。医生的眼珠左右各瞟了一回,小苏很听话地叉开腿,分别跷在了踩脚凳上。另一个护士端上了另一只盘子。医生伸手取了一只金属夹,又大又亮,形状古怪。小苏的身体一下就收紧了。医生拍一拍她大腿的内侧,小苏再一次放松了自己。她感觉到了不锈钢的冰凉,感觉到了不锈钢的孤傲气质。小苏侧过头,咬紧了下唇。那种阴冷坚硬的感觉爬进了她的肉体深处,在她肉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向右边划了半个圆弧,再向左边划了半个圆弧。小苏猛然张大了嘴巴,没有出声。锐利的疼痛在她的身体内部发出嗖嗖冷光。小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晕厥,这是她惟一不能确定的事。护士给她送过来一样东西,杯口散着热气。小苏不知道是什么药,喘着气全喝了下去。喝完后她才明白过来,是红糖水。小苏给自己擦换过,从包里抽出仿Fun牌牛仔裤,慢慢套了上去。小苏走了两步,没找到体重。整个身体和自信心一起往上漂浮。
  小苏一个人走回甬道。她想扶住墙。迎面上来一个女孩,像个女高中生。小苏和女高中生打了个照面,女高中生的眼神像一只被捉住的小野兔。小苏决定做一回榜样。捋捋头发,挺起胸,弄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做得似乎过了,一脸的含英咀华。小苏迈开步伐,尽量走得沉稳些,但地面不肯配合,整个城市都在往下陷,道路与脚掌之间多了一段距离,多了一层虚。
  一拐角竟是漫天大雨。窗外尽是粗粗的雨丝。夏末正站在屋檐下面,对着檐雨失神。小苏走到他的身边,夏末居然没能收过神来。小苏没有停步,赌着气往雨中去。夏末的眼睛跟着小苏走出去四五步才聚光了。夏末慌忙脱下衬衫冲进雨中,在小苏的头顶充当一把雨伞。小苏的委屈和恼羞成怒在胸中无声翻涌。泪水往上冲,堵在眼眶里漂。她不肯停步,虚虚弱弱往大门口踉跄。夏末光着背脊淋在雨中,一路小跑一路小声呼唤:〃小苏,小苏。〃小苏走不动了,站在衬衫底下大口喘息,夏末的光背脊被她的眼泪弄得恍惚浮动。〃狗东西,狗东西!〃小苏突然尖声吼道,她用尽全力一巴掌抽在夏末的肉上,雨中响起了一声脆亮的巴掌声。〃谁让你这样了?〃她大声说。夏末的胸口堵得酸,一点一点往下碎,他一把抱住小苏,紧捂在胸前。小苏的双腿一起软了,泪水喷涌出来。她拽住夏末的臂膀,伤心无比地说:〃谁让你这样了?〃
  夏末推开家门,屋里泛了一地的水。北窗没有关,摞在墙角的书全被雨水淹死了,尸体皱巴巴地肿胀开来。要命的是那块画布,淋透了,和小苏一样刚做完人流,软沓沓地露出了极度疲态。夏末把小苏扶上床。小苏躺在床上,睁大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她的眼睛只有零摄氏度,看到哪里哪里就泛起一阵冰光。夏末站在画布面前,一种极不具体的愤怒在胸口上去下来。夏末忍了好半天,找不到发泄的借口。他以一声长叹给这次愤怒做了最后总结。夏末插上电热茶杯的插头,又把小苏的秽衣泡在绿塑料桶里,然后拿起拖把吸地上的水。夏末这么一忙碌屋子里又乱散了。生活中的每一样必需品都显得多余,他的手脚和这些生活必需品很快呈现出矛盾局面,不是它们挡住夏末,就是夏末打翻它们。小苏无力地说:〃别弄了,你画吧。〃夏末立住脚,只是对着画布发愣。夏末无奈地又叹一口气,小苏轻声说:〃你怎么老是叹气,我怎么对不起你了?〃夏末停了好几秒钟,最后说:〃我给你买点滋补品来。〃小苏说:〃算了,我们还剩几个钱?……我躺两天就好了。〃夏末点了根烟,突然歪着嘴笑了。〃我们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夏末说,〃我们坚持了社会主义。〃第二天一早夏末就出去了。小苏躺在床上,身上的所有关节都有点凉。窗帘背面的阳光很有力,但小苏觉得自己的身体离夏季已经远去了,早早立了秋。小苏望着窗帘,这块窗帘对小苏来说意义重大,是她六月二十八日那天买的,离毕业还有两天。那天有极好的太阳,小苏一个人来到华联商厦的三楼,看中了这块布。布上是大块椰树叶,满眼太平洋热带海岸风光,奔放、热烈、自由、开阔。七月一日是她大学毕业的日子,她即将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日城了。寝室里只留下七张空床。小苏最后一次守在自己的寝室内,炎热膨胀了这个焦虑时刻。有一种酸楚,有一种怅惘,有一种紧张,概括起来说,介乎失落与甜蜜之间,有一种蠢蠢欲动悄然滋生、蔓延了。她取出这块布,用热太平洋的奔放风光做成了一道窗帘。窗帘是绝对私生活的开始,是生活由笼统的社会化向个性隐秘的无声过渡,是所有少女迈向女人的人之初。午后三点钟,夏末敲门了。小苏赤脚走向门口,打开一道缝隙。窗帘笼罩了夏末。夏末的目光在热太平洋的瑰丽空间天高飞鸟海阔跃鱼。夏末反掩上门,手背在身后,拉上了插销。〃放弃分配,好不好?〃小苏轻声说。〃我们留在这个城市,好不好?〃夏末的眼前就看见碧蓝的海面卷过来雪白长浪。他开始冲浪,他的身体弓在穹形浪卷之间,在平衡中滑向失重。夏末点了点头。他草率地、莽撞地、英雄气盛地点下头。青春男人的草莽与率直充满了男性魅力,充满了新概念英雄。他抱紧了她,冲动了。他们的冲动相互渲染相互激励,夏末在小苏腹部的弧线上感受到自身的力度与气魄。他们合在了一起。二十二岁加二十二岁还是二十二岁。他们仅仅以这样一则理由留在了这座城市。自在的活法往往来自于一次简单冲动,这是来自于身体的大思想。
阿娟在中午推门进来了。阿娟在这个时候进来小苏有些意外。阿娟给小苏的印象不像是多事的样子。阿娟端了一只小砂锅,身后跟着小铃铛。阿娟的脚肿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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