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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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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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作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碗柜里的碟子〃当啷〃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怪笑才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地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作贩卖淫画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中篇小说第9节 苍老的浮云二(3)

    二    
    她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的长条,然后搬来梯子,爬上去将板壁的每一条缝都仔细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断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里的灰尘又在她身上画出一道道污迹。    
    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家里。她的窗帘破了一个大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着身上一阵阵发麻。炎热是一天天地厉害了,她一进屋就将全身脱得精光。在镜子里面看见熟悉的、皱巴巴的肢体,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瘦长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么一个飘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抓住。她使劲地回忆他们睡在床上的情形,总是只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无的片断。桌上的灰已被她扫去了,连半圆形的屁股印子都没留下。也许她完全弄错了?在一开始,她的确有过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自从最后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蚕豆,他讲了地质队的事之后,她觉得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原来就不存在的,不过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来,她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闯进来。她将门闩好,躲在蚊帐里面,汗流浃背,懊恼不已。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并不关心,她正在紧张地注视那只蛾子,生怕它飞到床上来产卵。〃那男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气和地想。她已经忘了她说过他像自己这码事了。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叫着,滚成一团在那里交媾。外面太阳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在她的记忆中,白天总是昏沉的,楮树和小屋总是沉沦在那昏沉的底里,蚊虫在紧闭的屋里唱着窒闷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从前才有,那是与夹竹桃的苦涩一起到来的。那时满树的叶子就像着了火,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像撒了一地的银元。那时听不到蟋蟀的病吟,只有两只斑鸠温柔地、梦呓般地从早到晚啼叫。她的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她将来要继承父业。〃小时母亲时常对人吹牛。但是她没能继承父业,她成了一个卖糖果的营业员。母亲因此恨透了她,发誓:〃要搅得她永远不得安宁。〃〃这家伙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诉说,还哭起来,〃真是一条毒蛇呀,为什么?!〃她这人总喜欢耿耿于怀,或许父亲就因为这个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个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了。母亲每天上街买菜总看见他从那老太婆的矮屋檐下钻出来,但她放不下臭架子,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况昨天又托人送来一包蚕豆,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不舒服,太阳穴胀得不行。下班的时候,她看见老况被婆婆紧紧地挽着臂在街上跶。婆婆穿着一件鲜亮刺目的绉纱衣裳,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烂的草帽,干枯平板的身子像斧头砍出的一般。老况脸上大放油光,显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气,劲头十足地飞起一脚,将一块路上的碎砖头踢出老远。〃生活要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听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还把烂草帽自负地从头上摘下来,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面的灰。她经过他们面前时,婆婆看见了她,镇定地、蔑视地向她点了两下头,然后目标明确地挽着老况,从她身边一擦而过。〃这顶草帽对于我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的语气那么热切,为的是掩饰内心的空虚。〃原来她还搽香水呢。〃她一看到这两人在一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总忍不住要笑。但这次她不敢笑,因为她发现谁家窗帘在抖,有人躲在帘子后面观察她。那人推开窗,弄虚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咙,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关上了窗,兴许还躲在帘子边上。婆婆他们已经走远了,声音还是顺着风不停地传到她耳朵里来,〃保持心明眼亮,就会产生使不完的劲头……〃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了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她一闭眼,立刻就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金黄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声音拖着哭腔。她看见他头上的皮屑将肩头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点也不冲动,别装样了。〃她打开门,两臂交叉,傲慢地瞪着他,〃你这种样子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上面有一只怪蛾子,老巴着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罢。〃她指了指扫帚。    
    他猫着长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扫帚猛地一扑,蛾子掉在地上。    
    〃也许,我是太不坚强了。〃他发着窘,〃当然你都听见了的,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吗?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气,一脚踏死了蛾子,〃你变得像我母亲了。我母亲这种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么愤愤地,老是那么上窜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时真想不出她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也许她终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没做什么梦。〃他嗫嚅地告诉她,退到了门边,似乎打算去开门。    
    〃当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谅解地说,〃你一直想变一变看看。我想你或许会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这有多难,无法想像……〃    
    〃难极了,我简直是一个白痴,〃他满腔忧愤,站住不动了,〃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秆。我只有一件要苦恼的事,就是这条毯子。我打算睡觉前将它钉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飞。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我觉得你也不能成功,你的骨头这么笨重,又患着关节炎,你在人前转动你的身体都十分困难。你看,我就这个样,我吃腌黄瓜,过得很坦然。〃    
    〃邻居假装来跟我借杀虫剂,当着我的面把驱蚊药水抢走了。我老婆说这屈辱得很呢。〃    
    〃这一点也不屈辱,其实你也一定没感到屈辱,对不对?干吗要来这里装佯呢?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怕他,我是说那个邻居。在黑暗中,你听见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这棵树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见满树的叶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这一向没做什么梦,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没有在桌上留下半圆形的屁股印子。    
    他说〃我得走了〃的时候那种作贼心虚的神气,她看了觉得挺开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经十分脏,十分油腻了,靠腋窝处还有个地方散了线缝,他穿着它显得可怜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经跟他闹翻了,才不肯帮他补汗衫,而他,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个梦也没做〃。真是怪事。    
    其实他听见了树干的爆裂声,也看见了叶片上的火星,他说〃没做梦〃是因为心里羞愧。当时他跳起来关紧了窗户,因为数不清的蛾子正带着火星飞进屋里来。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他想来睡,后脑勺刚一接触枕头,就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将枕头拍打了一阵,翻了一个边,刚一躺下,又被更狠地扎了一下。〃哎哟〃,他失口叫出了声。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中篇小说第10节 苍老的浮云二(4)

    〃你折腾些什么?〃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红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点也没有听见?你看看窗外吧,有样怪东西站在那里。〃    
    〃胡说,〃她趿着鞋走到窗口,打开窗向外探了探头,说:〃呸!别吓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挂的那面镜子的反光。它扰得你不能睡觉?你的神经真是太脆弱了,你怎么这样娇气,我上去把它取下来。〃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进来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师来驱一驱邪,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我们这小屋闹鬼,已经闹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干吗要用镜子来侦察隔壁的举动吗?我一直在怀疑!他们驱过邪,不管用,后来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女的肯定已经被缠上了,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屋里跟什么东西厮打,弄得乒乒乓乓直响呢!你千万别朝她看,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为和所长的那次谈话,他成了众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国为在办公室里大喊大叫地冲他说:〃喂,你有没有良种猫?请捐献一只!〃其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其中一个还用指头蘸着唾沫,大模大样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猫。他怔怔地站着,那伙人却又追赶起一只老鼠来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还乘机将他推过来,撞过去,一下子将他挺到墙上,一下子又将他挺到桌子边。    
    〃我并不养猫……〃他揉着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说。    
    〃他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老鼠也不追了,满怀兴致地朝他围拢来,死死地盯紧了他。    
    〃你说什么?〃    
    〃我正在说……我打算说……我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他胆怯地看着这一伙人。不敢往下说了。    
    〃天老爷!〃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乐得要死,〃他说他有特异功能!同志们!这家伙不是在吹牛吗?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迟疑地笑起来,因为总得表示点什么。老鼠又从桌子底下跑出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于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国为抠住他的脖子,〃我要把这事报告所长,你并不养猫。〃他笑眯眯地说。    
    他心怀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长却没来找他,甚至远远见了他都要绕弯儿避开。只是有一回,他偶然在办公室门外偷听到了所长对他的评价,他说他是〃一只滑稽的老鹦鹉〃,说过就又用那种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我的脚趾头为什么这么痒?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笑脚趾头就痒得不行,该死的东西!〃    
    一个雨的早晨。麻老五又当街拦住他,还将发绿的鼻涕甩在他的裤管上。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脱胎换骨了,他鼓起勇气朝所长家里走去。    
    屋里乱糟糟的情况使他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走进了废品收购站。五花八门的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两个大阁楼全被压得摇摇欲坠。他使劲眨了眨眼,从那数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里认出一个盛酒的坛子,一把没把的铁锹,一串念珠,一摞粗瓷碗,一个鸟笼(里面站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鹦鹉),一大束女人的长发(颇为吓人地从阁楼上垂下来),一张三条腿的古式床,一大堆生殖器的石膏模型,一副鲨鱼头骨,一只断了的拐杖等等。在一个角落里,所长和他夫人正在吃饭,饭菜都摆在一个竹制鸡笼上面,鸡笼里还养着一只黄母鸡。所长的夫人像一个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也许能……〃他讷讷地开口,小心地挪动脚步,绕过那些杂物,〃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搞到那种良种货色。〃    
    〃嘿嘿?〃所长翻着白眼,停止了咀嚼,将酒糟鼻伸到他衣服上仔细地嗅了几嗅,〃你觉得印象怎样?这下我可让你大开眼界了吧?你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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