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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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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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但他丝毫也不放松,口里执拗地质问我:〃想干什么?〃我并不想干什么,可他就是认定我心怀着诡计,似乎为了这个,他有责任限制我的自由。他那铁钳般的大手弄得我都没法呼吸了。忽然,我回忆起表姐年轻时对于他的评价,我现在才领教了这个人对别人可以有什么样的压制暴行。    
    〃你,也有杀人的癖好么?〃我喘着气问道。    
    〃少啰嗦,你不想活了!〃他狞笑着又在我胸口紧了一把。    
    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妈妈、表姐和传达已经从地下室溜出去了。现在我除了用力呼吸以外已顾不到其他的事情。我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我钉在墙上,我又没有得罪过他。当我又一轮挣扎时,我眼前一黑,连那盏荧光灯也看不见了。这时我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的、悠长的声音,像是轮船的汽笛声从远方呼啸而来。他似乎一怔,稍稍放松了我一点,压低声音说道:    
    〃是鲸鱼在哭,又有它们的同伴遭难了,这些个庞然大物啊。〃    
    他说着竟然啜泣起来,完全放开了我,用双手蒙着脸蹲下去了。我赶紧撇开他往楼梯口走,我可不想再被他限制起来,再说他的悲伤同我无关。    
    我回到旅馆房间,收拾好我的箱子,准备上路了。我暗自决定这回一定要不顾一切冲回去,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我打定这个主意后就走到窗口去,最后看一眼这片熟悉的海滨。我看到的景象让我腿子发抖了。他们五个人全都赤身裸体,被一些穿海关制服的人用绳子牵着,被像牲口一样驱赶着,正在登上一艘很大的木帆船。我看到他们即使是这种样子,也忘不了相互调情、打闹,好像对失去自由的耻辱状况一点感觉都没有。旁边围观的那些渔民都朝他们吐唾沫,扔石头,喧闹声传到我耳朵里。他们上了船就站在船头向那些人展览自己的身体。厨师似乎特别旁若无人的样子,两手捉住昂然挺立的生殖器官,低着头在自我欣赏。妈和表姐则叉着腰,迎风站立着,颇有女海盗的风度。那些手里挽着绳子的穿制服的男子都很兴奋,贪婪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子声,木帆船开动了。起先这条船沿着海岸线行了一段路,然后忽然一转身,往深海开去,速度之快令人心惊。一会儿工夫那船就不见了。    
    我离开窗边,打算提着箱子出门。    
    〃家伟,家伟,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一个黑皮肤的矮子边推门走进来边喊道。


中篇小说(三)第104节 表姐(10)

    我从未见过这人,他的样子像本地的渔民,崭新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别扭。我隐隐地感到他的相貌同厨师和传达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我又说不清是哪里相似。我的视线落到他擦得铮亮的皮鞋上,发现那双皮鞋大得同他的身子不相称。我正在疑惑一个人怎么会长出这么大的脚来时,矮子挥起脚就将我的箱子踢翻了。看来他的力气也是很大很大的,箱子在他脚下好像玩具一样,被他这一踢居然裂开了一条缝。    
    〃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他警告我。    
    〃我想回家。〃我坐到床边,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谁不让你回去啦?脚长在你身上,是你自己不让你自己回去,难道不是么?说到我自己,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这海边打鱼的,风暴一来,我们就得听天由命。所以呢,我们就练就了一身这样的本领:在风浪中打瞌睡。要知道,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说出〃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时,脸上便鼓出两团横肉,一副怪残忍的样子。也许他在威胁我。他背着手在房里踱了一圈又说:    
    〃回家?这里不是你的家么?放下你的箱子!!〃他大吼一声。    
    我手里的箱子〃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母亲所在的地方就是家,你连这都不懂?〃他的口气缓和下来。〃让我来同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是关于渔民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海是很凶恶的,时常吞没船只,村子里的人口一天天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沿着村子前面的小路往前走,看见路的两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发光的骷髅,那两条光带一直通到海里。我弯下身去察看其中的一个骷髅,怪事发生了。我从那团荧光里头看见了自己的脸!原来我已经死了。可我明明还在路上游荡。我想要搞清这件事,可一直到今天也没搞清。每次我想离开此地时,我就记起自己已经死了。要是真的离开了,就会忘记这个事实。你看你的妈妈,还有你的表姐,她俩是多么诚实啊。这样的女人才招人爱。〃    
    矮子脸上显出对我厌倦的表情,闭上嘴沉默了。我想,也许他是专门来看守我的吧,我要是再跑掉,就显得挺无聊的了。    
    他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那双大脚。我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这双脚多么大啊!他那裹在紧绷绷的西服里的身体,一定是特殊的材料,因为他自己说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他是在出海打鱼时遭难的吗?    
    房里的沉闷压迫着我,我又很想出去了。我不拿箱子,空手出去,他总不会阻止我吧。我刚生出这个念头他就伸出一只脚架在床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又退回来,坐在了床铺上。在这个强悍的汉子面前,我简直成了个婴儿,我心里怪不服气的,可又没办法。我看见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脸上那团横肉一动不动的。我觉得我对他、对这里的一切实在是一无所知。    
    由于没事可干,我干脆脱了衣服睡觉了。矮子倒也不来阻止我,还是坐在那里想他的心思。我看着天花板,数着数字,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的了。后来有一个铁球总是压在我的胸口。当我挣扎着醒来时,又发现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男人的大脚,那矮子居然钻到我被窝里来了。但我实在太困了,连手都抬不起,我又陷入迷迷糊糊之中。那只脚奇臭无比,我一醒来就可以闻到,但不知怎么那种臭气反而催瞌睡。我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好久好久,还是不想醒来。有几回我好像打开了眼睛,但并没醒。虽没醒,我还是可以听到矮子在床的那一头说话,似乎他一直在讲关于他那个渔村的往事,他的话里头充满了鲨鱼的袭击啦,海难事故啦,沉船的残骸啦等等等等。慢慢地,我在睡梦里闻到的臭气变得越来越亲切,它令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一种臭鱼,那种东西近似于人粪的臭味,但每个人都越吃越想吃,回味无穷。朦胧中,我居然抱住那只脚咬了一口,结果他猛地踢中我的头部,我痛昏过去,之后又醒来了。    
    矮子已经走了,他的臭味还留在被窝里,这臭味现在又好像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了。我为了证实,就到浴室里去洗了个澡,又换了衣服出来。果然,身上还是臭烘烘的。但是这种情形并不使我沮丧,我好像还有点兴奋,有点跃跃欲试。虽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单单这种感觉就无比新鲜。    
    我的手提箱就靠墙放着,现在我不那么想离开了。回到那个我在其中混了几十年的地方去度过一生并不是我的理想,那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地方这些年已使我衰老起来了。再说连表姐都可以全身心投入当下的冒险奇遇,我为什么就不能尝试一下呢?多么惭愧啊。平心而论,当海风吹起赤身裸体的母亲和表姐的头发时,她俩叉着腰并肩立在船头的形象,难道不是一幅稀罕的美图么?此刻在我的回忆中,那根拴住他们大家的粗绳子已经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是衬托他们风度的装饰品了。这么多年,我竟一点都没有看出表姐和妈妈的这种能耐,这也足见我的愚钝了。    
    我来到旅馆的前厅,看见妈妈和表姐边走边说,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她们抬头看见我,两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停了下来。    
    〃家伟不是参加出海捕鱼了么?怎么在这里?〃妈妈责备我说。    
    〃谁说我出海了?〃    
    〃老胡明明是这样告诉我的嘛!老胡就是那个黑黑的矮子。〃    
    〃也许他是说我在梦里出海了。〃    
    表姐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我明白了。〃    
    但是我却不明白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我只是感到她俩都不赞成我的行为,都认为我成了个包袱。想想也确实如此,当她俩积极策划着某些行动,并身体力行地实施她们的计划时,我在干些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理解她们,还对她们的行动设障碍,真不像话。    
    〃那么你回去吧。〃表姐说了这句话就不理我了,转过脸去对妈妈说:〃从小他就对爬山不感兴趣,只喜欢在院子里跳绳。〃    
    她和妈妈撇下我,两人一同往楼上走去。


中篇小说(三)第105节 表姐(11)

    也许我真的是该回去了,回到公司里去上班,回到自己家里和父亲还有弟弟默默相对。我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不去爬山呢?〃    
    这时有个大汉从门厅那里过来,对我说,我的出租车已经到了。我身不由己地跟他到外面,他打开车门请我上去。    
    他把车开得飞快。我又看见了林阴道。差不多每株大树下都有一对金发的情侣在跳舞,音乐荡漾在空中。    
    一刻钟以后,我才发现我坐的车并没往火车站开,它在城里绕了个小圈子又回到了海边,而在那边的码头前方,一辆货轮正徐徐驶进港口。    
    我打开车门便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从码头那边向我走来。    
    他扶着我的手臂,老泪纵横地呜咽着说:    
    〃家伟啊家伟,我真是不想活了啊。〃    
    〃是因为妈妈么?〃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你妈妈同我齐心合力,可是我们抵抗不了外力啊。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昨天在甲板上,一只海鸥就把我撞倒了。我快死了。〃    
    他凑近我,用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让我拖着他走。他还边走边唠叨说:    
    〃你妈妈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弱呢?就连你弟弟,前些天也染上了霍乱。这种事,你说该怎么办啊?我一点都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吧,我可是你的老父亲啊。〃    
    我一点都不想背他,我要他就地坐下,我自己站在他旁边。可是他又忿忿然了。    
    〃让老父亲坐在地上!居然有这么狠心的儿子!啊,我快死了。〃    
    他就势往地上倒去,干瘪的、很长的身体伸展开来。他不再望我了,他翻眼望着天空在喃喃自语,似乎一时半时还不打算起来。    
    我想,一贯冷漠的父亲内心这股怪异的激情是从何而来呢?在家里时,他从不同家人多说一句话,他高高在上,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说老实话,我连他的模样都没怎么看清楚过。他这股亲昵劲让我怪不习惯的,再说由于长途旅行,他的身上又很臭,凭什么我要将他背在背上啊。    
    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就只好在旁边等。我看见有两颗昏浊的泪珠挂在他松弛的眼睑上,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害怕地想,他该不会真的死掉吧?这样一想我就蹲下去了。    
    父亲睁开眼,撑起来,爬到我的背上。他的动作那么熟练,就好像他经常让我背他似的。他的身体很沉,我咬着牙站了起来,感到背上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铁。他的骨架明明是又细又长,怎么会这么沉的呢?我听说过有种人越老反而越沉,莫非他就是那种人?    
    我用力走了十几步,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卸下他来。但他死死搂紧我,怎么也不肯下来。我无可奈何,只能同他一齐倒在地上。幸亏在沙滩,也不会受伤。    
    他松开我,沉痛地哀嚎道:    
    〃啊,这种儿子,要他干什么呀!〃    
    因为旁边有人,我被他搞得很羞愧,头都不敢抬了。    
    路人中有个白胡子的老渔夫过来了,他蹲下去,一把将父亲长长的身躯扛上肩,然后健步如飞地往前走。父亲的上半身从老渔夫的肩头垂下,他扭着头看见了我,就朝我挥了挥拳头。    
    因为感到无地自容,我就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    
    〃你到哪里去呢?我看哪里全差不多啊。〃    
    出租车司机手里端一个保温杯,拦住了我。我低下头,看见他的一只脚上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我问。    
    〃这只脚是我的薄弱部位。每回我想冒险,它就来阻挠我。我这一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不像你表姐。前些天,我从悬崖上跳海,弄坏了这只脚。〃    
    我再仔细打量,才发现那绷带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我虽干不了什么大事,可也不能放弃啊,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一年里头总要跳几次海。当然啦,这没法同你表姐比。〃    
    大汉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可怜兮兮的。忽然他听到了什么,他挥了挥手,朝他的出租车一瘸一瘸走过去。渔民们默默地给他让路,很羡慕地打量他。他的车子向东边驶去。    
    白胡子的老渔民又出现在路人里头了,他拨开那些人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指着海对我说:    
    〃我们世世代代都同这海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的伤,真是一言难尽啊。我看你行事很狂妄,你身上有伤吗?当然没有,不看就知道了。你的父亲以前可是个渔民。〃    
    〃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我喃喃地对他说。    
    〃这就对了嘛!〃他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你早就应该像这么坦诚。刚才我背你父亲的时候,摸到他背上一条一条的疤痕,那是同我出海时遇到鲨鱼留下的。从那回起我同你父亲就成了生死之交。现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我家里,正在用金枪鱼下酒吃呢!怎么样啊,跟我去吗?〃


中篇小说(三)第106节 表姐(12)

    白胡子的家就在我住的旅馆的后面,那是一栋丑陋的房子,房顶的一些处所连瓦都没有了,就盖着油布,上面压着砖头。前门小而矮,要稍稍弯下腰进去。一进屋,一股很浓很浓的腥味扑面而来。在挂着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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