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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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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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已经过了下半夜,祖母房里还在闹腾,两个女孩都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小非很想过去看,可又不敢违反祖母的命令。一会儿她就变得迷迷糊糊的。尽管迷糊,她还是感得到舟子用什么东西缚住了她的两条腿。又过了一会儿,手也被捆到背后去了。〃现在她要在我脸上插大头针了。〃小非想着这事,就像与己无关似的。不过舟子并没有在她脸上插大头针,而是撇下她到隔壁去了。小非听见她们三个在隔壁大声说笑,就放心地进入了梦乡。她实在睁不开眼了。    
    小非醒来时看了看钟,已经是下午了。家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她的心里变得轻松起来,她甚至哼起了歌。她冲到厨房里漱洗完毕后又吃了一碗炒饭。这时她才记起祖母。    
    祖母仍然躺在那张大床上,脸上插满了小黄旗,只不过双手已经不再绑在背后了。一阵惨痛的感觉袭来,小非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小非,小非……〃祖母微弱的声音喊道。    
    〃奶奶!奶奶啊!!〃    
    〃你帮我把鼻子上的这几面小旗拔下来。〃祖母的声音像口里含了一口痰似的。    
    小非爬上床,开始拔出一根针。但这根针不是原来那根针!原来的大头针都是一寸多长,这一根却有五寸长。这么长的针,一定刺到祖母的脑髓里头去了。小非想到这里,又看看带血的钢针,心里只想吐。    
    〃小非,你快点呀。〃    
    小非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又去拔另外四根针,一一将它们拔下。她不敢细看这些五寸长的针,也不敢看血糊糊的鼻子,她心里不知怎么有溜走的冲动。    
    〃这回我好多了。〃    
    祖母叹了口气,也不管满脸的小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但很快她又往后一倒,〃唉哟唉哟〃地叫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小非狂乱地扑到祖母身上,想按住她乱抖的身子。突然,她的身躯僵硬了,在床上挺得像一把弓一样,后又轰然塌下去。    
    〃你要压死我了。〃她的声音像快要窒息了一样,〃有一根针断在我里头了。〃    
    小非以为祖母要死了,就坐在板凳上哭了起来。她听到舟子在外面叫她,但她一点也不想回答。舟子叫了一声又一声,还愤怒地用脚踢门。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撞开大门冲进来了。


中篇小说(三)第130节 地图(6)

    舟子一进卧室就走向祖母,麻利地将那些大头针一一抽出来扔到地上,那上面全都带着血,小黄旗也被染红了。做完这些后,她就用一块白布将祖母的脸盖上了。小非握住祖母的手,从那温热的手心小非感到祖母其实心里是很平静的。    
    〃舟子真能干。〃祖母在白布下面说。    
    奇怪的是床单上并没有染上大片血迹,会不会祖母已经自己复原了呢?小非想去揭那块白布,舟子制止了她。    
    〃这可是我的功劳。要不是有根钢针断在她里头,我也不会来帮你这个忙。〃舟子得意洋洋地说。    
    〃针断在里面会有生命危险吗?〃    
    〃哪里会呢?这是件大好事。〃    
    〃舟子真聪明。〃白布下头的嘴又说话了。    
    舟子告诉小非说,她已经找到蜜了,在一个巨大的蜂窝里头。不过她已经改了主意,不打算去获取那些蜜了,她要将那些蜜当成一个秘密存在心里,这样更有意味。她每天都去看一看那个蜂窝,这样做已经好几天了。小非听她矫揉造作地说出这些鬼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她隐隐地感到舟子说话越来越像她母亲了,而且她母亲是小非厌恶的那种人。    
    这时白布下面祖母的那张嘴又开口了。    
    〃小非要好好向舟子学。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可是祖母这句话却使舟子顿时沮丧起来。本来她已经在用水清洗那些钢针,听了这话之后她就一愣,将大头针从盆里捞出来,随随便便地扔在桌子上。她将湿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揩干,坐在小凳上发起呆来。    
    看来祖母问题不大了,小非心里也轻松起来。她将卧房里的东西收拾好,又搬了张小登进来,同舟子并排坐下。    
    〃我想起了锤子那个小流氓。〃舟子说,〃他竟敢找你借钱。〃    
    〃是啊……〃小非夸张地拖长了声音。    
    〃我爹爹早就认识这个混蛋。〃    
    〃那是肯定的。〃小非赞同地点头。    
    〃你们一家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舟子霍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眼里像要喷出火来一样。突然她一转身,〃咚咚咚〃地走到外头去了。小非吃惊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性子真急啊。〃祖母说。    
    她要小非帮她从柜子里拿头套出来。小非打开柜,拿了那只祖母早就准备好的黑布头套,交到祖母手里。祖母飞快地戴上了,小非没来得及看清祖母的脸。    
    祖母戴上头套之后就起来了,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似乎是,她看得见外面,别人却看不见她的脸。小非想,原来她早就缝了这个黑头套放在柜子里啊。现在她看起来一点痛苦都没有了。她从桌上抓起那些五寸长的钢针,找出浆湖和黄蜡纸,又做起小黄旗来。不知她打算如何样将这些五寸长的钢针插到地图上去。    
    〃有根针断在我脑袋里头了。〃祖母又提起这事。    
    小非幻想着那根针在祖母脑袋里头的情景,直想得自己的脑袋一阵阵跳痛。    
    自从祖母戴上黑头套之后,小非就再也没见过祖母的脸了。那黑头套共有两个,祖母还可以换洗。本来小非还以为她脸上伤势严重,总得换换药之类的。但偏偏祖母什么药都不涂,没那回事一样。不上药,也绝对不取下头套。有次她弯腰去拿东西,头套滑落了一点,她〃哎哟〃一声,用双手护住了。大概这头套就是她的治疗手段吧。    
    祖母出门买东西也戴着它,还走得飞快。小非不放心,就远远地跟着她。她到镇口买了豆腐和酱油,回家的路上碰见邻居梅芳嫂,两人又聊了一阵天才分手。小非觉得所有的人都对祖母改换形象的事毫无反应,好像祖母头上从来就生着个黑头套似的。不过她戴着那东西倒也真方便,刮起灰沙来眼都不用眨。    
    〃我奶奶脸上有伤。〃小非对舟子说。    
    〃那倒不一定,你又没看见。〃    
    〃可是你看见了呀,你帮她一根根拔出了那些长针。〃    
    〃她出了点血,这有什么。那种针伤不了人的。〃    
    小非开始相信舟子的话了。毕竟,祖母总不会故意将自己弄成重伤吧。她还要做饭呢,她还要打扫房间、上街买东西呢。但那么多粗针扎进一个人的脑袋里,还有一根断在里头,又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呢?    
    有一回,小非在油菜地里看见了那个往祖母脸上插针的女人,她一闪就过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从那个茅棚里出来的。小非就赶到那棚子里去看。    
    那桌子上赫然摆着一张手绘的地图。小非仔细看了看,觉得很像家里挂的那一张,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红圈。比祖母画的那个圈更大、更显著。小非用食指摸了摸那个圈,感到有点发烫。她刚刚用手掀起地图,它就着火了,一会儿就成了一小撮灰烬。在桌子底下,小非又发现了那双婴儿的布鞋,上头绣着绿花。    
    外面的油菜地里,油菜已经结籽了。小非记起好久没见过那男孩了。他的脸是不是被刚才那种火烧坏的呢?小非惆怅地想着往后的前途,然后又想男孩说的报仇的事。这些日子,她又用铅笔画了好多次地图,却再没有成功过。即使她绞尽了脑汁也还是画出那些拙劣的模仿。    
    棚子外有男人讲话,小非走了出去。是舟子的父亲,他蹲在地上,用双手捧着头,站在她旁边的是舟子的叔叔。    
    〃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干不成!〃他说着就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那些人夜夜都来,可是根本不用呆在棚子里。昨天他们还到我床上来了呢!我对他们说我会死,没有人相信。就那么挤呀推呀,吵闹了一夜。为什么?〃    
    舟子的叔叔低声细语地劝他。他说:    
    〃大哥啊,你要心静,心一静问题就解决了。我们这个镇子什么没遭遇过呢?还不是过来了!我自己夜里也不能睡,来找的人太多了。唉,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们都要慎重啊。睡觉前那些鸡啊鸭啊的全关好,就会睡得安一些。你呀,不要那么居功自傲吧,这个棚子是你搭的,但是它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他们人那么多。这倒不是说你浪费了时间,你是做得很好的,以后还要多做。让我们鼓起勇气来面对困难,好吗?〃


中篇小说(三)第131节 地图(7)

    他说到最后还挥了挥拳头,小非听了一阵肉麻。舟子的这个叔叔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人,他长年在街头卖泥鳅为生。小非一听他的声音就联想到溜溜滑滑的泥鳅。但是他的话舟子的父亲爱听。葵叔的脸逐渐开朗,也不再捶脑袋了。后来他站起身,还伸了个懒腰,他说自己是〃庸人自扰〃。    
    〃这就对了!!〃舟子的叔叔拍了拍手。    
    他俩转过身来,看见了小非。葵叔说:    
    〃小非啊,你看见棚子里的东西了吧,那都是那些人扔的,他们扔了就走了。这些人走家串户,你奶奶把他们纵容坏了啊。〃    
    葵叔又皱起了眉头。小非赶紧离开他,免得惹他心场K圩拥氖迨逶谏砗笏担?/p》    
    〃这小丫头一下就长大了,像她奶奶一样爱钻牛角尖,要是当年她父母把她带走……〃    
    小非很少想自己的父母,倒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不习惯。她从未见过父母,也没人向她提醒她应该有父母,所以她只习惯将自己看作祖母的孩子。现在这个人无缘无故说起她父母,她心里很厌恶。    
    这件事之后,小非变得沉默了好多。她不再随便用笔画地图了,祖母的地图挂在厅屋里,她也不敢任意靠近。她将右手臂伸得长长的,小心地去抚摸那些图标,她的指尖感应到图标散出的温热。小非暗想,她可不愿意被烧成锤子那副模样。祖母后来又画了许多小幅地图,但这幅大的始终挂在墙上,并且又被插上了黄旗。小非怀疑它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绘制的。    
    镇上传说一种流言,说有一种女人随时可以放火。比如她在街上遇见你,用手在你头上摸一摸,你的头发就烧焦了。小非听了之后就想起那张着火的地图。接着她又忽发奇想:那中年女人总不会是自己的母亲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粘在她脑袋里了,拂都拂不掉。她感到那女人同祖母的确有默契,她们相互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思。而她小非,同祖母之间总是隔着什么,像猜谜一样,从小到大都这样。但那女人不可能是她母亲。她干吗要老是带着那双婴儿的小鞋呢?    
    养蜂人后来给了小非一块蜜。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将装在宽口瓶里的蜜交给她,还夸她〃心细〃。舟子得知这件事以后很不以为然,她说养蜂人的职业并不是养蜂,他的真正职业是做贼,养蜂只是个幌子。〃这个养蜂人到底是谁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实际上,在她提出问题之前小非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最近出现在镇上的这几个人她和舟子都从来没见过。不过老一辈的人倒不觉得他们面生,就好像这些人是久违了的远亲一样。比如这个养蜂人吧,如果小非向祖母提起他,祖母一定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她知道男孩锤子一样。镇上的陌生人又增加了。昨天小非出门时有两个破衣烂裳的女人向她兜售柿子,那些柿子的外表难看,像是被存放了很久的旧货。但她们不泄气,一个劲地夸这些〃家乡的柿子〃的好处。她们的过分热情让小非生出很多疑窦。小非后来推不过,就勉强买了一个柿子。拿回家后,祖母看了一眼就要她扔到垃圾桶里去了。〃那是两个真正的乞丐〃。祖母说。小非想,她们明明是小贩,祖母怎么说是乞丐呢?    
    〃小非啊,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管理我这些地图啊。〃祖母忧虑重重地说。    
    〃奶奶怎么会不在呢?奶奶好好的嘛!〃    
    但是蒙在黑布里头的奶奶没有听见小非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是比较喜欢冒险的,因此丧命也说不定。这个家并不是我的,这是你的家呢,所有的东西都要留给你。有一天早上你从床上起来,会什么全明白的。〃    
    顶着个黑头罩,她做起家务来还是麻利得很。有时小非怀疑,罩子里面的那双老眼已具备了穿透力,她只要呆在家里,就可以看见镇上发生的一切。她画图画得越来越简练,纸张也越来越小。那些绘出的地图已不再是小非以前熟悉的风格了,图纸上只有一些直线和用彩笔画出的红圈、蓝圈和黑圈。如果不是祖母所画,小非肯定不会认为这些是地图。有一次祖母叫小非将桌上那张〃梅县〃拿来,小非一看,〃梅县〃已经成为了白纸上的三个黑点。这一来小非又想,也许隔着黑布,画起图来还是有所困难的吧。小非近几天见过祖母绘图的样子。她不再将整个胖大的身躯伏在案板上工作了。现在她坐得笔直,将小张的绘图纸拿在手里,放到眼前(黑罩前),一远一近地反复移动,移了半天,才忽下决心,匆匆地在那张纸上画下简单的线条,画完后就不理会了。小非虽然佩服祖母的潇洒,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些简略图。    
    〃梅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样你就可以打消去找它的念头了。那男孩好久没来了呢。〃    
    〃是啊,他该不会生病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    
    〃镇上的生人多起来了。〃    
    〃嗯,慢慢地你就对他们熟悉起来了。这些人呆不了多久的。〃    
    〃奶奶,你怎么什么全知道啊。〃    
    〃不会吧。我还时不时的有外出探险的念头呢。〃    
    当祖母的听觉偶尔变好时,祖孙俩就像这样一问一答。    
    祖母连睡觉都戴着黑头罩。小非相信她只有洗澡时才取下来。可是祖母坐在木盆里洗澡时将门关得死死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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