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沉默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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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沉默之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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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开了老人的门,更是一下愣住了,如果刚才仅是有点幻灭,那么现在我真的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老馆长人没变,还是我平时见到的穿蓝工作服的样子,比早年大殿里的新,也合高大的身,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房间太奇怪了;我对十年前的1968年并不清楚,我是在人们揭批林彪四人邦运动中才开始重新经历,对我那已是词语中的1968年,但是现在我觉得好像真的一步回到了现场的1968年。简单地说,老人十年的生活几乎没有改变,只是蓝工作服稍稍改变了一点,比较合身了。我提着鸡蛋始终没放下,像问历史一样问老人,墙上的标语怎么还没刷掉?我目光朦胧,或者不如说是老人的目光朦胧,总之我们都在穿越时间,我像做梦一样,而老人几乎就像实物。    
      “为什么要刷掉?”房间几乎有回音。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砸烂倪维明的狗头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墙上的字有用毛笔写的,有用刷子刷上去的,老人的名字打了叉子,没见过那样粗暴的字,写满了一面墙。灰尘布满墙壁,蛛网层层叠叠,有的滚成一团,有的拉成一道弧形,能看到上面炉灰发红的粉末。去安源的画像石膏像标准像选集四卷语录若干纪念章一切都在灰尘中、在时间中的原位,未动过一指。房间空荡,几件旧家具,有的门子掉了,里面空无一物;一张床,铺盖简单,黑糊糊的,地上墙角丢弃着或粉或黄的传单,破碎的唱片,皮带头,折了的棍棒,扫把,水桶,皮管子,胶鞋。一件旧蓝大褂儿。一张油漆了红色万岁的两屉桌。方凳。烟缸。老人早已不抽烟,只是一种陈列。一把竹躺椅,应该是幸存的,就是当年孩子们看到的:老人柱着半截树棍,坐在躺椅上,看孩子们探头探脑,呼喊,向他投掷,冲锋陷阵,跑掉。。。。。。    
      你以后不要到我这儿来,知道么?    
      回去吧。把鸡蛋拿回去。    
      我退着出了门把门关好站在北长街冬天的风中手里一篮子鸡蛋听见冲呵冲呵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不准放空枪不准放空枪开火开火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着神兵千百万嘿埋伏着神兵千百万一窝蜂地跑了出来。。。。。。抄家我还小,不知道怎样抄打踢砸,没敢去看,一切都是听说。只记得一次跟着那些孩子远远守在胡同口,听到喊声、齐唱,他们跑出来,跳着脚,举着链子枪,啪啪响枪庆贺战绩。我赶紧跑了,我也曾想有那样一把链子枪,也找过一些自行车链子铁丝车条什么的,但是没成功还弄破了手。。。。。。    
      不知在风中站了多久,提着篮子重返小院。    
      没有敲门,直接进了屋。老人坐在桌前吃粥,咸菜,眼睛直看着我,像看陌生人一样,正如我看老人也同样陌生。我开始说话,我说是妈妈让我送的,新鲜鸡蛋,妈妈单位发的,不是买的。我说,您炒着吃,煮着吃,做汤,煎荷包蛋,我说的这些都是我吃过的。我不知道说什么。老人不说话,我想是同意了。我把鸡蛋放在地上,又提起来放到碗柜上,然后离开。把门关好,飘一般离开了小院。    
    


《沉默之门》第一部分:长街长街(17)

      高考恢复,我所在161中学分成快班和慢班,我学习优秀自然在快班,但是没人知道1979年我陷入了难以描述的恍惚。我受到的刺激难以形容,我心目中的老人恩师如日中天怎么又像一个地狱之人呢?我无法将两个人统一起来,吓坏了,上学下学躲着图书馆走,怕见到老人;不能想象老人的房间;想象老人的样子以及老人历史般的声音。    
      那时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外面的世界热火朝天,而老人的时间却是不动的,像钟表停      
    在了时间深处。是的,老人一直是严肃的沉思的,但那是面对一部书一本名著的严肃,是在把上古史演义、东周列国志、希腊神话、安徒生、杜甫和哥德交给我手里的时候,那时老人声音清晰,深思熟虑,老人说从神话到哥德是人类的一个完整过程,其中一些人书是重要的驿站。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老人的良苦用心,老人胸怀广大,在架构我的心灵坐标,那时我把老人奉若神明,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有什么异常,然而事实是无论我还是老人都不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在造访了老人之后我才感到一种似乎更为强大的我无法理解的东西,而老人是固执的。老人无法泯灭某个或某些历史时刻,比如1968年,女儿最后离去,沓无音信。老人的近万卷藏书以及书信手稿日记全部抄没,有的被付之一炬,有的充入图书馆。书老人一本也没索回,即使又成为馆长。事实上当年我与老人整理那些堆砌的图书,造册编号,有相当一部分是老人自己的书。那时老人已把希望寄托于我,而我还有另一双眼睛。    
      老人什么也没索回,甚至没申请落实房产政策。    
      只是守着老屋,让时间不动。老人称自己是九死之人,活着只是一种《神曲》,实际上是过逝之人,房间没必要改变,事实上是个故居。有一个人还活着的故居有什么不好吗?老人说,“在我所谓的有生之年它会一直这样,会有价值,这是我惟一还能够做的,我不能留下什么了,只能留下这间房子,在这间房子里我难道不是文物?”老人笑,一种奇怪的笑,非常平静,苍老,不是历尽劫波兄弟在的苍老,而是像岩石一样的笑,未泯去任何东西。那时我已上了大学,虽然适应了老人的房间,但当每次都要像穿越某种时间隧道那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像另一种“桃花园记”。不过通常这只是我开始的一种感觉,进入谈话之后很快我和老人都忘记了置身的房间,时间的错位并不能阻挡一个老人的当下生活。我为老人带来了大学的思潮、周末舞会、人们谈论什么,学生会竞选、各种文学社团、打印或油印刊物、我的态度………一个并不积极的参与者。而老人目光炯炯,时常打断我,盯住我,让我详细讲,批评我的游离与轻描淡写。那时老人已退居二线,没作了多长时间馆长,实际上老人68年就到了退休年龄。老人成为一个义务图书管理员,每天向少年人发放图书,在阅览室阅读报刊杂志,对世事并不陌生,常常或者击节,或者一针见血,有时因为激动而嘴角颤抖,老人牙残缺不全,后来又掉了一些,嘴巴颤抖起来显示着巨大的能量。但老人仍然是锋利的,就算牙不锋利眼睛也十分锋利,常常让我心惊,那时老人目光如炬,以致有时让我产生错觉好像房间的主人是我不是老人。老人看上去像一个守陵人,实际上并没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我会注视一下墙上的字,意识到我所置身的空间,感到说不出的一种飘惚,甚至一种暗示,好像真的存在上帝的面孔,我不能说那是笑。但的确正如爱因斯说:上帝上微妙的,爱因斯因有自己的时间理论,但只是长与短的关系,并没发现某种并列的关系,如果老人是科学家或许会有新的阐释。    
      老人说我赶上了好时光,跟我讲一个人的道义感和责任感,讲它们与诗歌必不可少的联系,讲那些推动历史进程的诗人是如何工作的,一个真正诗人从来都是现实生活最敏感的神经,即使不直接介入现实,诗歌中无形的血脉、气味、甚至节奏同样是对所处时代的一种自觉与掘进。后者当然是针对我的诗歌而言,我知道老人更欣赏北岛江河食指们的诗,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他们,老人也十分清楚。我模仿过他们的声音,甚至也曾写出惊人的句子:我们从墓地站起/像一场叛乱/村庄望风而逃。但这不是我的诗,不是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与我无关。    
      是的,我没能成为老人所希望的诗人,甚至不是我自己希望成为的诗人。我更多的诗淡而无味,几乎没有抒情成份,也没意象或象征,只有细节、叙述,干净的句子,无色无味,像塑料一样。这不是我喜欢的诗,但我只能这样写,如果也算诗。我后来真正喜欢的诗人是海子,从抒情角度我认为有了海子的诗我已无事可做。我需要抒情读读海子就行了,不做作,像大地流水一样。老人也喜欢海子,从天才角度对海子评价甚至超过了北岛,老人认为海子的才华不在俄国叶赛宁和西班牙的洛尔迦之下。老人趣味之广泛使他并没完全排斥我的无色无味的写作,从纯诗的角度老人也欣赏我的写作,我不知道是否一种鼓励,老人认为我的诗有一种罕见的质地,看起来淡而无味,没言说出什么,却可能是一种新的声音,但同时老人认为我作为诗人是不成功的,甚至是不可取的,老人不解我年轻轻的写的诗何以如此平淡,怎么会有着事物本身的安静与虚无,老人说,你到老了再写这样的诗不迟,现在还是应该尽量使年轻的自己飞起来,触摸历史、大地、更多的心灵。在老人看来我这样写下去至多是一个小诗人,为此老人数次向我悉心讲述自己的心灵与肉体的历程,讲述苦难与荒谬的根源,讲述历史的现场。老人不知道这一切对我都过于巨大,只能将我吞没,不可能做出我个人生命的反应。有时我甚至没出息地想,老人也是诗人,为什么自己不写寄望下一代人呢?很多次话已呼之欲出又咽了回去,我想我不能要求老人,希望总是在下一代的,是我自己不长进。然而不可避免地我后来越来越反感历史,越来越不愿倾听历史,我认为那是别人的历史,不是我的历史,面对别人的历史我在哪儿呢?我不要历史,我只要安静,体会,寻找的存在。我内心有一些东西,它们细枝末节,可能没价值,但是属于我的,并深刻地直指内心。我愿成为一个眼中无历史,心中无怨恨的人;我愿自己是一种开始;如果老人从没有一种个人的生活,那么我是否有了这种可能?    
    


《沉默之门》第一部分:长街长街(18)

      我实践着自己,但写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拿给老人看,来老人这里也少多了,而且后来更多的情况只是看望一下老人,买点吃的用的日常物品。我曾给老人买过一个小巧的可移动的金属书架,结果被拒之门外;提议老人无论如何应有一台电视,老人坚持不要;给老人清理房间,打扫一下厚厚的灰尘也从未得到同意。我同意老头看守历史现场,但灰尘实在无此必要,灰尘说明什么呢?为此曾同老头数次争执。每次来看望老人,那些房顶墙壁垂挂的灰尘都让我感到危险,总怕掉落下来。我的确发现过老人头上后背挂过一缕缕长长的毛茸茸      
    的灰尘,额上黑了一块,老人尽管已直不起腰,但高旷的身躯仍时时会碰到那些越来越长的尘埃。那些灰尘已构成某种缓慢但看上去又像上疯长的植物,它们不仅夏天生长,冬天照样伸展,一开门就迎风摇摆。如果是晚上,在昏暗灯光下,老人一动不动,我来了也只是向我点点头,有时笑一下,有时不笑,半天我们才能进入谈话。老人越来越固执,冬天冷,我记得曾给老人买过一条电褥子,一只电磁保温杯,老人用了有两年,但是有一次我发现保温杯不翼而飞,老人又用起了文物般的上面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我问老人保温杯哪去了,老人不答,身上又穿上了早年扫街刷厕所的蓝大褂儿。那一刻我想到某种东西已快要降临,老人已年过八旬,的确是太漫长了。    
      我害怕见老人,每次去都要心跳一阵子,但是老人活着。老人并不糊涂,甚至我觉得越老越强硬,说话短促,越来越简洁,没有任何唠叨。每次都是我讲一些事情趣闻给老人听,或者嘘寒问暖,问需要什么,老人从来说自己很好,没病没灾,什么也不要。有时问我在读什么书,让我念新写的诗,老人听着,总是点头,不再批评我,有时眼睛骤然一亮,让我重复,我重复,以为老人会说什么,但是没有。老人已不去图书馆,基本也不怎么出门,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就是枯坐,回忆,老人说经常回到孩提时光,就像看电影一样。有时我想给老人买串佛珠,像古寺僧人那样有自己的周天与极乐,那是一种没有边界的遨游,可上天入地,可是老人没有任何宗教修持,老人把基督教佛教艺术脉络说得头头是道,对宗教并不陌生,可是从没谈论过自己的任何一种信仰。从老人身上我觉得一个人的晚年是需要一个神的,如果没有神的陪伴简直是可怕的,就那样一个人支撑着自己的一生,守着风烛残年,再强硬的人也是多么的孤单。也许只有回到童年,像做梦一样,童年是我们惟一的宗教,无论它是否快乐。是的,总是快乐的,那时我与老人整理图书是多么快乐呀,我们度过了怎样神秘的时光,甚至就连我对老人的另一种眼光也是快乐的。十年或十五年了我说不清老人是否我另一个父亲,我依赖他又拒绝他,拒绝他又依赖他,他比我强大,甚至越是垂暮越比我强大。老人九命,我恐怕连九分之一也没有,一次就足以结束我。事实上在我精神恍惚时已数次想到过服药,但每一次想起老人都觉得自己轻如鸿毛,几乎立刻打消了自绝的念头。如果我没得到老人的任何个性的真传,但老人顽强地活着的确总能给我以力量,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力量,甚至可能是一种抽象的力量,但那的确是撼人的力量。    
      我失去工作曾非常软弱地向老人提出请求,想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哪怕开始是临时性的。我说图书馆是我童年的梦想,这您是知道的,只要给我一个开始我就会很好地做下去,我会永远做下去,您能跟馆里人说说吗?我当时真是昏了头,说完就后悔了,无地自容。    
      雪后老人出来散步,我也散步,我们相遇,见到老人那一刻我就知道事情毫无希望,几乎立刻想拿出调查所的羊皮工作证给老人看,安慰一下老人,也安慰自己。工作证就在贴身兜里,几乎摸了一下。我身体发飘,正好是愉快活泼的样子。我们一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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