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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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慰藉-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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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从来没有读过西塞罗的《图斯库卢姆谈话录》,也没有读过他的《论法律》。但是它很满足,嚼着莴苣叶,时或像一位老妇人表示不满那样摇摇头。这种生存状态未尝不值得羡慕。
    蒙田自己被这一想法所打动并加以发挥:像动物一般生活强似拥有巨大书斋的理性的人的生活。动物生了病本能地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山羊受了伤,能从几千种植物中找出白鲜草来,乌龟让毒蛇咬了自动就去寻找牛至,鹳鸟能给自己用盐水灌肠。相反的,人只能依赖昂贵而误人的医生(药箱里装满了怪诞的配方:“蜥蜴尿、大象粪、鼹鼠肝、从白鸽的右翼下抽出的血,还有,给阵发性急腹痛患者用的研成粉末的耗子屎”)。
    动物毋需长期学习也能理解复杂的思想。金枪鱼是自发的天文学专家。据蒙田称,“不论它们在哪里遇到冬至,就留在那里直到下一次春分。”它们也懂几何和算术,因为它们结队而游,成完美的立方形:“你只要数其中一行,就可得出整队的数目,因为长、宽、高的数目都是一样的。”狗有一种内在的对辩证逻辑的理解。蒙田讲述有一只狗找他的主人,来到了三岔路口。它先望望一条路,然后再望望另一条,最后决定沿第三条路跑下去,因为它肯定主人一定选择了这条路:
    这是纯粹的辩证法:那条狗用的是析取和连结命题法,穷举命题的各个部分。它是完全自学来的还是从特拉布宗的乔治的《辩证法》那里学来的,这有关系吗?
    动物在恋爱问题上也占上风。蒙田怀着羡慕之情读一头大象爱上亚历山德里亚的一名卖花女的故事。当这头大象被牵着走过市场时,它懂得如何把皱皱的象鼻子滑进她的领口,以任何人类达不到的灵巧手法摩挲她的乳房。
    没有经过试验,最低等的农场牲畜也能胜过古代顶尖智者的超然物外的修养。希腊哲学家皮朗(9)有一次乘船旅行遇到了大风暴。所有的乘客都惊惶失措,害怕那脆弱的船不堪汹涌怒潮一击。只有一名乘客没有失态,静静地坐在一角,表情泰然自若。那是一头猪。
    我们还敢说拥有理性的好处是为了缓解我们的苦难吗?(我们把理性抬得那么高,并且据此认为自己可以君临万物之上。)如果有了知识,我们失去了没有它反倒能够享受的宁静,有了知识,我们的生活状态还不如皮朗故事里的猪,那要知识做什么呢?
    思想是否给了我们任何值得感谢的东西,是大可质疑的。
    我们获得了反复无常、犹疑不决、怀疑、痛苦、迷信、焦虑(为可能发生的事,即使是死后)、野心、贪婪、妒忌、艳羡、桀骜不驯、疯狂、食欲难填、战争、谎言、不忠、背后中伤和猎奇。我们以公平、善于推理的理性以及判断和认知的能力而自豪,但是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之过分也异乎寻常。
    果真可以选择的话,蒙田大约最终也不会选择像山羊一样生活——那只是极而言之。西塞罗描绘了一幅理性的仁慈的图景。过了16个世纪之后,由蒙田来提出其反面:
    自知说了或做了蠢事,那不算什么,我们必须吸取的更加充分而重要的教训是:我们都是大笨蛋。
    最大的笨蛋就是西塞罗这样的哲学家,因为他们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竟会是笨蛋。对理性的错误自信就是产生白痴的源泉——同时,间接地,也产生缺陷。
    蒙田坐在他的画栋雕梁下勾画出了一种新的哲学:承认我们离古代大多数思想家以为的那种理性的、宁静的生物有多远。我们的心灵多半是歇斯底里、胡言乱语、粗鲁而躁动,相比之下,动物在许多方面显得是健康和美德的模范——对这一不幸的现实,哲学家是有责任反思的,而他们很少这样做。
    我们的生活部分是疯狂,部分是智慧。但是凡描写生活的人总是恭敬地对其中一大部分讳莫如深。
    然而,如果我们承认自己的弱点,不再以自己并不掌握的本事自诩,那么——根据蒙田慷慨的救赎哲学——我们以自己特有的半是聪明、半是笨蛋的方式,终究还能达到差强人意的程度。
    (二)性缺陷
    既有肉体又有思想实在成问题,因为前者与后者的庄重和聪明形成诡异的反差。我们的肉体发出气味、感觉疼痛、萎缩、跳动、抽搐、衰老。它迫使我们放屁、打嗝,放弃明智的计划去和人上床,出着汗,发出急吼吼的呻吟,那声音就像美洲的野狼隔着旷野互相召唤的嚎叫。我们的思想受制于肉体任性的或者有规律的起伏。我们整个生活观可以因一次午餐过量造成消化不良而改变。“我在饭后与饭前判若两人”,蒙田说:
    当我身体健康,又逢阳光明媚时,我是个和善的人;只要有一个长进肉里的脚趾甲,我就会变得暴躁,脾气坏得谁也惹不起。
    最伟大的哲学家也不能免于受肉体之辱。蒙田说:“试设想柏拉图患了癫痫或中风,然后将他的军,要他求助于他灵魂中所有美妙而高贵的功能。”或者设想在一场研讨会中,柏拉图忽然要放屁:
    主管我们排泄的括约肌有自己收放的规律,完全独立于我们的意愿,甚至违反我们的意愿。
    蒙田认识一个人能做到随自己的意愿控制放屁,而且曾经伴着诵诗的节奏放过一连串的屁。不过这个人的本事并不足以改变蒙田总的看法,那就是我们的肉体压倒我们的思想,括约肌是“最冒失,最没规矩的”。蒙田还听说过一件悲惨的事:有一个人的屁股“特别暴躁难缠,逼得它的主人不断地放屁,连续40年,终于要了他的命”。
    难怪我们总想否认与这些令人难堪和屈辱的器官共存。蒙田遇到过一位女士,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消化器官有多讨厌,就想在生活中只当它们不存在:
    这位女士(是最了不起的妇女之一)……认同这种意见:咀嚼会使面部变形,严重损害女人的优雅、美丽;所以每当肚子饿时就避免公开露面。我还认识一位男士,他不能忍受看他人吃东西,或是人家看他吃东西,结果他填饱肚子时必须避开一切人,比他出空肚子时还要紧。
    蒙田还知道有的人为自己的性欲所折磨,终于自阉。还有一些人把搅拌雪与醋的压缩器施于自己的过分活跃的睾丸,以此来压制性欲。马克西米连皇帝意识到王者之气和肉体不相容,下令任何人不得见到他的裸体,特别是腰以下。他特意在遗嘱里规定,安葬他时必须穿着整套内裤。蒙田说,“其实他还应该加一条附录:给他穿裤子的人必须蒙上眼睛。”
    不论这种激烈的做法对我们有多大吸引力,蒙田的哲学却是调和的哲学:“最愚蠢的自讨苦吃就是蔑视自己的身体。”不要企图把自己切为两半,我们应该停止同自己令人尴尬的皮囊打内战,而要接受它,承认它是我们存在的不可更改的事实,既不可怕也不丢脸。
    1993年夏,L。 和我一起到葡萄牙北部度假。我们沿着米尼奥的村落行驶,然后在维亚纳堡的南部住了几天。就在这里,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在一家俯瞰大海的小旅馆里,我发现——毫无先兆——我已经不能做爱了。要不是我去葡萄牙之前几个月恰好读到蒙田《随笔集》的第1卷第21章,那我简直无法挨过这一关,更不用说提起这件事了。
    在那里面,作者讲述他一位朋友听说一个人正当要进入一个女人身体时突然阳物不举。这一颓萎的尴尬局面对蒙田这位朋友造成的印象太强烈了,以至于他下一次同女人上床时这一图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十分害怕同样的灾难又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结果为这一恐惧所征服,果真阴茎硬不起来了。从此以后,不论他多么想要女人,他就是无法勃起,每一次失败的羞耻的记忆又变本加厉地嘲笑他、折磨他。
    蒙田的朋友认为能够坚定不移地、理性地操纵自己的阴茎是正常的男性特征,他在这件事上失败之后就成了性无能。蒙田认为错不在阴茎:“除非是真正的性无能,只要你做成了一次,你就再也不会无能。”自以为能用精神来完全控制自己的肉体,认为这才是常规,害怕背离它变成不正常,正是受这种观点的压迫,那位朋友才会失败。解决的办法是把图像重新画过:只有接受在做爱时对阴茎失控是一种无害的可能性,才能预防这种事的发生——那位受打击的朋友后来发现了这一点。他同一个女人上床时,学会了:
    事先承认他有这方面弱点,并且公开说出来,从而心理放松,不再紧张。把病态看做是预料中的,就会少一些受压制感,心理负担也就不那么沉重。
    蒙田的坦率使我这个读者的心灵也得到解放。对突然出现的阳萎摆脱了暗室中不可言说的羞耻感,而用这位决不厌弃肉体的哲学家见怪不怪、世事洞明的眼光重新对待之,对蒙田描述的下述现象的个人负疚感得到了缓解:
    这个器官(普遍的)不听话,我们不要时它不知趣地勃起,我们最需要时它却又不配合。
    一个跟情人失败后只会嗫嚅着道歉的男人其实可以再振雄风的,他应该宽慰他所爱,承认他的无能属于范围广阔的性事失败的一种,既不罕见,也不特别。蒙田曾认识一位加斯科地方的贵族,他同一位女士在一起时出现了阳萎后,逃回家去,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下来,给那位女士送去“以补过”。蒙田建议他应该换一种做法:
    如果(两人)没有准备好,就不该急于行事。最好……等待合适的时机,而不要第一次不成功就绝望,使自己陷入永久的愁苦境地……一个男人如果第一次不成功,可以先做一些温柔的试探表达迸发的激情,而不要顽固地证明自己的缺陷就此到底了。
    这是倾诉我们性生活中最孤寂的时刻的一种新的语言,亲切而不张扬。蒙田开辟了一条通向寝室的私密忧愁的道路,抽掉其羞耻感,自始至终努力使我们与自己的肉体和解。他把人们私下都经历过而极少听到的事勇敢地说出来,拓宽了我们敢于向爱人和向自己表达的范围——蒙田的勇气基于他的信念:凡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事就没有不人道的,“每一个人的形体都承载着全部人的状况”,这状况就包括——我们不必为之脸红和自怨——有时阴茎不听话而出现阳痿的风险。
    蒙田认为我们之所以跟自己的肉体有那么多麻烦,部分要归咎于在体面的社会中缺乏坦诚的探讨。有代表性的小说或图像中从来不把女性的优雅与她对做爱的强烈兴趣相联系,提到权威人士也从不提他们的括约肌或生殖器。国王和贵妇人的肖像画从不鼓励我们去想象这些显赫灵魂会放屁或做爱。蒙田用唐突而优美的法文填补了这种图画:
    Au Plus eslevé throne du monde si ne Sommes assis que sus nostre clu。(10)
    Les Roys et les philosophes fientent; et les dames aussi。(11)
    他原可以换个说法,不说“屁股”而说“臀部”,不用“拉屎”而说“如厕”。1611年伦敦出版的兰德尔·高格拉夫的《法语与英语词典》(有意进一步提高法文的年轻人和所有最想达到对法语最准确的把握的人都可参考)解释“拉屎(fienter)”一词专指虫豸、走兽的排泄物。蒙田之所以用这样强烈的语言,那是为纠正哲学著作和上流客厅里同样强烈的对肉体的否定。认为贵妇人从来不用上厕所,国王没有屁股,这种流行的看法使蒙田觉得该是提醒世人他们既拉屎又有屁股的时候了。
    亨利三世
    卡特林·德·梅迪奇
    人类的生殖活动十分自然,十分必要,十分正确,它们究竟做了什么使我们觉得尴尬而难以启齿,把它们排除在严肃的、规矩的谈话之外?我们不怕说出“杀戮”、“偷盗”或“背叛”这样的词,但是另外那些词我们却只敢悄悄地在牙缝里嘀咕。
    蒙田的城堡的邻近地带有几片山毛榉树林,一片在北边接近卡斯蒂永…拉巴塔耶村,另一片在东边接近圣维维安。蒙田的女儿莱奥诺一定对那树林的静谧和壮观很熟悉。但是树名却不让她知道,因为法文中山毛榉树“fouteau”与“foutre”相似,而后者是同女人性交的意思。
    “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感情充沛一点的女孩子像她这么大已经到了法律允许结婚的年龄了,”蒙田这样谈起她女儿,接着谈她14岁时的情况:
    她苗条而文静;一直独处闺中由母亲一手带大,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些,刚刚开始脱去童稚之气。她在我面前读一本法文书,刚读到“fouteau”这个字,那位照顾她的保姆就急忙打断,粗鲁地拽着她,让她跳过这一令人尴尬的沟壑。
    蒙田苦着脸说:20个粗野的男仆也没有这道叫她一遇这个字就跳远的严厉命令更能让莱奥诺意会到“fouteau”一词下面隐藏的内容。但是在那保姆——她主人称之为“老丑婆”——看来,这个字非跳过去不可,因为一位年轻女士的尊严决不能同她几年之后和一个男人在寝室中必然会了解的事联系起来。
    蒙田指责我们通常对自己的描述漏掉了许多本色的东西。部分是为了纠正这一点,他才写自己的书的。他38岁退下来时就准备从事著述,但是不能决定写什么题材。要写一部惊世骇俗的书,同那半圆形的书架上千卷书中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这一想法是逐渐在脑子里形成的。他抛开了千年来写作中的忸怩,毅然写他自己。他下决心明明白白地写自己的思想和肉体,1580年两卷《随笔集》在波尔多出版,8年以后第三卷在巴黎出版。他在序言中宣称:
    如果我处在那些仍然享受着美妙的造化天工的自由民族中间,我保证一定会心甘情愿将自己完整的、赤裸裸的肖像呈现在你们面前。
    迄今还没有任何作者愿意在读者面前一丝不挂。有的是关于圣人、教皇、罗马皇帝和希腊政治家的正式的、衣冠楚楚的肖像。甚至蒙田也有一幅托马斯·德·勒(1562—1620)画的肖像,穿着市长的长袍,戴着1571年查理九世赐给他的项链形圣米歇尔骑士勋章,神情俨然,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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