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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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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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者开始大笑,喧闹。

王刚对这个新出现的名词还有点不适应——

“编外军官”。

小小的餐厅包房里一片狼藉,大家都醉倒了。

邓海突然伏到王刚耳朵边:“刚子,你知道么,娟子今天结婚——男的是做买卖的,中午晚上连摆两场,现在可能还在闹呢。”

刘秋林也凑过来,满脸通红:“部队里有女兵接到帖子了,大家都说这女人没良心。凯锋不在了,咱们今晚把你接过来,正好我俩军装一脱,从现在开始都是老百姓,只要刚子你一句话,咱们就去把鬼子的炮楼给他端了……”

“去,”邓海搡了刘秋林一把,“老子是人民警察,不是土匪……”

“哈,不够意思!”王刚笑了,一边搂住一个,三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餐厅。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冈,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三个人搂成一排,边晃边唱歌,来到了市中心的一家大饭店门口,站住了。

饭店门口还竖着牌子,红纸糊着,上面撒着金粉写着字:“新婚快乐。”地上满是鞭炮爆炸的碎屑,门上挂满了红红绿绿的纸花。

已经有宾客醉醺醺地陆续出来了,看见门口杵着三个兵眼睛都是红的,酒顿时吓醒了一半,不由得充满担忧地回头往大厅里看了一眼,然后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透过饭店的玻璃往里看,大厅里依然很热闹,几个年轻人拥着新郎灌酒,新娘在一边端着杯子,尴尬地陪着,眼睛不断地往外看,仿佛充满了担忧。

新娘身边一个年轻的女伴匆匆跑了出来,看见三人搂在一起喝得满脸红,有点尴尬:“刚子,你回来了?”

“封训,”王刚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刚回,借调到师机关……”

邓海拽拽刘秋林的袖子,打着哈哈:“刚子你们俩慢慢聊啊,咱们先撤了,明天还报到……”边说着边扯着刘秋林走远了。

王刚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回头,木然地站着,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看对面的人。

夜色中,远近街灯闪耀,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滴眼泪从女人的眼里静静地滑落下来。

师部大院一片寂静。虽然已经没有了哨兵,可送行的人依然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女人轻轻松开了手:“刚子,照顾好自己,在部队干得不顺心,就回来。”

王刚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否认,又像是在回避。

女人叹了一口气,抱住了王刚。

王刚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儿,仿佛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伸手抱住了女人,俯下脑袋,在女人耳边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我爱军队。”

眼泪落在王刚78式军服的肩上,很快浸润开来。

街灯下,女人的影子在师部大门口久久停留,向内遥望。王刚知道,逆着灯光,在一片昏暗的大院里,除了大楼模糊的影子,她什么也看不到。

但她似乎并不愿意离去。

王刚也静静站立着,在门的这一边。

终于,他举起了他的右手,努力地向外挥了挥。

门外的女人似乎看见了,也朝里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看着女人的影子越来越小,王刚猛然蹲下身去,咬住自己的手指,拼命压抑住哭声。

他快要撑不住了。

师部大楼的许多办公室已经彻底搬空了,门窗都不必再上锁了,在夜风的肆虐下,不断地拍击,发出噪人的响声。

一个人从走廊上穿过,依次把门和窗户关上了。

是王刚。

当他关好了所有的门窗之后,站在空落落的走廊里,他才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最后的日子,我还是军人。”

宿舍里空无一人,王刚沉重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单薄的木板床上。

清冷的月光隔着窗帘撒在写字台上,映着桌上的几张信纸,抬头的标题是四个大字:

协议离婚。

清晨,王刚是被师机关大院里的口号声音惊醒的,匆匆披起衣服跑到窗前一看,眼前的场面让他震惊:朝阳照耀之下,略显冷清的师部大院里,几个老军人正在列队跑步——步伐依然整齐,口号依然响亮,只是声音已经不再年轻,大多数人的头发也已经斑白,78式军装在晨光之下散出光晕——不久前的5月1日,全军已经全部换发了85式新军装,依然保留78式的,从将军到士兵,无一例外将在年底离开部队。

此时,他们只是“编外军官”。

可如果不说,谁又能想到这是一支已经被正式撤出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的部队,在交接单位来到之前的最后一班岗?

队伍越来越长,不断地有人加入其中。年轻的军官们每次跑过宿舍楼,都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大吼:“下来!下来!”

王刚飞身下楼,楼道口扫地的老头啧啧称奇:“今天是我老头子最后一次扫地,也是第一次看到师里的大干部带头跑步出操!真开了眼界了!”

“他们用这个来提醒自己,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是军人。”王刚看着这只独特的队伍,由衷地赞叹,“如果命令叫他们多坚持一天,他们就会执行下去。”

“小伙子你呢?你不当兵了?转业了?”老头突然偏过脑袋,却发现身边的王刚已经不在了,再扭过头去,看到王刚和另一个年轻的干部正拎着武装带飞奔出来,边跑边扎,追赶那支已经跑到身后的队伍去了。

第二章8

一群满身泥污的人提着铁铲和锄头,列队跑进了师部大院。往来的年轻军官有的已经换上了85式军装,有的还穿着78式老军装,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儿,但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好奇,回头看他们一眼。

王刚和师部一个穿着78式样军装的参谋提着一桶水,刚从大楼里出来,就被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拦住了:“报告!”

那人居然敬礼了。

王刚和参谋赶紧放下水桶,还礼。参谋还能认出对面满脸尘土的人:“卢排长……你怎么成这样了?”

“报告,师属工程兵接到部队裁撤命令,官兵全部复员——二排结束任务,前来复命!”“你这是?……”赵参谋指着后面二十多个手拿工具的工程兵。

“工程兵中队三天前接到裁撤命令,二排在郊县施工没能及时返回连部。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连队营房和仓库已经全部拆除了——我们是来归还工具的!”

一边说着话,已经抑制不住感情,粗糙的脸上满是尘土,两行热泪落下。

工程兵排长带头,把工具在操场一角的水龙头边上清洗干净了,轻轻放在水泥池边,用水抹了一把脸,跑步回到操场国旗边,立正。

然后是另外一个兵,只有一个水龙头,大家按照顺序,一个人入列,一个人出列。

没有人发布任何命令,每一个回到队伍中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着头顶的五星红旗。

清洗工具,洗脸,整衣,归队——二十个人,依次而行,这一过程显得相当漫长,时间似乎为他们停止。

一群满身泥污的工程兵,穿着他们特有的军装——蓝色工作服,第一次感受到了军人特有的悲壮感。

五星红旗在头顶猎猎飘扬。

到了最后一个兵入列的一刹那,所有的工程兵面对国旗,起刷地举起了右手——这些不像军人的军人的最后一个军礼。

操场上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手。

为这些工程兵兄弟们敬最后的一个军礼。

第二章9

工程兵兄弟告别的那天,师部大院留守的最后几个干部开始种树。

种树并非意味着某种高尚的境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坦白说,我们当时并没有想那么远,只是想找一点事情做做,在这个单位,在部队,留下一点痕迹。

大门外陆陆续续有干部进出——这时候,大规模地调动已到尾声,多数往上塞条子的人都遭遇了失败,领导层也大规模地裁撤,谁也帮不上谁——他们拿的不是条子,而是绳子、自行车和板车。

大门口已经没有了哨兵,师领导也已经走了,只剩下几个种树的小军官。

进来的人都穿着78式军装——实际上,这个时候他们的已经失效了,但是还可以进师部——因为师部也空了。开始看见几个种树的小军官还有点心虚,挤出笑脸来打招呼,后来看到他们的沉默,就顾不上了。

开始拆办公家具。

有人拎着暖壶和电风扇就出来了,有人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捆上了两张椅子,有人把板车推到了楼下,两三个人合力,把办公桌和柜子搬了下来——会议室的桌子太大,有人带了斧头,劈成木料拉回了家。

种树的人没有说话——二者的身份都很尴尬,在这个理论上已经撤销的无主之地里,没有人是主人,没有人是客人,也不好说谁是贼——他们连同这个现场,理论上,都是已经消失了的。

天下之大,对于我们,却再也没有了自由快乐的天空。

不是在战争中死去,而成为和平的冤魂。

一个拖木料的军官不小心,把斧子从车上弄掉了。后边推车的媳妇埋怨了他几句——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伪装,媳妇也套上了一件军装上衣——军官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斧子捡起来,放在了车上,看了媳妇一眼,抱歉地笑笑,然后走到了王刚身边。

王刚正在提水,一只手帮他分担了一半的重量。

那个军官没有看着他,只是和他一起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仿佛对自己在说话一样:“我对部队是有感情的,我对部队是有感情的……”

“哗啦”一声,水泼到了坑里。

第二章10

没有人给我下达离开的命令——当我意识到应该离开师部大院的时候,是因为师部大院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王刚背着行李卷走出师机关宿舍大楼——此时,他所住的宿舍里,只剩下一张床板了。剩下的床板,连同桌椅板凳,门板窗框,乃至玻璃,都已经被前来“拾荒”的退伍兵和老百姓搬了个干净。如果不是多数床架已经焊死了搬不了而拾荒者又没有带电焊的话,那么这些铁床架多半也不能幸免。

王刚看看院里刚刚种下的两排小树,还在,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人告诉我离开,没有人告诉我留下,这是一次大的调动,很多人会很忙碌——大概把我给忘了。在继续留下和返回侦察大队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因为师机关已经没有我能帮忙的了,而侦察大队的半年封训没有结束。”

马路上的视野叫王刚感到新鲜,便装的百姓很新奇,仿佛另一个世界,但是身边不断有军车驶过,仿佛是在提醒他正在经历的一个特殊时期——

“1985年的秋冬两季,在我原属部队所驻扎的东北某地,到处都在调动的军车,那是撤退和消失,但是却仿佛是将士出征一般悲壮。”

“当兵的打人啦!”远处,一个装修寒碜的饭馆门口,一个中年妇女卖力地大喊。

人群迅速地围了上去。

老板娘一边回头参战,一边冲着门外大喊。

王刚背着行李卷,费力地在人群中挤进去,身边的人看着他的军装,高深莫测地笑,稍稍让开了位置,嘴角挂着一丝鄙夷。

一个老兵在店里和四个人打成一团,有秃头老板,有操着菜刀的厨师,一个小伙计,还有个白胖高大的年轻人——戴着眼镜,大概是老板的儿子。除此以外,还有老板娘算半个战斗力,一边对外大喊进行心理战和舆论战,一边抽冷子抓上两把,或是跳起来吐口水,然而训练有限,实战中难免散布过大,误中自己人。

老兵年纪不小,也不像是作战部队的出身,双拳难抵四手,打起来有点吃亏,被厨师用菜刀背砸得满头是血——看起来是很难夺取上风了。

王刚挤了进去,拎着老板娘的领子,先把她拽到外边。然后从后边抱住厨师的小腿往后一拖,厨师倒地——接着的捕俘动作就该是骑上后背卡脖子,一想不对,赶紧从前边蹦下来,把厨师扶起来推到一边。

跟着两手拽住老板和伙计一人一只胳膊,用力一扯,两人扑通坐在了地上。

剩下的那个白胖的年轻人不敢动手了,傻呵呵地看着王刚。王刚没理他,上前一个别臂,把老兵摁桌子上了。

“好!”

“真他妈带劲!”

周围的老百姓好像看了一场精彩的把戏,爆出了一阵叫好声。

“怎么回事?”王刚一边问,一边松开了老兵。

老兵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血从头上流下来,眯住了眼睛。

王刚心里不忍,用袖子帮老兵擦擦,然后替他整整领子,再问。

“怎么回事儿?”

还是不说。

老板娘忍不住插嘴了:“你也是解放军吧,你给评评理啊,这个当兵的在这里吃了饭不给钱,还打人!”老板娘从王刚肩膀后边探出脑袋,一口牙尖嘴利,指着那个老兵的鼻子开始血泪控诉。

老兵用袖子蘸了蘸嘴角的血,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冒着火,喘着粗气,咳了几声,扭过了头,没说话。

“你还有理了你,刚才是你说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想在这里吃饭不给钱?不信还没人管得了你了!咱们上警备区说理去!”老板娘摸不清王刚的来路,一边说一边看王刚。

“你们这还有王法吗?我是个穷当兵的,没这么多钱给你们这些黑心人,还是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老兵终于说话了,扯下帽子摔在桌上。

老兵穿的是78式军服——老百姓未必知道这跟部队近期的频繁调动和部队的换装有什么关系,王刚却再清楚不过了。

“退了?”王刚轻轻问道。

“退了。”老兵的眼泪下来了。

“退了,什么都不是了!在部队里有兄弟战友,回来了什么都没有——吃顿饭都给人欺负。”

王刚心里不好受,伸手兜里掏钱:“别这么想,慢慢适应。”边说着,边把二十块钱给老板递过去,勉强赔了个笑脸,“这顿饭我结了吧,别介意,哥们儿也受伤了,不容易。”

秃头老板刚想接钱,老板娘蹦出来了,一把把钱打掉:“二十块钱?打发谁呢,我告你,一共四十八,一分都不能少!”

桌子上摆着几样简单的饭菜——正常价格不超过十块。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开始炸窝了:“这儿吃饭这么黑啊?”“来个当兵的不容易,刀子磨快了再宰下去。”

……

王刚弯腰把钱捡了起来,坐下了,掏出两支烟,递给老兵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冷冷地盯着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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