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是乖巧配合地一点一点喝完了。
并且得到了一碟小饼干作为嘉奖。
不得不说,他的老师在厨艺上也很有天分,药剂和武术或许是唯二的软肋。
温暖的木屋里,药草苦涩的清爽混合着糕点的香甜,柔和氤氲。
火光映照着老师的侧脸,难得显得庄重起来。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战士和护卫保护国家;商人需要有敏锐的眼光,是国家繁荣的基础;城邦需要明智的管理者,方方面面才能各得其所,井井有条。”
“我希望你记住,并不只有战士才是最高尚的。”老师柔和地看着他说。
“今天,克雷诺大人来看我们,”他明白老师这番话的起因,“见到他以后我才明白,书上提到的‘信仰’和‘高尚’一类的词汇,原来是这样的。”
“哦,他还会鼓励你们说,契印是对于忠诚勇士最高的勋章,你们如果足够优秀,也将得到契印的褒奖——我一直认为,他的形象总是过于光辉和煽动了一些,特别是对于你们这样的孩子——竟然这样简单就把我最心爱的学生给拐走了。”老师故意表现出小小的无奈与嫉妒。
“我想,海克需要这样的榜样,忠于帮助自己的宗主国,我们这样的孩子也会随之忠于海克,以成为海克的勇士为荣。”
他的学生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能够比大多数人了解事情的原因,并且坦然接受。
“契印是忠诚与品格的桂冕,只有真正宽广无私的胸怀才能容纳它——我从不否认克雷诺和其他海克人的信仰和崇高。不过,契印那样危险的东西,也只有那些神经过于粗大的人才能携带,像我们这样喜欢思考和疑问的人是碰不得的。”
老师用坚定的眼光要求他的承诺,他认真地点点头。
☆、第四章 遥远的过去
第四章
几年后的某一天,还是在那间木屋。
哈森推开门,看到坐在桌旁的少年,风风火火地说:“伊尔,你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不过我原本以为你又躲在门口那颗树上看书……”
哈森住口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伊尔正在进行戳土豆这项无聊的行为,用叉子把一个煮熟了剥了皮的土豆肢解——他还是应该爬到树上看书才正常。
“怎么了?”哈森站到他的身边。
“没什么,”他回答,继续莫名的戳土豆行为,“如果有什么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再长高了。”
站在旁边的时候这一点特别明显。
哈森爽朗地笑了,配合地在他旁边坐下,但是补充了一句:“是你长得太慢了。”
他们这一批挑选出来接受格斗训练的孩子,原本年龄相差不大,身高也接近,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高差距也在不知不觉中拉大。
伊尔是其中比较明显的,更重要的是他在长,像是已经到了身高窜升的时间段,却仍然和他们这些明显未来会很“高大”的人拉开了差距。
身高,力量,这些因素在激烈的身体对抗时非常重要。
不出意料地,哈森对上了一双冒了点火星的绿色眼睛。
这双眼睛有一位安静的,情绪很不鲜明的主人,平时也是湖水一般沉静的样子,不过在哈森面前,时常会出现各类情绪——显得相当可爱。
哈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棕色的发丝,手感和它的色彩一样柔和。
他继续半开玩笑地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高,我有预感,你不会成为一个高个儿的。”
“哈森先生,这是挑衅。”伊尔拨下了他的爪子。
“其实,你真的应该考虑一下,”哈森认真地说:“你的身体会越来越难以和我们抗衡,而且,你也更适合去读书。或许,做个学者什么的。”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一定要和你们拼力气?现在我做得并不差,而且我还可以更加灵巧一些。”少年坚持道。
“我想,你已经够灵巧了。”肯定兼无奈的声音。
“我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伊尔在房间另一边的大锅那里忙碌了一会儿,然后端上一杯墨绿的汁水。
“喝吧,这是让你不再长高的药。”他平静地说。
“如果有这种药,我想你应该先做出能让自己长高的那种来。”哈森大方地喝了下去,口味很独特。
他的药剂水平和他的老师是一样的——一样完全没有用,唯一的好处是不难喝。
“有时候真想知道你脑子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哈森突然感叹了一句。
伊尔走到那片书墙前,熟悉地取出一本黑色的古旧书册,迅速翻开到某一页,然后摊开在哈森面前,解说道:“一些先驱者想要了解人体的结构,所以做了一些尝试。”
他明显切换到了学者模式,指向某些画面:“他们剖开了一些尸体的头颅,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脑袋里装的东西都是类似的。虽然他们的方法有些不妥当,我判断结果可以相信。”
泛黄的书页上,有着很不美好的图画。
“伊尔先生,请不要用你这张没有表情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担心你以后会被送上绞首架或者被当作异端烧死!”
哈森现在可以肯定,伊尔许多奇怪的想法绝对是因为从小看多了奇怪的书,并且还热衷于分析。
“我当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要藏在心里。”
针对这类事情,永远都不能指望他会表现出忏悔的态度。
哈森叹了口气:“那么,作为你最好的朋友,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师被克雷诺拐走了。”他淡淡地说。
“克雷诺大人。”哈森坚定地纠正。
***
那个下午,新晋升的克雷诺将军回到海克,脖子上挂着自己的契印。
这个海克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最成功的榜样,召集了所有海克族人和他们这些培养的战士。
那是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他们的宗主国遇到巨大的危险,一个野蛮而强大的国家妄图吞并斯沃卡顿,他希望率领海克的族人们出战,履行海克的承诺,达成海克的荣耀。
那个男人似乎过于光辉和高大,脸上充溢着信仰的光芒,在那个群情振奋的场合,他突然感到深深的不安,像是在聆听最后的遗言。
一个人来到老师的木屋,他看到更吃惊的景象。
他从来不知道老师的房间里还藏着一副铠甲,他从来以为自己的老师和战斗什么的没有一点关系。
“进来,伊尔,不要在门口发呆了。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说实话我自己也很吃惊,”老师的脸上仍然挂着无所谓的笑容,“不过,我也姓海克啊。”
他手法生疏地摆弄那具铠甲,然后,终于放弃了。
“伊尔,来帮帮我。”他叹气。
他沉默着把铠甲一部分一部分地武装到他的老师身上,这个男人很爱笑,博学,却并没有高深的样子,拥有一面塞满奇异书籍的墙,很爱逗他,教了他许多东西,对他很好……
男人同样沉默着,郑重地站在那里。
当整副铠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略显笨拙地活动着,像是终于回过神,对着他的学生笑着说:“伊尔,不要做出这种表情,我对你说过很多次,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还挺可爱的。”
在他回话前,另一个出乎意料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是克雷诺将军。
克雷诺将军看上去也很吃惊,两个男人对视良久。
老师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一直难以理解,究竟是谁创造了契印这么愚蠢的东西。忠诚这件东西只在人的心里面,而契印就像是为了得到信任,故意在胸口块牌子说:我是忠诚的。”
“你总是喜欢说这种让人生气的话。”克雷诺将军笑了,此时的他终于像是一个平常的男人。
“海克忠于斯沃卡顿,那是先辈对于恩情的回报,但是作为后人的我们,也应当有自己选择的机会。”老师继续说。
“我已经宣布,年幼和年老的留下,年轻的人里愿意和我一起去的就去,不想去的人也可以留下来——如果,这场战争没有如我们所愿,我并不想让整个海克陪葬。但是,去战斗,去守护,是我们的承诺。”
这是一个始终坚定的男人,不过此时,某些疲惫与无奈也不再加以掩饰地展现出来,他问:“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某些承诺和坚持,我始终认为不是最明智的——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会去做不明智的事情。”老师笑了。
克雷诺怔了怔,皱眉道:“我们僵持了那么多年,现在才发现我们之间其实并不存在矛盾。”
说着,他自己也笑了。
“作为战士,我虽然并不合格,但是头脑里的知识应该还会有些用处,何况——”他看着克雷诺的眼睛说,“我不希望有一天你,还有其它族人们死在某个地方,而我却后悔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克雷诺大步走了过来,用力拥抱了这个从小的伙伴。
***
“所以,老师要跟克雷诺将军一起离开?”哈森皱着眉说,“我从没有想到他会离开。”
哈森注意到伊尔明显低落的样子,决定还是转化一下气氛,伊尔那种难得的,脆弱孩子似的样子实在是……
“虽然一直知道老师很有学问,但是看到他瘦弱的身板,总是有些感觉难以敬重起来。”不出所料,一双重新带上些火气的绿眼睛向他看了过来。
“有时候真嫉妒老师,只要碰到和他相关的事情你就比较容易激动。”哈森的手轻轻滑上同伴的头,安抚性地拨弄伊尔柔软的头发。
“你要相信他,你看,捉弄他的人永远都会得到惨痛的教训,这简直是我们公认的诅咒了,”他顿了顿,郑重地说,“而且,既然他也姓海克,你知道他们每个人从小受的训练,你要相信他有能力保护自己。”
“这是他的选择,我会尊重他的选择,不管结果怎样。”伊尔低着头,闷闷地说。
“我知道,你也要离开了。”伊尔抬起头,对上同伴那双蓝色的眼睛,肯定地说。
“是的,我已经通过选拔,这次会和克雷诺将军一起走。”他们这批孩子还年幼了一些,年轻人都走了以后,也需要留一些力量保护海克。所以,哈森是他们这批中唯一被选中的。
“战局恐怕对斯沃卡顿很不利。”伊尔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的样子。
“是的,我猜也是。”哈森镇定地说,逐渐成长的脸上开始展现出属于男人的坚定与力量。
“我还记得被海克收留之前的事情,饥饿,战争,死亡,海克给了我们许多原本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保卫海克,保卫斯沃卡顿注定是我们的责任。而在另一方面,没有危险,也就不能得到真正的机会,所以我渴望着战场。如果这场战争后我能够回来,我的未来注定会更加广阔。”
哈森的眼中充满了勃发的生机和斗志,像年轻的鹰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现矫健的身姿和有力的臂膀。
“什么时候走?”伊尔平静的声音中原来也能够有这么多感情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今天晚上。”哈森更加大力地揉弄棕色的头发,他的同伴难得没有抗议。
“我会去送你们。”
两人沉默着,壁炉里的柴火偶尔发出“啪”的声响,这一年的冬天显得特别寒冷。
哈森站起身,对他说“过来,让我抱一下。”
在他迷茫时,被一把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的头顶传来沉沉的声音说:“我们离开以后,你就不要再接受训练了,好好地,做个学者什么的,活得越久越好。有什么事情也应该让我这种高个儿的冲在前面。”
哈森用更加柔和轻快的口吻说:
“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了,你总要让战士有可以保护的人。我一定会守护海克,守护你。”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一双明朗天空似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
生平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而后,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我们都会回来。”
这是,一个最大的谎言。
那个冬天,叫做斯沃卡顿的国家消失了。
几十个少年在第二年春天接受了契印,他们在心中默默起誓,传承海克的荣耀,保卫海克,把他们同伴的意志贯彻下去。
斯沃卡顿消失了,已经走了的伙伴们再也不会回来,但是海克还在。
他们是忠于海克的。
那年夏天。
一同接受契印的同伴已经少了许多。
今天,某个伙伴拍着他的肩膀警告:“什么都不要多想。”
第二天,那个人也消失了。
真相混杂在流言中,不可抑制地传播:
为了证明海克契印的真实性,把他们买个好价钱,第一个牺牲品被命令在客人们面前慢慢地把自己杀死。
有些人已经被当作物品出售,但是死得很快。现在的当权者们只是疑惑,为什么第一代契印者们生命顽强,而他们这些第二代那么容易死。不过幸好,他们都没有为海克带来什么麻烦。
他们从不知道契印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他们并不是不忠诚的,可惜,他们所有的忠诚、信仰与荣誉都被彻底地背叛和毁灭了。
那年秋天,他终于有了买家。
他将被运送到一个远在东方的国家,然后会有一个需要效忠的主人。
如果他不愿意效忠,契印并不能迫使他,它只能终结他的生命。
那天晚上,他的胸口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他想,这应该就是终点了。
而且,他或许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老师的木屋还在,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回到了并不多久前近乎无忧无虑的时光,也像是回到了分别的那一天。
他想,幸好,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贯彻着他们自己的意志,光荣地作为海克最高辉煌的组成部分离开了,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完全不会知道。
这样很好。
这么想着,他的心重又恢复平静,甚至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