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别插手!”胤禛心被狠狠刺痛,恰巧寻出了那份由南边送回来的洋溢着她满心喜悦的折子。他顺手丢进火盆子,却立刻又去拾起来,拍熄火苗,慢慢摊开。那铭刻在心的字展现眼前,他不曾拥有她的人,更不曾拥有她的心,能独自慰藉于心的也就几个字罢了!
凌普、太子、大阿哥──她的身子弱,能受得住再次小产么?牵涉到她,他实在没法子坐山观虎斗,他叫住胤祥,转身从柜子里寻出两份卷宗,正是那路遇土匪的江西、福建的户部清吏司的文书:“叫安放在大哥那里的人寻个机会把这个搁在大哥书房。”
胤祥看了也是一惊,他早风闻此事,只当路劫的是大哥、太子──
“快去吧!还用我多教你么!沉住气!”
“来,吃块糖!到底长大了,也不惧吃药了!”胤礽说着,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关于墨涵的记忆,哪些属于涵儿,哪些属于莞儿。
墨涵却是吃定胤礽的傻傻一笑,想起之前那药一端进来,她就嗅出不一样的味道,又见胤礽神异常,却知若非他变心意,始终是肉在案板。她也是如此傻傻的一笑,慢慢端起碗往嘴边送,只想假装不留神泼掉药。可终究是胤礽不舍,先夺了药碗:“凉了,别喝了!”墨涵咬住唇,别样滋味在心头,到底是二十年的情意存于他心中。
墨涵倒不觉那糖有多甜,只宽慰的看着胤礽眼中的关切,无语间泪已涌出。
胤礽用拇指给她拭去泪水,问:“怎么了?天大的事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和孩子。只是眼下你得听话,乖乖呆着,至少等生下孩子再出去。大哥迟早会把你有的事捅到皇阿玛那里,只怕他不能容你。”
“表哥,大阿哥不会怨你吧?其实,我是记得那些账目,可并不曾写下来,只是──”
“你不用说,我明白,都是皇阿玛逼你这样做的!”
“表哥,只要安稳的守到那一日,天下都是你的,为什么还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呢?是结交外的钱不够使么?”
“涵儿,有些事你不懂!我和大哥在人前的确不和──可──”胤礽似乎不知从何解释。
墨涵倒说得直白:“难道是那个道理,没有不变的朋友盒人,只有不变的利益?”
“涵儿,我在你心里是如此的不堪么?”胤礽有些着恼。
“不,我知道这并非你的真情,是因为皇上太过紧张你,却忘了《种树郭橐驼传》的道理。”
“岂止如此!皇阿玛一心要培养一个强悍的君主,却忘了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同样需要感情的人。我才记事就知道皇阿玛的儿子已经死掉了六个,儿死掉三个,其中也包括与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承祜,以及大哥的胞兄。那年的正月,我和大哥站在一起,看着万黼死在我们眼前,没有父母守着,除了我们悲伤的泪水,只有奴才的干嚎。我们已经明白什么是死亡,当我看着大哥时,在他眼里体会到了同样的恐惧,可大哥却拉着我的手说:‘弟弟,哥哥一生都会保护你!我不会让你这样死掉的!’”胤礽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声音也是那样的幽远,可句句都让墨涵更真切的感悟老康的行为逻辑,“皇阿玛从阑会赞许我与大哥的兄友弟恭,当我们再大一些时,更是见不得我心理上对大哥的依赖。我只以为是君父不愿见到这样懦弱的储君,可他却说我自甘堕落,我是大清皇帝、皇后的儿子,是唯一的嫡子,为何要与庶子混在一起,而且是当着大哥说这些难听的话。他训斥大哥不知礼仪,分不清君臣,他要我站在大哥面前,要大哥对我行君臣大礼!他是要在这难能可贵的真情间划出沟壑。我实在无所适从,大哥却要我坚强的面对,要我在人前对他不屑一顾,对他嗤之以鼻──”胤礽的语音渐渐哽咽。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是老康追求的境界么?为什么要把重重人伦毁灭?若是早十年听见这样的话,墨涵肯定会说:“端敬皇后与荣亲王不薨,哪有你老康的份?”可此时,她连呐喊的冲动都没有了。
看着墨涵伤神的样子,胤礽反而振作了些,转而安慰道:“你安心住在这里,开心些,凡事有我在呢!好歹他废我之前,还能护你们母子周全。”
“表哥!别这样说!”
“莞儿说你不是这里的人!你知道将来的事。”胤礽背转身,不去看她,“你心里早知道什么,才会屡屡提醒我。若是知道弘皙没有那样的命,就别再教他那些无用的东西,只怕他和我一样,训不出那样的狠心,却被老爷子养出了满脑子的野心!你最初教他的活命之术不是更实哟?为何又改了主意?”
“因为他和你一样,并不甘心!”
“八哥,他们会把墨涵藏在哪里?”
“不是他们,是他,是太子一人。”胤禩拿张写得潦草的字条给胤禟,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格格不在大阿哥处!”
“这是谁送来的?”
“谁会既顾及墨涵又急于为大哥开脱?”
“佩兰?”
“想来是她!为什么大哥笃定的认定孩子是我的,直接把东西送来?佩兰不就是最知根底的么?可她心里还是念着墨涵的。”
“那太子会把墨涵藏在哪里?难道是宫里?”
“只有宫里是不怕人暗抢的,既防得住大哥,也防得住咱们!”
“五哥知道大哥好些底细,只是他不愿说!”
“何苦又扯五哥入局?我都冒失了,只想着人多门路多,却忘记了人多易乱的道理。你再仔细看看送来的密信,不觉得蹊跷么?”胤禩用手指击打着桌面,慢慢推敲细节。
胤禟又看那没有抬头与落款的信:“虽表诚意,远不及也。若再越一旬,断难活见人。”
“可明白了?”
“谁表了什么诚意?”
“老四!然知他送去了什么,只怕让大哥更嫉恨咱们。其实老爷子要借此事打压的不是大哥,而是太子!却无端牵出如此多的人,只怕涵儿住在宫里也是整日忧心咱们外边的事啊!”
“那怎么办?”
“动之以情,唯有一条路!你派人跟着,沃和纳一出宫,我就去会会他!”
转眼十月,康熙的巡游总算歇脚,倒是忙着召集朝会,将那些堆积起阑急于办理的政务一并料理。廷议时为着云南矿税的事,户部两个侍郎被革职,这二人原是跟着阿山的,于是又扯出了前任两江总督阿山的旧账,胤禩很小心的回奏,言阿山虚报康熙三十八年南巡加派火耗、挪用库银计30万两的事早已定案,而诬陷张伯行、陈鹏年的事也于本年南巡时由君父圣裁。可老康然满意这样的答复,要吏部再严查阿山的贪墨事宜,就由胤禛篱。胤禛心下也是忐忑,阿山是镶蓝旗下的人,正归大阿哥管着,他跪下接旨,起身时去看胤禩,后者却神定气闲、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暗自揣测:“难道墨涵并不是受困于大阿哥?可老八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待到十一月又更是出人意表的旨意,江苏、浙江因遭旱灾免了来年的丁钱,本该户部的事,却派了关在屋子里做学问的三阿哥胤祉去办理。
十二月,又是一番大的员调配,胤祥的老丈人坐在了吏部尚书的交椅上,然知翁婿间究竟是谁沾了谁的光。
紫城的红墙金瓦都被白雪穿上素装,听说冬至前两天,太后由塞外回京了,墨涵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位皇祖母,老太太给了她太多的溺爱与包容,多得她不时自责自己实在回报得太少。
快过年了,想来胤禩也能安心过年了吧。那日沃和纳从宫外回来,满脸的不乐意,追问之下才知,他是犯了太子的大忌讳。胤禩倒不问墨涵的去向,只郑重其事的致谢,说是有劳沃和纳忠心服侍墨涵,并坦言与她之情始于关外,沃和纳倒是第一个知晓的人。
墨涵笑说:“八爷的谢你自然当得起!就是将来我儿子也该给你磕头,多谢你搭救之恩!”
“格格是要折杀奴才么?有奴才在,自然会拼死护着格格和小主子。”
“那你给八爷说什么了?”
他气嘟嘟的不言语。
“你但说无妨,难不成我还会去给表哥绕舌么?”
“奴才说,说格格母子皆安!”
墨涵顿时哈哈大笑,也只有胤禩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治沃和纳,她存心要逗弄老实人,问:“那你给我说说,八爷可好?是胖了还是瘦了?”
“奴才哪里留意这些?”
“那你领了人来,我自己瞧!”
“格格!”
墨涵回想起沃和纳的样子就好笑,不过终究是要谢他,把这安心的消息转给了胤禩。年节了,老爷子还会派他去关外么?再行至山海关下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一个人乐什么?”胤礽来了。
“表哥,我会生个儿子!若是莞儿生个儿,就给我儿子做媳好不好?”
“胡说!堂兄间──”胤礽止住话,他倒是第一次容忍自己思虑墨涵腹中孩子的父亲,“快过年了,康熙四十七年是鼠年,都会是有福的孩子的!”
“这么快,就是康熙四十七年了!”墨涵淡淡的说。
问:参与漕帮分钱的是谁?
中卷 双弓
“宫里有消息么?”胤禩年初一就急急的从关外赶回来,胤禟也辞了宾客,在书房陪他。
“还记得那年老十喜欢的那个唐莞么?说是要生了,老二紧张得很,预备的人手倒不像伺候一个人的。”
“那个唐莞和涵儿要好得很,当初算是一见如故,如今又这样拥,竟凑在一起了!”胤禩心底企盼能与墨涵守在一处,可然敢冒险去求胤礽,他实在摸不透二哥的心思。他只怕自己的沉不住气会将墨涵置于险境,毕竟还有虎视眈眈的大哥和时刻伺机而动的凌普,要现在他们的眼皮子下护着墨涵安然出宫,胤禩没有十足的把握。想到此,他愁眉紧锁。
胤禟取出两张大红福字,想要开解,打趣的问:“瞧得出哪张是我八嫂题的?”
他几人言语间都随意惯了,就算早知墨涵与胤禩的事,几个弟弟从不曾改口,还是把墨涵的闺名儿挂在嘴上,墨涵也是直接唤他们的名字。胤禟忽然这样郑重其事,倒真正慰藉了胤禩的心,他仔细辨别半天,也分不出来,顿时挫败感十足。
“估计老爷子也分不出来。这两张都是你的,一张是今早老爷子在乾清宫的开笔之作,另一张么,是八嫂让沃和纳送过来的。我实在佩服你们,连堂堂太子爷身边最得力的人都使唤得动,真正手眼通天了!”
“沃和纳分得很清,绝不会多行半步。”胤禩还是盯着那两个字,“也就是墨涵罢了!”他忽然提起一张福字,问:“沃和纳送来的是折叠过的,你为了考校我,刻意把老爷子写的也学着折了,是不是?”
“不错!”
“九弟,你是银子积攒得越多,做事却越发不仔细了!”胤禩将那红的纸对着烛光举起,胤禟才发觉上面竟刺着针孔。
“是我大意了!”胤禟看了那些数字,写在纸上,再换成对应的英文字母,一下子笑起来,“你们夫间的情话可都被我知根知底了!”
胤禩倒不计较,很巧,这三个词是八个字母。
听见血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胤礽总算放下一半的心,却见沃和纳匆匆而来,低声说:“爷,格格也发作了!只是──”
“只是什么?”胤礽顾不得这边,抬腿就往墨涵的院子而去。
“格格身子瘦弱,怀的又是双生子,收生嬷嬷担心会──”
胤礽顿觉背脊冰凉:“担心什么?”
“看情形,估计会难产。”沃和纳小心翼翼的说。
他二人才走到屋外,就听见沃和纳的老婆在说:“格格,把参片含在口中。格格,你觉得痛就喊出来,忍着更难受。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
“表哥呢?我要见表哥!”墨涵的声音已经沙哑。
胤礽哪里还站得出,就要往屋子里去,却被收生嬷嬷拦住,说是血房不吉利,男子不得入内。他只一推,挑起帘子进屋,心中也有些怕,墨涵的脸煞白,嘴唇却被咬得渗血,一见他就伸出手臂。胤礽上前搂住她,然知如何安慰,只拿袖子给她擦掉脸上的汗和泪。
“表哥,我若是同姑母一样,就请你一定把孩子交到他手里。算涵儿求你,捍?”
“不──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答应我,捍?”
“涵儿,我不会答应你!只要你和孩子都平安,我会想法子让他带着你们离开的。”
“表哥,我对不起你!”说话间,墨涵又晕厥了过去。
胤礽这才放下她,看着嬷嬷又是掐人中,又是喷水烟,墨涵才慢慢醒转,他哪里还看得下去,步出屋外,扶住门框站住,沃和纳要来扶,他才说:“拿孤王的令牌,带八爷入宫,要快!留神大爷的人!”沃和纳答应着去了。胤礽在院子回旋一圈,分清南北,朝着坤宁宫的方向跪下,三拜九叩,默默祈祷:“额娘,您在天有灵,就庇佑住涵儿吧!郭罗妈妈、安布,保佑涵儿!”
沃和纳家的又过来请旨:“爷,嬷嬷问若实在难以两全时,怎么处置?”
胤礽一愣,没太明白这话,她赶紧又说:“是保孩子还是──”
胤礽噌的一下立起来,恶狠狠的说:“当然是先保住格格的命!但若救不活孩子,他们也都别想活命!”
“爷,只怕救不下孩子,以格格的子──”
“给格格说,八爷在进宫的路上了!”胤礽大步流星的走出院落。
入了宫门,风中一路行来,胤禩然觉着冷,手心直冒汗,太子能许他前来就令他心里惊怕,而沃和纳忧急的神更让胤禩不敢往下多想。
待进了毓庆宫被大灯笼照得如白昼的偏院,但见胤礽正站在梯子上往门框上挂雕木弓,胤禩的心才踏实,虽未听见婴孩的哭泣,想来已顺利生产。他倒不敢急于进屋,心下忌惮,可念及胤礽对墨涵的一片心思,立刻弹了箭袖,跪下行礼。
胤礽也不理睬,只把第二柄木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