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子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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撵(子峭)-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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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剩他一个,他说这个寒假不回家。他每天至少要到417宿舍串门三百次,哪怕只是进来望望也好,活像他妈一条野狗。

    “他们究竟还打不打?”贾力勍问尹孜为,显然是问打麻将的事,他刚才应该在和他们打麻将。

    尹孜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是咕哝了一下,这算是很他妈客气了。他从来不正面回答贾力勍的问话,毫无疑问他不喜欢贾力勍。我也不喜欢贾力勍,这除了他爱打听私事之外,还有他说话时那种娘娘腔,我实在受不了。

    “把门关了!很冷!”尹孜为说。尹孜为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怕冷的人了。

    贾力勍回头把门推上,就蹿过我这边来。对于这野狗,只能用“蹿”字来形容,此外我找不到更好的词了。

    “肏!又在喝酒!”他说,鼻子像狗样耸了耸。

    “你他妈要不要来一点?”我问。

    “肏!我哪敢喝!”他说,把鼻子凑近我那瓷钵嗅了嗅。嗅过了瓷钵,又去看我那瓶酒,“多少度的?肏!48度!你他妈太能喝了!还吃辣椒下酒!”

    “你喝不喝?不喝走远点!”

    “听说你钓到了一个女朋友?”研究过酒瓶后,他突然转脸瞥了我一眼,嘴角嘻嘻笑了起来。

    天哪,他脸上那种神秘兮兮的混账表情真让我想吐!他总是那样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好像他刚捡到一千块钱还是别的什么。我有女朋友的事没向任何人透露,也从没带来宿舍,宿舍的人也从来不问,不知道这厮怎么就这么灵通,不会是他那狗鼻子嗅出来的吧?

    “你他妈怎么知道的?”我万分鄙夷乜斜了他一眼。

    “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那娘娘腔叫道。天哪,他这句话真让我想吐,就像我他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带来给我们看看嘛,”他接着说,“人家老金成天带妞来,你为什么不带来?”

    “我为什么要学他?”

    我真希望他快点滚蛋,可这简直不可能。他又翻看我桌上那摞书,拿起那本《存在与时间》来瞟了瞟,我桌上的书他至少翻过五百遍了,可是还不过瘾。这本《存在与时间》是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上学期看了一遍,最近想认真看第二遍。

    “你看懂吗?”他那口气就好像我他妈根本不可能看懂。

    我懒得理他,只希望他快点滚蛋。

    “老金说中国大陆读懂海德格尔的人不到十个。”他又说,口气满是嘲讽。

    “他自以为是那十个中的一个吧?”我说,我所能表现的最大鄙夷全都包含在这句话中了。

    “肏!”这娘娘腔又叫了起来。

    我敢赌一千块,这厮每天至少要说一万个“肏”字,可是你要想找出一个最不可能真正“肏”的人,那就是他了。

    他总算放下了我的书,又过金以恕那边去看看。其实金以恕书架上那几张破照片他看过无数次了,可他还是要看,看别人的照片对他简直就跟吸鸦片一样。金以恕的铺位就在我对面,他和尹孜为靠那边墙,我和关亨靠这边墙。这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再说一遍是想加强你对这个宿舍空间的印象。

    贾力勍以一种特有的耐心,又欣赏了一番金以恕和女朋友那两张装模作样的照片,他甚至还拿在手上近距离看了看,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踅到寝室中央,到麻将桌上抓了两个橘子,一边剥一边朝门口走。这时,关亨迎面进来了,手里拿了一份报纸。这鸟人真是个报纸迷,看报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例行公事。换是我,打死我也不看这些混账报纸。

    关亨个头不高,矮胖矮胖的,也是个挺滑稽的人,因为他总梦想着自己有一天当上国家主席。他自以为很有点官相,成天在镜子里鉴赏自己的相貌,想象当国家主席的感觉。可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混账官相,我觉得他和武大郎完全可以算一类人。他不光长得难看,要命的是还有两颗大门牙,不光是大,而且不整齐,一个坐西朝东,一个坐北朝南,形成一种极为可笑的角度。人们说到他,从不提他的名字,而是说:“就是有两颗大门牙的那个……”如此这般,那两个牙齿光荣地承担了广告招牌的任务。关亨一听到人家说他的牙齿,就努力用嘴皮遮一遮,笑上一笑。总体而言,我觉得关亨人不算太糟糕,但基本上是个白痴,因为他官本位思想实在太他妈强烈了。他最崇拜的人是马基雅维利,主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这个目的不是真理,不是自由,不是艺术,不是上帝,而是当官。仅此一点,你就可以看出他是什么货色。

    他一进来就官腔官调说起一件事,说下学期他要组织策划一个罢餐事件。他在学生会任个什么狗屁干事,负责组织部的工作。他说,经广大学生反映,学校食堂物价过高,大大超过了正常水平,按照某某精神某某领导的指示,下学期要带领学生举行一次罢餐活动,以期食堂方面做出反省,调整价格。他还神秘兮兮说,千万不要把这消息泄露出去。可是只要贾力勍听到了,要不泄露出去根本不可能。我总觉得,上帝把贾力勍这种人造出来就是为了打听和传播消息的。不过关亨喜欢和贾力勍说话,原因是只有贾力勍听他说。贾力勍天性就喜欢这些事情,他还从公关角度向关亨出谋划策,他认为关亨可以借此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争取下学期竞选学生会主席。

    “你错啦!”关亨表示轻蔑,“你以为我仅仅为了个学生会主席?鼠目寸光!不是我小瞧你们搞公关的,你们看问题实在太肤浅!这件事本质上(他特别喜欢说‘本质’这个词)不只是一个校内事件,要是组织好,弄大了,中央肯定要关注的。因为高校物价不是一个个案,全国的高校都存在这问题,我们学校只是一个特例罢了……”他说话时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自以为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混账气魄。

    可是这种气魄在关亨身上实在太他妈可笑了,你要是看到他那样子你也会笑。贾力勍这厮在一边窃笑不已,一半是笑关亨那种自以为是的劲儿,一半是笑他那种指点江山的混账气势,而最最可笑的,还是这种自以为是与指点江山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产生了一种双重的喜剧效果。

    老实说,关亨算不上什么人物,无非就是那类千人一面的所谓大学生:没读过几本真正的名著,只读了几本混账教科书,上了几门混账专业课,结交了几个混账狐朋狗友,听了无数哗众取宠的混账讲座,就自以为高人一等,以天之骄子自许了。要我说,其实关亨平庸之极,你只要从他一心想当官就知道他平庸到什么程度。他的平庸又以思想的平庸为最,简直和他听过的那些讲座不相上下,——可以说,恰恰是那些混账讲座塑造了关亨的平庸。他对讲座的痴迷简直没法形容,他的脑子好像天生就只能在讲座中吸取养料,就像猪喜欢在污泥中洗澡一样。

    当时贾力勍和关亨聊得热闹非常,不知怎么的聊到了知名度这混账概念。在这方便,贾力勍从来不会错过展现他专业特长的机会,关亨对此也由衷赏识。

    “你从你专业角度说说,”关亨说,“提高知名度主要有哪些途径?”

    “你要的是什么知名度?”那娘娘腔问。

    “当然是社会知名度。”

    “知名度有正面,有负面,如果不同时考虑美誉度,我倒有一个好方法,可以让你一夜之间……”贾力勍为了显得神秘,做了一个神乎其神的手势。

    “什么方法?”关亨被那手势吸引了。

    “在广州嘛,要想出名其实不难,有两个方案你可以参考一下:一个是从中信大厦顶楼跳下来,一个是去炸海印大桥……”

    虽然这话是一个娘娘腔说出来,还是博得了尹孜为的几点笑声,就像几声零星的鞭炮响。连贾力勍都觉得关亨滑稽,你可以想象一下他白痴到什么程度。

    “你他妈尽讲这些屁话!”关亨总算丢掉官腔,说了一句人话。

    “我还有很多方案,你要不要?”

    “少来!我谈正经的!”

    “正经的我也有……”

    这时听到外面捶门。贾力勍过去开门,是金以恕和他女朋友进来了。

    4

    “屌!”金以恕一进来就喊这个字。

    他平时跟我们讲普通话,就这个“屌”字用粤语说。你真该听听广东话的“屌”字,太他妈有意思了。如果说贾力勍每天要说一万个“肏”,那金以恕每天至少要说一万五千个“屌”。屌字在他嘴里就相当于叹气或打招呼,诸如“唉!”“他妈的!”“hello!”,“近来怎么样?”,“nicetomeetyou!”之类,有时候甚至还可以充当句子里的语气词或者标点符号。

    “屌!酒味太浓了!”金以恕一进来就过去开电扇吹。

    “今天才多少度呀?还开电扇!”尹孜为叫道,他一直坐在自己书桌前,也不见他看书,反正纹丝不动。

    “你没闻到酒味?”金以恕说。我当然知道他是冲着我来的。开电扇倒是正合我意,我喝酒正发热呢。

    金以恕是广州人。是广州人并不说明什么,可是他作为广州人却有点特别:他总有一种地主情怀,就好像他真是这里的混账主人一样。他长相还过得去,若不考虑下巴那终年常在的四个粉刺,可以用“帅”字来形容。这使他自负得要命,一直自许为华南第一美男子。不过据我看来,他要想配得上这个称号,除非整个华南只有他和关亨两个人。他不光在长相上自负,在学问上也自以为很他妈了不起,特别喜欢卖弄。可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自负的资本,相反,我倒觉得他头脑极其平庸。在平庸这一点上,我敢说他和关亨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这鸟人学的是哲学,可我没见他读过几本哲学原著,无非看了几本混账哲学史,记得一些混账哲学命题罢了。每当我看哲学书时,他会有一种很蔑视的态度,就好像哲学是他的专利一样,别的人看哲学除了引来他的冷笑没有任何意义。比如我看《存在与时间》,他会跟旁人说“中国真正懂海德格尔的人不到十个”之类的屁话。他自己看不懂《存在与时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喜欢炫耀自己懂了。我敢赌一万块,他要是读懂《存在与时间》,那猪八戒肯定读懂《金刚经》。他从头脑到性格都不适合学哲学,因为他这两方面实在都太平庸了。他好像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改行报考了金融学的研究生。说白了,他并不爱哲学,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女人、股票和数钱。他认为自己最紧缺的是钱,最不缺少的是智慧。可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他一点也不缺钱,倒是智慧极度贫乏。他经常炒点股票,可是从来不敢有大动作,不过是小打小闹。总之,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极度平庸又极度自恋的鸟人。

    不仅如此,要命的是这鸟人还极度小气。举个例子说吧,我买那个电炉来烤辣椒,每天就用那么几分钟,有些天还不用,他就提出在分摊电费时要我额外支付那个电炉的费用。他甚至还精确算了出来,他是这样算的:那电炉功率是一千瓦,每天使用五分钟,一个月三十天,总共能用多少度电。最后他通过四舍五入,得出一个非常精确的数字,恨不得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第四位。真他妈要笑死我。我一年四季都洗冷水澡,从来不用热水器,他却不考虑进去。不过我不在意这些,他说怎样就怎样,比如大家要凑钱买洗衣机,虽然我平时很少洗衣服,因为我他妈实在没几件衣服可洗,但我还是把钱凑了。我只是非常厌恶小气鬼,如果说自恋和平庸我尚可容忍的话,那小气我很难忍受。你可以想象我和他的关系糟糕到什么程度,比陌路人还要差一万倍。当然,我们能把握好一个度,使这种关系维持在一种不痛不痒的平稳状态。

    其实,金以恕经常带女朋友来宿舍睡觉,最主要的原因也是为了节省钱,他宁愿让我们聆听他晚上做爱的美妙音乐,也不会慷慨解囊去外面开房。学校难道不管这事吗?当然有规定,可那些规定实在太他妈滑稽了。比如学校为了避免男女同宿乱搞,规定晚上十一点后不准带女生到宿舍来,好像人们在十一点之前没有性欲似的。况且在十一点前带女生进去,到十一点后也没人来调查每个房间,那规定形同虚设。问题是,金以恕完全超出这些规定之外,他不仅晚上,而且白天也带女生来,想什么时候跟女生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才不管你十一点之前还是之后呢。学校方面万没想到十一点之前也有人这样做,所以没有禁止十一点之前带女生回宿舍——这也怪不得学校,因为人们不可能去禁止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嘛。

    金以恕这女朋友叫沈优子,学经济学,是我的贵州老乡。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我可不在乎什么老乡不老乡,我只关注一个人本身。要命的是,我这个老乡不怎样,我甚至觉得她有点贱。据我了解,她考到广东来就是为了嫁个广东人,过上有钱人的混账生活。她和我先认识的,在混账老乡会上。那时有一个男生想追她,她不答应,别的不说,就因为那男生脸上的粉刺太多,她特别不喜欢粉刺。我承认,开始我对她也有那么点鸟意思,主要是因为刚到大学太他妈空虚了。但我不想因为空虚就开始一个苟且的鸟爱情,另外我也觉得她不够漂亮,我对女朋友的长相和内涵一样看重。后来我知道沈优子来广东读书的目的后,一秒钟内对她失去了所有兴趣,只维持一种老乡之间的混账关系。有一次我带她来宿舍玩,正好金以恕也在,我就介绍他们认识。她一听说金以恕是广州人,立马另眼相看,就算金以恕下巴有他妈四百个粉刺,她也不在意了。

    金以恕一到宿舍,他们就围在麻将桌边坐下,继续搓。尹孜为和贾力勍对面坐,关亨和金以恕对面坐。沈优子就坐在金以恕那混账大腿上观战,享受赌场和情场的双重快感。我那袋橘子很快被他们消灭光了。吃完橘子,金以恕总算把那混账电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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