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血》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中国血- 第1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眼前的沈雅却已不再有任何光彩了,她的身体扁扁的,平平的,仿佛已被丛林掏空了身体。她的眼睛灰暗得毫无神采。衣服早已无法遮住身体了,露出灰黑色的皮肤。沈雅的头发更是疯长着,先是过了肩,后就拖到了腰,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她的身体如一株干枯的小树。后来,童班副看不下去了,用刺刀把沈雅的头发割短了一些,又用一些藤蔓把破破烂烂的衣衫捆扎了一番。

童班副的裤子早已破碎得遮不住屁股了,后来他就把上衣脱了,系在腰间,上身打着赤背,身上早就没了脂肪,筋筋骨骨的在松弛的皮肤下显露出来。他时刻提醒自己是个男人,他不能让沈雅受到半点委屈。这是他关照的最后一个女兵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在眼前消失了,如果沈雅再消失了,他独自走出丛林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雅清楚,要是没有童班副自己早就死了。在这几个女兵中,她的身体长得最单薄,胆子也最小。也许正因为这样,她得到了童班副更多的关怀和爱护。在这片丛林里,她离不开他。他为她开路,为她寻找食物,她走不动,他背着她,就是睡觉,她也要偎在他的怀里才感到踏实。总之,她一步也离不开他。没有他,她在这丛林里将寸步难行。

沈雅没有谈过恋爱,她对童班副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在来缅甸以前,她认识了一个同乡,姓王。在部队里当连长。是相同的武汉口音使他们相识的,从那以后王连长便经常来找她聊天,没事的时候,她也愿意和王连长聊一聊,走一走,那时他们的队伍驻扎在长沙。王连长的部队离师部不远。王连长人长得很年轻,也有几分帅气,脸白白的。一来二去的,他们就熟了,两人的关系亲热起来,后来王连长让她喊自己哥,她就喊了,脸红红的。那时她梳两条小辫子,走起路来,辫子在肩上一跳一跳的。

她和王连长来往,很快被师部的同伴发现了,同伴就开玩笑地问:“小沈雅是不是谈恋爱了。”她忙矢口否认,可脸却发起烧来,一直烧到耳根。

后来,王连长的胆子大了起来,有时会到她的宿舍来坐一坐,还会帮她干一些活。很快同伴知道了这件事,有事没事的,总爱拿她开玩笑。

一天晚上,王连长请她去听戏,一个剧团在市街心围了个棚子唱湖南花鼓戏。他们去听了,听戏的人很多,她看不到,又钻不到前面去。王连长就把她抱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想下来,王连长就说:“莫动,放下你就没法子看戏了。”

一场戏,她是坐在王连长的怀里看完的,她很快被戏吸引了,她只感到王连长的胸膛很热,王连长的一双大手很有力气。直到戏看完了,王连长才牵着她的手挤出人群,后来她的小手一直被王连长的大手握着,她发现,王连长的大手潮潮的,热热的。走进一条胡同里时,王连长突然又把她抱了起来,她不知道王连长这是要干什么,她慌慌地说:“莫抱,莫抱,戏散了。”王连长不说话,胡子硬硬地扎在她的脸上,让她又疼又痒。她咯咯地笑着,后来自己的嘴就被王连长的嘴堵上了。一直很长时间,她都快被憋死了,王连长才放开她。她不笑

了,心里乱乱的,跳跳的。她慌慌地离开了他,一直跑回宿舍。从那以后,她怕见王连长,但又想见他,就这么矛盾来,矛盾去的。

不久,他们的部队就开到了缅甸,一打起仗来,她真的再也没见到王连长。她不知道王连长现在在哪,是死是活。她更不知道,和王连长的感情算不算爱情。

战友们一个又一个地躺在了丛林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五个人了。沈雅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丛林。这段时间,她一闭上眼睛就做恶梦,梦见自己死了,躺在丛林里再也起不来了,自己被童班副埋了,就像童班副掩埋那四个姐妹一样。她在梦中拼命地哭,后来就醒了,她的泪水流在童班副的胸膛上,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死死地在搂着他。醒来之后,她的心仍乱跳个不停,四野里漆黑一片,附近只有他们五个人的呼吸声,不远不近的草丛中,不知是什么动物在爬动着,碰着草叶“沙沙”地响。

她不想死,武汉还有她的父母和那么多的亲人。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就她这一个女儿,本来不想让她当兵的,因为父母救过她的师长,师长的队伍路过武汉时,师长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不能说话也不能走路了,后来她父母为师长治好了病。师长挺感动,劝说父母让她来当兵,师长说:“你们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那时,平常人家的女孩是当不上兵的,再后来父母就同意了。

师长果然对她很好,经常带她去家里玩,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待她。这次入缅作战,师长不想让她来,当她看到别的姐妹都来了,她觉得新奇便也死活要来,师长最后没有办法,便同意了。刚开始,她一直在师部,不离师长左右,直到队伍进入丛林,她和师部走散了。

她知道童班副对她好,她要走出丛林。没有童班副她自己无法做到,她不知道,东北营的士兵对他们师部的人为什么那么不友好,除童班副外,没有人理她们。刚开始,她不知道,童班副为什么对她们好,后来童班副就给她们讲了嫂子的事,她们听后都哭了,为了童班副的命运,她们理解他,同情他。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其他四个姐妹都离开了她。童班副照顾了她一路,森林里的路究竟还有多远,她不知道。但她还要和童班副一起走下去。

那一天晚上,他们又露宿在一座山头上,她和童班副躺在了一起。离他们不远的林子里,是日本人的营地。那个军妓又在慰劳他们的士兵了。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刚开始她不明白那个日本女人在干什么,后来时间长了,她就明白了。她感到恶心,也感到悲哀,为同是女人。那一天,王老赖来求童班副时,她更明白了,绝望中的男人是需要女人慰藉的。那一次,她看见了王老赖的尸体,王老赖爬在草地上死了,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她哭了,哭了好一会儿,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王老赖。

有天晚上,她解开了自己的衣衫,又捉住了童班副的手,她用手牵引着他摸到了自己的身子,童班副哆嗦了一下,像过了电。她伏在他的耳边说:“童大哥,你要了我吧。”

童班副的身子又抖了一下,那只停留在她身上的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后来,就热热地在她的身上摸索起来,一寸寸,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一直摸得她的身子热了起来,她觉得童班副的手是那么的神奇,把她沉睡的身体唤醒了。童班副的呼吸轻一口重一口的,像一条即将干死的鱼。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活着多好哇。”

她手里攥着一株草,她就那么死死攥着。

她感受到童班副那只手像一块烧热的铁,烧遍了她的全身,她轻轻地“哦哦”着。

终于,她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童班副把她衣裤的扣子又一颗接一颗地系上了。

她说:“童大哥,我真的想给你。”

半晌,他哑哑地,低低地说:“不,等走出丛林我娶你。”

说完这句话,他一下子抱住了她。她把头抵在他的胸前,用劲地点了两次,接着她的泪水就流了出来。

第二天,两人睁开眼睛,不知为什么,谁也不敢先望对方一眼。他们只是手牵着手,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吉姆思乡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以前他苦于无人诉说,自从队伍撤退到丛林,他感觉到中国士兵在仇视他这个英国顾问,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中国远征军从踏上缅甸土地的那一刻起,英国人不仅没有帮助中国军队,而且还在不时地拆中国人的台。先是让中国军队滞留在中缅边境上,不让他们立即投入到战争中去,让中国官兵失去与日本人交战的最好时机,英国人的本意是想让日本人和中国人在缅甸战场上两败俱伤,坐收渔利的自然是他们英国人。

英国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中国人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英国人刚从缅甸撤到印度,中国人便在缅甸立不住脚了。这多少有些令英国人失望。

中国官兵不是傻瓜,英国人在中间玩的手脚,中国人看得一清二楚。虽然这种决策是英国的高层人物做出来的,但他吉姆毕竟是英国人。他早就感受到了中国官兵对他的这种敌视,随着队伍进入丛林,他的英籍顾问身份也随之消失了,现在他变成了一名普通士兵,在用最后一丝力气走出丛林。

吉姆想活,生存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刚进入丛林的时候,他担心中国士兵会出其不意一枪把他打死,把对英国人的仇恨都发泄到他一个人身上。那些日子他真是惶惶不可终日,他远远地离开这群中国人,只是在后面跟随着。后来他发现,中国官兵没人正眼瞅他,他带入丛林的干粮也吃完了,饥饿迫使他不得不走近人群,只有在人群中,他才会感到踏实一些。可仍没有人理他,况且语言也不通,唯一能和他对话的就是王玥。王玥对他也不冷不热的,他从王玥的目光中看到她正在和高吉龙一点点地亲近起来。

吉姆虽说有些瞧不起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军人,觉得他们是一群没有文化、没有教养的蠢猪。可高吉龙让他改变了对中国军人的看法,那场丛林阻击战,前后将近打了一个星期,东北营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沉着冷静,英勇善战。那时他就暗想,要是英国人能像中国人这么不怕死,日本人的阴谋一定不会得逞。队伍一进入丛林,吉姆最担心的是队伍会一下子散了,各自逃命。但他没料到的是这支中国败军不仅没乱,在营长高吉龙的指挥下齐心协力地在和丛林搏斗,直到最后葬送在丛林里。他被中国官兵这种精诚团结精神深深地震撼了,这支军队没能打败日本人完全是因为他们英国人在中间做手脚。

吉姆现在有些为英国人的行为而感到忏悔了。

这支落败的队伍,终于走到了最后时刻,起初几十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五个人。莽莽丛林仍无尽头,他们的出路到底在何方,就是走出丛林,那里又将是什么地方呢?仍然是缅甸,还是中国?他说不清,也不知道。英国人都走了,回国的回国,撤到印度的也安全了,现在这偌大的丛林里,只剩下自己这名英国人了。吉姆想到这,感受到了前所没有的孤独。

前方到底是哪里,丛林还有多远?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吉姆心里空洞得如一个无底洞,他在这洞里挣扎着。

现在,他像个女人似的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他是在说给王玥听,王玥躺在担架上,她睁着眼睛,望着眼前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丛林。高吉龙走在前面,默默不语。

“我的女儿该有五岁了,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吉姆这样说,他知道王玥在听他说,他不停地这么说下去,才感到心里轻松些。

“去年我休假回英国,我那女儿都会在沙滩上奔跑了,我们那个小镇就在海边……晚上睡觉都能听到浪花拍在岩石上的声音……真是太美妙了……”

吉姆一边说一边喘息着,回忆使他变得愉快起来,黑瘦的脸颊上露出了两缕少有的红润。

“我的妻子伊丽莎白是个调酒师的女儿,她调出的鸡尾酒味道真不错,每次喝完酒,我都要到大海里游上好一会……伊丽莎白带着我们的女儿站在沙滩上……那是多么美妙的日子呀……”重重无力的喘息,使吉姆说不下去了,刚才红润起来的脸颊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突然脚下一软,他跪了下来,差一点让王玥从担架上掉下来。

王玥小声地冲走在前面的高吉龙说:“咱们歇会吧。”'  。。'

高吉龙停了下来,背靠在一棵树上,他顺手折了一支草茎送到嘴里嚼着。绿色的汁液很快地流进了喉咙。他们就是靠这些植物生存着。

童班副搀扶着沈雅也在后面赶了上来,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几个人对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已没有说话的气力了,其实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吉姆在啃着一块树皮,他的样子有些恶狠狠的。啃着啃着,他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骂:“亚力山大,上帝不会饶恕你的。”

亚历山大是吉姆的上司,是驻缅英军的指挥官。

吉姆已经咒过无数次该死的亚历山大了。吉姆哭完了,又啃了两口树皮,树脂咽得他翻了几次白眼,最后他还是把树脂咽了下去。他抬起头,努力地向远处望去,到处是密匝匝的丛林,他喃喃着:“亲爱的伊丽莎白,可爱的女儿,你们在干什么呢?”

有两滴清泪顺着吉姆的眼角流了下来,他默默地朝着东方在胸前划着十字。

王玥听着吉姆絮絮叨叨的叙述,她的心里并不好过。她从小就恨这些英国人,是英国人给缅甸带来了灾难,她更恨那些日本人,如果没有日本人引起的这场战争,缅甸人在英国人的压榨下只是贫穷。战争要比贫穷可怕上十倍,是战争让她失去了亲人,也是战争让她走进了这死亡丛林。吉姆的哭泣,让她产生了同情。是啊,要是没有战争,将会多么的美好啊,说不定,他们一家人已经生活在昆明郊外的老家里,天空宁静而又安详,到处是阳光,到处是光明。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阳光和天空了,是该死的战争和丛林,让他们失去了这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丛林里响起了歌声,他们循声望去,是沈雅在唱歌,她倚坐在一棵树上,她的身旁坐着童班副,是童班副让她唱的歌,歌声轻轻的,缓缓的,像一缕风在林间吹过。

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离开了我的家乡,

整天价在关内流浪,

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

这首著名的流亡歌曲当时许多中国人都会唱。

歌声低低柔柔地飘着。高吉龙的两眼里热泪滚滚,王玥也泪眼朦胧了,就连吉姆也被那悲切的旋律震撼了,他听不懂歌词,可旋律却使他想起了英国东部那个傍海的小镇,那里有他的妻子伊丽莎白,还有他五岁的女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