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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榭寄生-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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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菁很快在厨房扭开水龙头,洗锅子,装了六分满的水。

打开电磁炉开关,烧水,水开了,下面条。

拿出碗筷,洗碗,碗内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双手来回搓动两根筷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干布,先擦干碗筷,再擦干双手。

面熟了,明菁捞起一根面条试吃,好像烫了手,轻轻叫了一声。

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吹气,再用右手食指与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触到我的视线,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明菁从电视机下面拿出一张报纸,对折了三次,垫在桌子上。

跑回厨房,从锅里捞起面,放入碗中。

用勺子从锅里舀出汤,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匀地淋在碗里。

将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圆滚滚的肚子,双手端起碗。

〃小心,很烫哦。〃

明菁将这碗面小心翼翼地放在报纸上。

〃啊,忘了拿汤匙。〃

再跑回厨房,选了根汤匙,洗干净,弄干。

明菁将汤匙放入碗里,笑了笑,〃快趁热吃吧。〃〃你呢?〃〃我不饿,待会再吃。〃明菁卷起袖子,拿面纸擦擦额头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你不笨拙的,认识你六年半以来,现在最美。

明菁坐在我身旁,看着我吃面。

我永远记得那碗面的味道,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的文字来形容味道。

我在吃面时,心里想着,我以后要多看点书,多用点心思,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将那碗面的味道,用文字表达。

〃好吃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明菁又笑了。

〃过儿,你刚刚想说什么?〃我吃完面,明菁问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点。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叹了一口气。

〃姑姑……〃

〃过儿,你放心。姑姑不会走的,姑姑会一直陪着你。〃〃姑姑,我只剩下你这棵寄主植物了。〃〃傻瓜。〃明菁微笑说,〃别老把自己说成是檞寄生。〃明菁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很感慨:〃当初我们六个人在一起时,是多么热闹。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了。〃〃你怎么……〃〃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待在台南九年了。〃〃嗯。〃〃我们人生中最闪亮灿烂的日子,都在这里了。〃〃嗯。〃明菁转头看着我,低声吟出:〃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

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

我转头看着坐在我左手边的明菁,我这辈子最温暖的太阳。

当初和明菁坐车到清境农场时,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边。

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车的感觉,只是这次的目的地,是从前。

〃我父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我妈和一个妹妹。中学时代念的是女校,上大学后,才开始接触男孩子。〃明菁笑了笑:〃所以我对男孩子,总是有些不安和陌生。〃明菁拿出面纸递给我,让我擦拭嘴角。

〃我很喜欢文学,所以选择念中文系。高中时,我写下了这首诗,那时心想,如果以后有人猜出来,很可能会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明菁又吐了吐舌头:〃这应该是我武侠小说看太多的后遗症。〃〃你这样想很危险,因为这首诗并不难猜。〃〃嗯。幸好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人。〃〃幸好……吗?〃〃过儿,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认识你后,我就觉得我该照顾你,该关心你,久了以后,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明菁拨了拨头发,露出了右边蹙紧的眉,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

〃孙樱和秀枝学姐经常说,你心地很好,只可惜个性软了点,丝毫不像敢爱敢恨的杨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不像清丽脱俗的小龙女呀。〃〃姑姑,你很美的。〃〃谢谢。也许杨过和小龙女到了20世纪末,就该像我们这样。〃明菁笑了起来,很漂亮的眼神。我的右肩,完全失去知觉。

〃我收拾一下吧。〃明菁端起碗,走了两步,回头问:〃过儿,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姑姑,你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最丰厚的土壤,因为你的养分,我才能够不断开花结果。我从不敢想象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你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然后呢?〃〃每当我碰到挫折时,你总是给了我,再度面对的勇气和力量。〃〃嗯。所以呢?〃〃所以我习惯你的存在,喜欢你的存在。〃〃过儿,那你喜欢我吗?〃我又想起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的挣扎。

当时觉得那种难度,像是要从五楼跳下。

现在的难度,可能像从飞机上跳下,而且还不带降落桑〃你要下决心。〃子尧兄说。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秀枝学姐说。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柏森也借着莎士比亚的文字,这样说。

明菁仍然端着要洗的碗筷,站在当地,微笑地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睛,咬咬牙:

〃姑姑。过儿,喜欢。但是,不爱。〃

我从飞机上跳下。

可是我并没有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

明菁拿起扫把,清理地面,将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

再重复这些动作一次。

找了条抹布,弄湿,跪蹲在地上,前后左右来回擦拭五次。

所有的动作停止,开口说:

〃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好吗?〃〃姑姑,我一直很喜欢你。那种喜欢,我无法形容。〃我紧抓住开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气,接着说,〃可是如果要说爱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我说完后,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转过身,看着我,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没有声音的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金乌玉兔各西东……过儿,你曾说过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阳。太阳和月亮似乎永远不会碰在一起。〃〃情人无心怎相逢……情人如果无心,又怎能相逢呢?〃〃芳草奈何早凋经…过儿,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你的寄主植物的话,现在的我,已经……已经完全干枯了。〃明菁的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低下头:〃我怎么会……写下这种诗呢?〃〃姑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右肩的剧痛让我无法说出口。

〃可怜的过儿……〃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你一直是个寂寞的人。〃〃你心地很善良,总是不想伤害人,到最后却苦了自己。〃〃虽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乱想,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却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图一样,试着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却总是少了一块。〃〃你总是害怕被视为奇怪的人,可是你并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点。

过儿,你以后要记住,老天会把你生成这样,一定有祂的理由。你要做你自己,不要隐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你还要记住,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聪明是两面刃,它虽然可以让你处理事情容易些,但却会为你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祸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以后一定要……一定要……〃明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一定要快乐一点。〃为了压低哭声,明菁抽噎的动作,非常激烈。

〃再见了,过儿。〃

关上门前,明菁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后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终于离开了我。

明菁曾告诉我,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

明菁说我很像檞寄生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两天后,我收到明菁寄来的东西,是她那篇三万字的小说,《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写,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说。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过儿。〃明菁在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已经被砍十八刀的人,是不会在乎再多挨一个巴掌的。

清境农场那条蜿蜒向上的山路阶梯,明菁说它很像思念的形状。

可是明菁啊,我已经回不去那条阶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动了。

因为我思念的方向,并非朝着天上,而是朝着荃。

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就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现在的我,终于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后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干枯,所以你不必客气。

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荃总觉得,我会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经不再是寄生在树木上的檞寄生,干枯的我,无法为你带来爱情。

明菁枯萎的样子,已经让我崩溃;

我无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台灯上。

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运与爱情的金黄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

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愈来愈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

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三贴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

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

于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我常在应征时,碰到这种问题。

〃因为我被解雇了埃〃我总是这么回答。

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了。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征完第九个工作后,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

躲着躲着,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

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于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

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不然,你为什么哭呢?〃〃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啊?什么?〃女老板睁大了眼睛。

我匆忙结了账,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埃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嗯。〃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学长搭着我的肩:〃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学长……〃〃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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