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轻触镜面,细细打量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他正张大了眼低头看着她,从镜中看来,他有一双明亮黝黑的眼瞳,高挺的鼻梁,薄簿的唇和方毅的下巴,组织成一张清俊冷漠的脸。一袭素白的衫袍包裹着硕长高大的身躯,他的背后有一把造形奇特的弯弓,它是那么地眼熟,彷佛曾在哪见过。
她挪动着脚步,而他也跟着她移动,当他的身子正好站在窗前时,窗外的明月将他整个人包围,他身后的那把弯弓和月亮形成一种契合的角度,她的手指不禁按紧镜面,想起了这个男人是谁。
是她初初使用水镜时,第一个看见的男人。
但他的模样,更像是她几日前卜见的后羿,那个要杀国师的神话。
即使先前觉得这名女子再美再好,兰析也被她这种看人方式,看得心底生出一堆疑惑。
闭着眼看人?她为什么不睁开眼?而这样她能看得见?她知道他的存在?
兰析试探地伸出手在她面前探晃,发现她对阴影明暗毫无反应后,莫名的遗憾和挫伤在他胸口显得尖锐,疼惜的情绪无处不在地泛漫。
〃你是个瞎子?〃他骤地觉得愤怒,她竟然看不见他!这样的女子,怎能看不见他?
瞎子?
敛影的身子明显地抖动了下,这句话,十年来她明明已经听多了,为何从这个人的口中说出来时,她会觉得受伤?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试着就他的声音再找到他的方向,平淡地更正。
〃若不是你能看见我吗?〃兰析抬起手,纵容自已的手拐在她的脸庞上轻巧的滑行,抚向她紧闭的眼睑。
〃闭着眼,不代表无法看。〃她侧着脸感受这突来的碰触,又是一阵熟悉感使她不觉得应该排拒,反而觉得他的手指像是风,很自由,不受拘束。
天空中的云朵时而飘飞而过,有时遮去了明媚的月光,在一明一暗的光影里,敛影手中的水镜似水光波动,将他的容貌收纳在镜中传至她的心底,他的身影,一再提醒她的记忆。
“透过这面水镜,即使不能用双眼,我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得见你这名刺客。”后羿果真依照她的预言来了,只不过,他不是为她而来,他是为了巫杯赋。
〃你方纔见着我杀巫怀赋?〃兰析探抚的手指瞬时停在她的脸颊上。
她摇头,〃不。我早知道他会死,我知道他注定死于你的手中。〃兰析又是一番惊愕,然而在惊愕过后,他立即明白这名女子是何身分,也将她列为该下去除之的对象。他勉强地收回手,硬起心肠,将先前凝聚的情愫排绝在身后。
〃你就是巫怀赋的替身?〃终于让他一解心中之谜,但他没想到护国法师的替身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敛影失去了笑,“因为我知道谁是刺客,所以你想杀我灭口?〃听他的声音渐变得冷淡,他的手指不再触碰她,她知道他在排拒她。
兰析为〃灭口〃这二字沉默,一颗心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他了解自己有杀她的必要,可是他不能了解他根本就不想动手的原因,他只知道胸口有种酸侧不舍的感觉蔓延着,但他身为刺客就必须具有刺客的职业道德,行刺时不能留有活证,即使是个女子,他也只能错杀不能放过。
〃在你死之前,回答我三个问题。〃他定定的凝视着她,逼自己冷静的把这句话吐出。
〃请问。〃她将掌心搁在镜中,静候着他的问题。
〃第一,我是谁?〃假如她能当护国法师的替身,那么她也应该有身为护国法师的实力,小小的一个名字,应当难不倒她。
〃你是后羿。〃
兰祈楞了一下,她叫他后羿?是因为他身后那把弓的关系?不,也不对,普通的女子应当不知晓他这把弓的名称,就算她知道好了,她是怎么看见那把弓的?这里的光线并不明亮,要认出来并不容易。
〃我叫兰析。〃他暂把这个疑问放在心底,才要问第二道问题时,她又开口了。
〃你身上有后羿的影子。〃
一切事物在她的话语中朦胧了起来,兰析听着她的话。有一刻觉得迷离如梦,神话和现实混淆了,在耳际吹拂的凉风带着空旷的感觉,像带他回到了那个遥远的神话年代,他难以理解,也不能解释纷乱的心绪。
〃第二,我在找什么?〃兰析在自己翻来覆去的脑子继续胡思乱想前,〃赶紧扔出最头痛的问题。
〃月亮里的嫦娥。〃
他凉声轻笑,〃看来,是我高估了你的本领。〃又说不准,也许她的能力并无传闻中的强。
敛影皱着新月般的细眉,并不认为自己有哪里说错了。那日她在镜中的的确确是看到了后羿,她看见后羿举弓射月,而在传说故事中,〃后羿会射月的原因,不就是为了要留住嫦娥?
〃第三,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他一定要知道,这名紧闭眼睑又在月下赏月的女人是谁。
〃月敛影。〃
“月……影?〃兰析讶然地解读着她的名字,心底不禁升起一种释然的感觉。
她是月亮的影子?
倘若照着名字来推敲,她是另外一颗月?他被一阵刺眼的光线闪了一会儿,当他改变站立的角度时,才发现她手中那面镜子的不寻常。那面镜子造形朴素,但浮现在镜中的明月却是出奇的清晰,就像有一轮真真实实的明月静躺在镜面里。他记得她刚才好象称这面镜子为水镜,这一个,会不会就是水里的月亮?
〃问题我已回答完,你要动手了吗?〃敛影等待了许久,迟迟没再听见下文,于是她别过脸,重新提醒他刚才的决定。
〃我不杀你,你另有价值。〃他如获特赦地松口气,声音里有着初时的暖意。
〃我毫无价值。〃她摇首,恬淡地仰月而笑。在夜风扬起时,她的长发。裙裾迎风飞扬,在银白的月光下旋转成一片流动的波光,令人心醉神迷。
兰析再次轻易地沉沦在月下佳人的笑颜里,拥有的渴望,在阵阵悸动中将他掩覆。他不作声,缓缓地贴近她,一股奇异的香气冲迸他的鼻间,沁心芳甜,令他有短暂的晕眩。
他想掬一把月光在掌心上、在他的胸怀里。
兰析迅捷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拥进怀中,肢体上亲昵的接触换得她片刻无措的怔愕;他看着她的脸庞和镜中反照的那轮明月,两手匆匆一紧,更将她深拥入怀。
〃不,你值两颗月亮。〃
第三章
“这里是哪儿?”敛影在陌生的床上呆坐了许久,忍不住询问那名把她带来此地的刺客。
“客栈。”兰析坐在床前的圆桌旁,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带回来的女子。
“你很能随遇而安。”她的表情里没有害怕恐惧,一双手不时地触模着她能碰触到的东西,对周遭的好奇远胜过自身的安危。
敛影安妥地将手搁在膝上,“只要能离开天狩阁,不论是在哪都好,不会有更坏的。”能离开那座清冷的楼阁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运,她盼了十年,虽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脱离,但假若巫怀赋不死,不知她还要受缚几年,又要为那些皇族们占卜几个春秋?
他看得出她脸上微小的欢喜,“当巫怀赋的替身不是出自你的意愿?”
“不是,我是被巫怀赋掳去的。”她下意识地揪着床上轻软的床被,不怎么想去回忆。
“你的父母呢?”有她这样的女儿,她的父母该不会舍得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那种阁楼里夜半望月。
“被他杀了。”她再揪紧床被扯动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把眼睛睁开。”他要看,他要看这一双眼,他要知道里头藏了什么。
“我办不到,它睁不开。”她怔了怔,受伤地低下头来。
“你的双眼怎么瞎的?”从见到她之后,他的心里就一直摆着这一点,遗憾的情绪紧紧缠绕着他。
记忆猛地回退十年,退到她初尝黑暗的那一年,血腥的味道似乎犹在,失明的痛苦过程,逼得她不能喘息。她自床边站起,想躲开这句勾人伤的话语,离开记忆中四散八方的雪和血,回到安全的现在。
“看不见就别乱动。”他截住她的腰,免得她撞上了床柱,手间传来软热的触感,使他放不开手。
“我的镜子呢?”她在他的怀抱里转身,对于与他接触的感觉不免心跳加速,脸上晕出淡淡的腓红。
“这里。还有你的兔子。”兰析也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些,他松开她,走至圆桌旁拿来镜子,拉住她的手交给她,并且把那只从她住处带来,体形庞大的大白兔扔至床上。
敛影一手将掌心放在水镜上头,一手准确地掌握到床上的大白兔。
“你用那面镜子看?”看了她的举动,兰析立刻明白她要那面镜子的原因,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怎么有人能用镜子看见东西?她是真的天赋异禀?
“是的。”敛影面向他道。
“你真能占卜未来过去?”兰析凑上前看她的那面镜子,除了特别清亮、带有一丝水气的感觉,其它看不出有何特别,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到的。
“我能。你似乎不信。”她听出他的怀疑,淡笑着仰头。
“因为你对我的问题回答得并不准确,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问她的两个问题皆答不中,他怎么信?
“我说了你是后羿。”她己经说过了,他在她眼中就是那个人,但他的否认却又让她提不出这句话的实证。
“我不是。”
不信也罢。敛影轻耸着肩,手上有了能让她安心的水镜,她开始有心情思考被带来这里的原因。她仍是不明白他怎会不杀她,在他要将她带离天狩阁前,还曾询问她是否有需要带走的东西;这名刺客心肠好得使她不解,连她说要带只兔子他也不反对。
“不杀我反带我来这儿,有何用意?”他真的是刺客吗?她总觉得他的一双手温柔得不像是杀了人的。揽抱她入怀时,小心谨慎,处处护着她这行动不便的人,他一点也不像刺客。
“你是我要找的人。”
她咬着唇,有些难堪,“你找一个瞎眼女人做什么?”他不是为巫怀赋才至天狩阁?他找的人怎会是她?怎会是她这个瞎子?
兰析的视线被她的双眼掳获,她不睁开的双眼像是一道符咒,总会不知不觉地拧着他的心、牵着他的感觉。如果这张脸蛋加上了一双明眸,那又是怎样的一张容颜?当她用双眼看着他时,她会有什么感觉?他好希望她睁开眼,看一看他。
“任务,但我不要带一颗有残缺的月亮回去。”他在她的身旁坐下,一手抚上她的脸庞,挥之不去的念头促使他将之化为行动。
敛影的两道柳眉弯蹩着。月亮?在哪里?她的身上没有月亮,她只有镜子和兔子。今晚是中秋,他是被中秋的月色迷晕了头吗?怎会把她当成了月亮?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他轻轻地挪移她的脸,集中注意力在她的一双眼“它瞎了。”敛影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偏着脸躲开也的丰指。
“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兰析不让她躲,只手抬她的下巴,指触碰她的眼睑,发现无法将它张开、就连外力也不能。
“后天。你在做什么?”他在她脸上游移的手,力道缓而适中、小心翼翼地,令她满是好奇。
“看病。”兰析点了她双眼四处的穴位,见她的双眼还是不睁开,怪异的病象使得他大惑不解,忍不住执起她的手,开始打探她的脉象。
她纳闷不已,“刺客也当大夫?”他在杀人之外,对医术也有钻研?
“是我这大夫兼差当刺客。你瞎了几年?”他边把脉边间,并且挪出另一只手,把那只一直想挤进他们两人之间的大白兔赶开。
“十年。”
“还来得及治。”失明的时间尚在能接受的范围,她的年纪轻,且又不是天生失明,治愈的机会颇大。
“我的双眼就算来了华佗也无治愈之望。”当年带她去天狩阁的白歼陌。私底下不知找了多少高明大夫为她诊看过,每个名医在看她的双眼前都对自己的医术吹捧夸赞不已,在看了之后却又个个垂头丧气,就连御医都放弃了。
兰析在把探她的脉象后,赫然察觉她所说的后天是指什么。
毒,有人将她毒瞎了。
“你是被谁下毒弄瞎的?”兰析试着心平气和地为她找出体内所中的毒,却不能抑止愤怒。是谁狠心地夺去了她的双眼?
“巫怀赋。”敛影没有表情,也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表情。失明了十年,她早已放弃恨意习惯了黑暗,没什么能再伤害她。
仔细诊出她所中的毒后,兰析握着她的手发怔。
难怪她会说华佗难治。这种毒…是能治,但天底下却没有人会肯帮她治。他以为医书上所记载的这种毒早已失传,江湖上不会有人敢用,可是却运气好得让他给遇上了……现在该如何?要不要为她治?
敛影不知他的困扰,伸出一只手,安然地抚着栖息在身边的大白兔。大白兔轻舔她的手心惹出她的一串笑,她的笑声像一阵乐音,清清脆脆地敲击着兰析的双耳。她脸上的笑容干净清雅,使他又忍不住心中的一阵悸动,又为她的那双眼觉得遗憾。
“这毒的来历不简单,毒性之烈,内入五脏外伤眼髓,说无治愈之望,并非言过其实,但……也不是不能。”他喃喃地说着,双手再度覆上她的眼,潜心地研究她中毒的情况有多深。
感觉他又把脉又检查她的双眼,这名不请自来的大夫令敛影好想叹息。
他拎着她的兔子,大老远的把她从天狩阁里抱走,不将她灭口还在诊看她的双眼,现在刺客都是这样当的?还是江湖规矩已改,她己经跟不上潮流了?而她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疑问,他说她值两颗月亮,那是不是代表她长得很像月亮?这些年来她总是用水镜看别人,从未用水镜将自己好好看过,难道在不知不觉间,她的长相变了,而且变得让这名男子误解到这种程度?
她将手从白兔的身上移开,伸至一旁的水镜镜面上想解开心底的疑惑,可是她愈看愈胡涂。她长得……很正常嘛,不像月亮;而透过水镜看来,他在审看她双眼的样子相当认真,似乎是真的想医治她。
“后羿……”
他皱眉纠正,“是兰析不是后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