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位阿姨呢?那位阿姨呢?”我有些着急,扭头四处找人。
“什么阿姨,早他妈的滚蛋啦!”“刀疤脸”猛地一摆手,凶巴巴地说,“快交钱吧!”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又惊又愤。
“怎么样啦,怎么样啦?”“刀疤脸”涎着脸,盯住我,摆出一副无赖相。突然,他一拍脑袋,像猛然醒悟了似的,笑道:“哦,我知道十五元钱一晚上的房间了,瞧我这记性!” 说着,他提起我的行李,飞速又下了一层楼梯。
我无奈,拔腿便跟。
没想到“人面桃花”别有洞天。下到地下室二层后,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温度明显升高许多,雾霭迷漫,污浊的空气中有一股明显的腥味与劣质香粉味,而声浪也大了许多。
我看到许多穿着奇特、浓妆艳抹的女子从我面前像鸵鸟一样傲慢地踱来踱去。我还看到一个身披一件粉红毛巾睡袍的女人,站在过道的大镜子前往脸上抹面膜。面膜厚厚的,女人的脸像石膏一样狰狞可怖。
渐渐的,我有些明白怎么回事了。TMD,我的腿开始发抖了。
“来,妹妹,住这间房如何?”终于,“刀疤脸”用钥匙捅开一扇门,拉亮灯。
这间屋更绝。连床都没有,像牢房一样的黑屋子里只在墙角处扔了一张床垫。垫子上胡乱堆了一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地上丢了一团又一团的卫生纸。
“刀疤脸”淫笑道:“这房好,单间。没人打扰。别说十五元了,我一分钱都可以不要。”
“不错,不错。”我抖着嗓子说,心中一再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决定了?”
“哦,让我想想,我们先上去,让我想想吧。”我故作镇定,平静地说。
“好,想吧,我等着。”刀疤脸色迷迷地望着我,恋恋不舍地关了门。
我冷静地上楼,坐在旅馆门口登记处的长凳上,尽力掩饰心中的恐惧。
这时,随我一起来的女孩子拎着一个水瓶走过来,看到我,眼睛一亮,问:“你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我——”我还没张口,“刀疤脸”便冲她嚷嚷:“关你屁事?!”
女孩走到我身边,装作换水瓶的样子,低声道:“要不,你和我们住一起?”
女孩的声音虽低,“刀疤脸”还是听到了。他怒气冲冲地拿起一个水瓶,朝女孩怀里一推,骂道:“少管闲事,滚!”
女孩走后,我抬起脸,微笑着对刀疤脸说:“你担心什么,既然来了,我就不会少你的房钱。”
“嘿嘿,嘿嘿……”
“只是我刚才好像给你拿错证件了。我好像给你拿成了我们学校的借书证。”
“是吗?”“刀疤脸”半信半疑,从口袋中摸出我的身份证,正欲对着灯光看。
《第一章泡泡》3.(2)
“是的,不信你看这里——”我颤抖着,轻轻地从他手中抽出我的身份证,然后,拎起行李包,拔腿便冲了出去。
幸好,旅馆紧挨马路。待“刀疤脸”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黑黢黢的马路上。
“喂——喂——喂——”一时间,“人面桃花”的人声、狗吠声闹成一片。
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后退,恐惧令我的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一样风驰电掣,我从来没有体味到原来“逃跑”竟然是要飞起一样的感觉。此时,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长了腿一样,带着我死命朝前冲……
突然,我听到一阵“汪汪汪”的狂吠声。黑暗中,一条毛茸茸的影子追了过来。
我心头一紧,一甩手,把手里拎着的大袋食品朝狗砸去。
然而,恶狗只是低下头闻了一闻,然后,朝前一蹿,差点儿蹿到我身上,我感到一股动物的热气呼哧呼哧地朝我冲来。
“完了!”我绝望地想。正待闭上眼睛,突然,黑暗的道路上亮起了一束白花花的灯光——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
“停车!”我拼足了劲儿,大步跨向道路中央,毛发飞张……
“嘎吱”一声巨响,汽车在我面前半米处刹住了。
《第一章泡泡》4.
这是一辆末班车。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全然不知。
车上空无一人。不,具体说,是有两个人。一个售票员,一个司机。
北京人就是大气,怪不得是皇城根下长大的,什么事情也别想让他们的眉毛动一动。
在我神情凄惶、衣冠不整、哆哆嗦嗦地“爬”上了车之后,售票员连嘴皮子都没有动一下,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字:“票。”
“什,什么?”我惊魂未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买票!”售票员似乎埋怨我让她多说一个字,把票夹子摔得“砰砰”响。
“哦,票、票、票……”我反应过来,急忙掏出钱包。
一个小时后,这辆公共汽车停在了北京西客站的公共汽车站里。当我从车上下来,一抬头看到西客站那巨大的石英钟时,我竟然笑了。
一场闹剧,可怕的闹剧。
不过两个小时,我经历了生死交替。而此时,我也好像虚脱了一样,全身都瘫了。
拖着步子,我来到候车室。
虽然已经是凌晨,候车室里却灯火通明。打扑克的、泡面的、发呆的、拌嘴的、睡觉的……集天下所有姿态于一室,热闹非凡。
我踉踉跄跄歪靠在一把椅子上,拼命咽下即将迸出喉管的心脏。
“安全了,安全了。”我贪婪地看着四周肮脏、麻木的人群,觉得他们的脸前所未有的可亲可信。
候车室的角落里有一个IC电话。我看着看着,眼睛一热,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电话很脏,机身上贴满了医治花柳病的小广告。黑色的听筒上还粘有一摊类似鼻涕一样青黄色的可疑东西。
可我顾不得计较这些,飞快地把卡插入机身,然后劈劈啪啪一通狂摁……
终于,电话通了,“滴——滴——滴——”的声音拖得老长。
电话响着,但没有人接。这也难怪,毕竟已经一点多了。事实上,我也不想让他们接,我只是想听听“家”的声音。
正当我打算把电话挂掉的时候,突然,电话被接起了。“喂——”电话那头,爸爸迷迷糊糊的声音伴着电流声传了过来。
我咬着牙,一言不发,而眼睛里早已是热泪滚滚。
“喂,说话,说话啊!”爸爸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重了。
我依旧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流泪。终于,我听到 “咔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我软弱地蹲下去,掩面痛哭。
没人注意到我。在这个人如蝼蚁的火车站,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待我哭够了后,我在垃圾堆里拣了几张破旧的报纸,然后学着农民兄弟的样子,将它们整齐地铺在水泥地上,然后头枕着自己的行李,背对着人群躺下去。
“床”很硬很冷,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安全。在这一刻,我为自己的“沦丧”、“不堪”羞耻而难过。但我的脑子已经接受不了过多的情感,不一会儿,我便枕着我的梦想、我的希望沉沉睡去……
《第一章泡泡》5.(1)
清晨,我是被一阵巨大的“嚓嚓”声惊醒的。
我揉揉眼睛,刚一扭头,一根尖利的硬物直刺我眼。
“哎哟!”我吓坏了,急忙捂住脸。过了一会儿,待我从指头缝里眯起眼睛看时,才发现原来是一把特大号的扫帚,在我脸前扫来扫去。
虽然又羞又恼,但我却敢怒不敢言。只好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把地上的报纸揉成一团,丢进附近垃圾筒,灰头土脸地快步离开。
身后,那个胳膊上套了一个红袖箍的胖女人正在骂骂咧咧:“这些盲流们!吃、喝、拉、撒、睡!把西站当自个儿家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耳根,但我咬咬牙,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早上八点多钟的北京,忙乱而令人紧张。汽车呼啸着来来往往,人们神情冷漠地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没有一个人会多看彼此一眼,这无疑是一个冰冷的城市。
已经三月了,春寒依然料峭。天灰蒙蒙的,城市的上空似乎挂了块灰旧的抹布,雾霭沉沉,一点儿也不讨人欢喜——不过听人说,这就是北京特色。
由于不熟悉路况,当我一路辗转到达北大时,已经近中午时分。
北方的春,一向喜欢姗姗来迟。此时,北大西门入口的垂柳才刚刚吐出嫩黄的芽儿,不过,这倒使得古色古香的门脸在悠悠荡荡的柳条中平添几分庄严与厚重。
不知道别的学生第一次见到北大时的心情,当我站在北大西门外,摸着那个八面威风的大石狮子,心中涌上的竟然是这么几句酸词: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接着,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湿了。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彷徨、恐惧、羞辱、惊吓、排斥之后,我最终还是毫发未损地站到了她面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然而,这的确就是真的。
我看到了北大的雕梁画栋;看到了放生池边的百年垂柳;看到了莲叶田田的荷花池;看到了小说中的“德才均备”斋;看到了象征王权的华表;看到了红楼前面的青白麒麟;看到了来来往往、肤色各异的人们,还有,人们脸上淡定、平和的表情。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因为拥有,所以恩慈;因为拥有,所以安详。
终于,我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惊涛骇浪地来北大了——我想拥有那种淡定自若的神情。
由于是中午,研究生院大门紧锁。我一路打听着,朝著名的“北大三角地”走去。
据说,在清朝时,北大曾是皇家园林。的确,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凳都可能有数百年的渊源,你一不小心,便可能触到风流人物们的印迹。我屏息凝神,穿过“蔡元培”、经过“斯诺”的墓碑、绕过未名湖与博雅塔,远远瞻仰着“北京大学之星”,踱过气势恢弘的北大百年讲堂,最终在一个三角区域的“报刊亭”停住。
“报刊亭”已经年岁久远,支架上锈迹斑斑。说它是报刊亭或许不准确,因为它没有玻璃,也没有贴上报纸什么的,倒是大幅广告、打印文件、信手涂鸦把它裱了个 “密不透风”、“五花八门”、“一塌糊涂”。
我绕着“报刊亭”的三个角左转右转,实在不知道哪个角通向北大三角地。
“同学,请问北大三角地怎么走?”我问一位端着饭盒正在盯广告看的男生。
“就这儿呀!”男生奇怪地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
“就这儿?!”我呆住,心中的期盼一下子从天空重重跌到地上。
我实在无法把眼前的“报刊亭”与心目中的“北大三角地”相等同。在我心中,北大三角地,应该是各路文化汇集的地方,是各派言论自由抒发的天地,是各路传媒关注的焦点,也应该是北大自由思想的一种象征,是新文化运动觉醒地,是……在这里,应该有蔡元培、冯友兰、鲁迅、钱玄同、陈公博、邵飘萍等大师们的影子,也应该蕴藏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与生命……
而此时,我面前的宣传栏上贴满了租房、转让、求购、家教、征友、社团活动、为宠物找新家、招聘等五花八门的信息,还有一个“高薪招枪手”,上面赫然写着:找人代考四级,酬谢一千元!
此时正是放学时间,三角地处挤满了人。有的学生伸着脖子仔细地看,有的拿着刚刚印出来的宣传资料往上贴,还有的,干脆直接用笔在空白处写。而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这里的交易竟然十分高效率,许多刚刚贴上的信息被人“唰”地撕下,一些刚刚写完字的人笔还没有收起来,立刻便被众多学生团团包围。
或者,说它是一个“北大信息交流中心”可能更加合适一些。
渐渐的,放学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衣饰时髦光鲜的漂亮女生背着书包从我身边昂然经过,还有一些情侣模样的学生,喁喁私语,心有灵犀般的会心轻笑。我别过脸,强迫自己的眼光不去碰这些漂亮的人儿,而手却一直偷偷整理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襟和凌乱的头发。不用想,我也深知,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我和手中肮脏的行李箱在这里是多么刺眼。最后,我干脆垂着头从人群中退出,躲在一株榆树后,心情自卑至冰点。
《第一章泡泡》5.(2)
我不可能不自卑。面对这些风华正茂、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们,面对他们自信、骄傲、美丽、朝气的面孔,面对他们不可估量的前途与幸福,相信再自我感觉良好的人都会感到底气不足。
在榆树后的流动商贩那儿,我花两枚硬币买了个面包,然后坐在行李箱上,边啃面包边心情沉重。
“我能在北大附近顺利地安置下来吗?”“我不知道。”
“我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年吗?”“我不知道。”
“我带的钱够用吗?”“我不知道。”
“我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能考上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吗?”“我不知道。”
“若头一年考不上,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
当我向自己提出几个最现实的问题时,我无奈地发现,自己的答案全部都是“不知道”。想来可笑,前天我还正因为“知道”的太多而嫌生活枯燥,但此刻,我却因为“不知道”的太多而满心凄惶了。
人生就是这么一个怪圈,不是吗?
《第一章泡泡》6.(1)
终于,人群渐渐散了。
我拍拍身上的面包屑,理理衣襟和头发,再次拖着行李箱凑上前,打算先在上面寻找一些出租房屋或床位的信息。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不过的了,我可不想再睡到西客站去。然而,令我失望的是,我看到的大部分都是“求租”信息,密密麻麻,一条接一条。有的还工工整整地打印出来,数十条联系方式被竖打在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