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去报名了。就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开着宝马跑车,穿着冰儿生前的白衣绿裤,晃晃悠悠地来到北大。
不得不承认,有时人们的很多行为,都是屈从于一种“惯性”。
因为觉得这辆白色的宝马过于招摇,我把车停到了西门外的花卉市场门前,然后,背着书包,步行进入北大西门。
北大还是那个北大,渊博而厚重。而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我,拎着个破箱子,蜷在未名湖畔的长凳上不知所措。
人就是这点好,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戏剧,无论悲剧或是喜剧,跌宕着、丰富着、沉淀着、感知着……
由于已经是最后一天,报名的学生寥寥无几。我一个人站在光华学院研究生办的柜台外,交过几张大钞和一沓证件,换回一张薄薄的卡片。
卡片上,我的面容很迷茫,小小的脑袋上方,三个粗大的黑体字像压着三座大山:准——考——证。
我皱皱眉头,把准考证随手丢到口袋中。
可能因为服装的原因,一路上,我招惹了不少目光。看来,今天北大校园的“回头率”在我身上达到最大值。我略有些不好意思,挺挺腰身,加快步伐。
但我没走多远便走不动了。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越是想忘掉,越是不让你忘掉。
十字路口的大枫树下,一个男人斜斜地倚着。看样子,他已经等了许久,头发上沾着两片小小的红叶,脸色苍白,神情冷峻。
从外人的眼光看,公平地说,方卓的确是个英俊的男生。尤其是此时此刻,在满世界红叶的背景中,他瘦削俊朗的外形像一幅油画,有种不真实的完美与意境。
“嗨!”我回过神,故作自然地招呼。
他不理我,只是定定地瞅着我,半晌,道:“你变了。”
“呵呵,我变了?!”我冷笑。不用说,我也知道他嘴巴里将吐出什么阴阳怪调、冷嘲热讽的话,但还是调侃地问,“变好了,变坏了?”
哪想到,这厮的回答竟然令我大吃一惊。“变好了。”他淡淡地说。
“好?好在哪里?”
“说不出来。”方卓苦恼地摇头,酸酸地说,“感觉吧,觉得你更美好了。”
我略有些震住。看样子,他是真的。但,何为真,何为假呢?我礼貌地笑,“谢谢你的夸奖,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悲哀地瞅着我说:“我知道你会来报名,从报名一开始,我便在这里等你了。一个月了,我端着饭碗在这里吃饭,在这里看书、上自习。可你倒好,一张嘴便说要走了。”
我冷哼,“没想到方先生竟然也是一情种。只可惜‘多情总被无情恼’,让你失望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一点也不错,正是这样。”方卓把目光移开,喟然长叹,“其实,你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何必什么?”
“时间让我们变了很多。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但至少,我们还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会儿话吧!”他摊摊手,平静地说。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是的,说会儿话的缘分还是存在的。谁又曾经把谁忘掉了呢?
方卓要请我吃午饭。这敢情好,我从来没有痛快地宰过这小子,他自己倒把机会送上门了。
我们去的是勺园宾馆。就是一年前,在那场可怕的沙尘暴中,我被“驱逐”出的那个豪华宾馆。
一踏进宾馆的自动门我便有气,更何况身边跟的是这样一小人。
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我看都不看小姐递来的菜单,张口问:“有土鳖吗?”
小姐与方卓同时一愣,我笑眯眯地冲他们解释:“就是王八啦!”
“有。有炸,有蒸、有爆炒还有炖汤,请问你们要哪种?”小姐面无表情。
“每样都来一种,如何?”我探过身,笑着问方卓。
才吃几个月的北大饭,这厮便出息得不同寻常。他平静微笑,波澜不惊:“行啊,如果你喜欢的话。当然,最好温点儿绍兴黄酒,王八性阴,需要用酒来中和一下。”
我气噎,翻着眼珠瞪着天花板,一句也不想与他骆嗦。
王八上来了,满满一桌子。有干红辣椒爆炒的碎尸;有用白棉线捆住四肢的整尸;还有在砂锅浓汤中露出一个尖嘴巴的脑袋……我看得一阵恶心,一口也不想吃。
哪想到,方卓却吃得津津有味。看样子,是吃多了王八,也做多了王八。只见这厮,夹起一块王八肉抛到嘴中,嚼鸡骨头似的嚼着,不一会儿,便吐出一块鸡脖子似的骨头,然后,抿口温酒,回味无穷。
《第二章玉缘》21.(2)
“味道不赖啊!”我捧着杯白开水,笑望着他。
“是不赖,怎么,不来点儿吗?”
我摇头:“我不喜欢王八。”
“不喜欢为什么点?”他一脸故作的迷惑不解。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喜欢!”
这家伙果然可怕,可怕到了极点。只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扭头,招呼小姐道:“小姐,拿菜单来。”
“为什么?”
“再给你加些菜,这些你都不喜欢。”
“方卓——”
“嘘——别损我了,被你作践得还不够吗!”他忍耐地笑,招呼小姐又加了两道青菜。
我“啧啧”称叹,又好气又好笑,“方卓,你越来越有出息了,看来,光华学院这几个月没有白念啊!”
“光华学院?唏——”方卓从鼻子中冷哼一声,“光华学院能教会人这些?”
“哪里学来的?”
“还不是从王八堆里学的?!”
我一怔,只见方卓举起酒杯,突然站起身来,脸色似哭似笑,“青青,祝福我吧,我要结婚了。”
“什么?!”我僵住,被施魔法似的缓缓站起来,“你——”
“真的,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高兴吗?”他说着,眼睛红了,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终于回过神来,心中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小口、小口地咬噬。好疼,真的、真的疼死我了。
“为,为什么这样?”我嘴唇抖抖地问。
“因为那宝贝千金的肚子大了,他们非说是我搞大的,逼着我们元旦结婚。”
“啊?!”我大惊失色,“是不是你?”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太多。”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无助地垂下头。这个可怜又可恨的男人啊!这个可怕又无奈的世道啊!
“青青,你可怜我?”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
“是的,我可怜你。”我咽了一大口酒,坦白。
“没什么,我咎由自取。曾经我把幸福像淘气的孩子似的丢掉了,现在得到了惩罚。”
“为什么不反抗?”我抬头问,“我不相信现在的社会还逼人成婚不成。”
“如何反抗?他们扬言要到学校里告我,我不想臭名昭著,不想刚刚起步就把前途断送掉。”
“呵呵,前途?!”我冷笑,“你的前途便是背着不知身份的孩子,围着一堆把自己当狗看的人摇头摆尾?”
“韩信还能受一时的胯下之辱,我不信自己没有骑在他们头上的一天!”他咬牙切齿地说,目光充满仇恨,“哼哼,总有一天——”
“算了吧,方卓!”我厌恶地皱起眉头,“你的‘总有一天’说得有点儿太多了,你可以自欺欺人,可总得考虑一下听众的感受吧!”
“你不相信我?”
我好笑地摇头,往嘴巴里夹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嚼着。
“你可以鄙视我,但不可以不相信我。”方卓突然激动了,动情地拉住我的胳膊,“青青,只有对着你,我才是最真实、最自然的;只有和你说话,我才不需要那么多的修饰、伪装;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做真正的自己。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耐心听完他信誓旦旦的表白与宣誓,末了,送给他两个字:“懦——夫!”
结完账,我背着书包疾步朝西门走去,方卓像条丧家犬,灰头土脸地跟在我身边。一边走,一边乞求,“青青,再留下来一会儿。”
“方卓,你不觉得我给你的时间太多了吗?”
“为什么这样说话?搞得你跟公主似的!”他略含讥讽。
我不想搭理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出西门,冲过马路,停在跑车前,冲他扬扬车钥匙,鄙夷地说:“小子,你相不相信‘麻雀变成公主’的故事?”
终于,这厮呆住,脸色渐渐泛出死人一样的惨白。我心花怒放,原来,钱是可以有这样好处的。我得意地笑,拧开车门。但,突然间,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堵住车门,怒喝:“白青青,你果然干了?”
“干什么了?”我不解。
“卖!你竟然也去——”
话音还没落,我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耳光,但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这一耳光又准确无误地反击到我脸上。
“你——”我震惊,正待反抗,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愣了。此时的他,剑眉倒立、两眼血红、湿淋淋的额头青筋暴鼓,血管突搏,好似一头被长矛刺痛的公牛,狂躁而狰狞。
我又怒又怕地盯住他,等着他下一度的爆发。
但,他没有爆发。最终,他则如同一条被抽了筋的鱼,软塌塌地蹲在地上,痛苦哀号:“怨我,都怨我!”
“怨你什么?”
“我知道,那夜,若不是因为我,你是不会去的,决不会的!”他梦呓般喃喃地说,目光空洞呆滞。
我一怔,那夜?!
哦,那个我负气而去的夜,那个鬼使神差的夜,戏剧般造就了他心上最沉重的镣铐。
我的心十分痛,但无话可说。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向他解释什么。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还有陈述的必要吗?
《第二章玉缘》21.(3)
我无奈地揉揉他的头发,轻声说:“不用自责,相信我,我很好。你也保重!”说着,我突然用力推开他,拉开车门,钻进去,“砰”地一声把车门重重关上。
“青青,青青——”窗外的呼喊声一下子小了、轻了,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山谷。
我看见他的手掌和脸急迫地贴在窗玻璃上,嘴巴一张一合,像溺水无助的瞬间。我闭上眼睛,一狠心,脚底用力,车子如同炮弹般弹出——
瞬时,我泪流满面。
《第二章玉缘》22.
我泪眼迷蒙地握着方向盘在北大附近转悠,大脑一片混沌。
他要结婚了,他要谢幕了,以后的戏,谁来充当我的男一号?我有些害怕,空虚与孤独像涨潮的海水,一波又一波缓缓上涌,我的心一阵阵地抽搐,生疼、生疼……
时值深秋,世界一片凋零。在我眼中,这是北京最美的时刻,没有初秋的丰硕华美,不到隆冬的萧瑟枯槁,它还有一些温和,如同香烟上的一抹红灰,还余着一股熏热的温香。是个沉思的季节。
然而,没人沉思。路人目标明确、行色匆匆、脚步像钟表的齿轮,机械地交替。
干吗要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于是,索性麻木不仁。
清华西门又堵车了,好像是交通事故。
我无奈地停下车,把收音机打开。生活频道里,一位矫揉造作的女主持人在访问一位正在进行自驾车世界环游的女人。
女主持:请问你为什么会产生环游世界的想法?
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环游世界是我从小便有的梦想,我认为每个人追求自己的梦想不需要理由。
女主持:那么,你在实践这个梦想的过程中一定遇到了许多难以想像的困难。
女人:这是当然的。我是一个女人,没有经过职业训练,路途上的困难超乎常人想像。
女主持:你不怕吗?
女人自得地笑:想到每过一天,梦想便靠进一步,这些困难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女主持:我们知道,你的行程只进行了一小半。那么,对于未来,你是不是信心十足?
女人惊讶地反问:当然信心十足!不信心十足我干吗来这里做节目?
女主持略有些尴尬:我是说,你在实践这项常人不可想像的梦想时,有没有考虑到失败?如果失败了你将会怎样想?
女人沉默了半晌,慎重地说:为了这个梦想,我放弃了工作、家庭,投入了我的一切。如果这次失败了,只要条件成熟,我还会再尝试。以前,“环游世界”只是一个梦想,当我真正为之付出行动时,它就成了我生命的意义。如果不能实现它,我的生命也失去了色彩。
……
我沉默,心中不知所措。真不知是该为这女人的执著喝彩,还是该为她的痴迷而不齿。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无所谓对错,无所谓是非,似乎每个人都理直气壮、信誓旦旦。
车越堵越多。交警笨得像橱窗里的维尼熊,只知拼命记录,不知道疏缓交通。许多车不耐烦地摁起喇叭,有的司机甚至探出头开始骂娘。
车水马龙间,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正在往车窗中递广告传单。如今这也算是北京特色了,乞讨、卖报、擦车、调查问卷等工作越来越懂得见缝插针。
女孩像芦柴棒,干巴巴的,脸被一架厚厚的眼镜罩住大半,鸟一样的小脑袋被一只硕大沉重的书包拖拽得向前倾。
我讨厌这样的小广告,趁这女孩靠近时,急忙把车窗摁起。但车窗刚刚上升至一半,我的手便停住了。
是张红!
太不可思议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场合遇到心高气傲的张红!
不过才短短五个月的工夫,张红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远远望去,她竟然像个小老太婆一样佝偻虚弱。她又瘦又硬,衣裳空落落地架在身上,让人怀疑里面身体的质地。她的面容也变了,从以前的椭圆脸变成了尖尖的倒三角,脸色黑红,皮肤干裂,像来自高原的女人。
张红没有看见我,她一直全神贯注于手中厚厚一沓广告单,脸上摆着谦卑的笑容,轻轻叩着一扇又一扇车门。
我拼命地把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