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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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教坊-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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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本侧近禁苑。他来后忙着布置,快有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布置已定,云起风动,鸟伏月升……”   
  “只怕、他也好出来了。”   
  小却不由一怒道:“这么说,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望向南边,似望向那个宫里的帝王。   
  “他答应过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个孩子受骗的忿怒。   
  肩胛微微一笑道:“所谓时变势异。他也许不是放不过你,而是放不过我。为了那李淳风所说的,‘有星悖于紫微’,他甚至不得不放弃封禅泰山,避正殿,蔬食朴居,以为天下逊。”   
  “照他的脾气,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的。”   
  “可他是个皇帝!”   
  “皇帝又如何?再跟你讲个故事。贞观四年,李靖引三千骑兵北上大漠,连败突厥。颉利可汗大败之下,遣使求和。当今皇帝也同意了,还特派重臣唐俭前往慰抚。当时李靖犹率兵在大漠一带。闻说朝廷许和,帐下将士,多半建议退兵。李靖笑说:‘朝廷许和,颉利大喜之下,必不设防。此时正当直擒敌虏,岂可退兵?’”   
  “旁人劝道:‘可使臣唐俭还在敌中’,李靖大笑道:‘旷古功业,正在此时,一唐俭小儿,岂足惜之!’当下轻兵往袭,于铁山大破突厥主力。从此东突厥平复。那一仗,这君臣二人配合得好不默契!他们一个缓敌于内,安敌之心;一个率兵于外,趁势而取。”   
  “所以,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所谓英主友臣的话。”   
  然后他伸指醮舌,竖在空中,测了测风向,“是时侯了。”   
  说着即抬头向东笑道:“正是良辰,贤伉俪也好出来了吧?”   
  却奴向东望去,却见远远的树林边上,突然现出一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背风而立,风把她的衣襟都吹向前面来。她腰悬一鼓,身影婀娜,鼓面彩翠杂金,极为绚烂。   
  她身后不远的一棵树下,还站着一个布袍男人。那男人头发花白,看年龄总好有六十许了,可意态之间,犹慷慨多节气,身形姿态,也魁伟朗秀。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李靖与红拂?   
  却见肩胛怅然抬首,他没望向李靖,反先望向红拂道:“这么说,红姐,你倒底还是要来捉我的了?”   
  那女子望向他,轻笑了一声,神情间微显悒郁。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小骨头,这个你不是不懂得的。”   
  肩胛也展眉一笑:“你那也算嫁?这个男人差不多是你抢过来的。”   
  他跟红拂对望一望。   
  不知怎么,这一眼,让小却觉得,师傅与这女子,似是有些彼此懂得、且惺惺相惜的。   
  却听李靖大笑道:“好好好!红拂一直就说,以我功力,犹未可小视天下。因为这天下,毕竟还有那么三四个人是我惹不得的。举例子时,你好像就是其中之一!”   
  说罢他凝神望向肩胛:“说起来,我平生撼事,第一件就数与虬髯客结拜!此后碍于情面,始终未得与他一战。到今日,拜将封候的,更不便与人一试刀剑了。可今日,能与虬髯客当日也曾心许的小骨头你相邀一战,也算平生大快!斗酒相邀,岂不快哉!”   
  说罢,他拂髯大笑。   
  肩胛也豁然一笑,他笑起来,自有一种月朗风清的气度。小却只觉得,跟秦王、李靖、与虬髯客……那样的男人相比,师傅确实有着判然的不同。   
  李靖突然鼓掌,喝了一声:“酒抬上来。”   
  就见有两个家奴健仆,脚步如飞地抬上一张案来。   
  那案子想是宫中之物,通体晶莹,竟是青玉制就。   
  案上只放了一碟桃干,一碟鹿脯,再就是酒。   
  李靖与红拂已走上前来。李靖案前坐下,与肩胛相对。红拂却笑着站在一边。   
  只听李靖笑道:“指望你红姐给咱们倒酒,那是万万不能的。咱们只好自己来了。”   
  说着,他取出两个大碗,给肩胛与自己一人斟上了一大碗酒。   
  小却望望天上那可疑的孤高的月亮,又望了正端碗喝酒的李靖一眼。只见他这酒喝得还颇有草莽豪气。因为灌得急,两道酒痕顺着唇两边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胡须。   
  却听肩胛笑道:“你奉的命就是杀我?”   
  李靖大笑点头。   
  肩胛笑道:“武德年间,你南平萧铣;贞观四年,北破突厥;贞观八年,再西平吐谷浑。你立的功劳不可谓不多了,真还差上这么一件吗?”   
  李靖也笑着应道:“正是因为功劳太多,所以更不能抗命!我现在主要的早已不再是立功,而是顺命。”   
  肩胛笑着,深以为然。   
  “所以后来你在朝参议,老装得恂恂似不能言,还弄得个以沉厚知名!且早早的就愿乞骸骨,赢得皇上特遣岑文本下诏慰问,说什么‘自古富贵而知止步都少,虽疾甚疲惫,犹力于上进。公今引大体,腾深嘉之。欲成公美,为一代法。’——你这邸夷子皮倒真还装得像。”   
  李靖脸上还在笑,眼中神色却已变得深深的不可测知。   
  只听他微笑道:“当年共襄大业,为的可不是仅只权势。总不要最后闹得成一场小孩儿争泥巴的闹剧为好。我老了,总要给一生画个好一点的收笔。当年自负英豪,总不成老了老了,让一生事业尽如玩闹。”   
  说着,他忽又长饮了一大碗酒。“当年他为天策府上将,人人都说玄武门之变只为他挟不赏之功,怀震国之威,不得己而为之……”   
  “我只是不想弄得自己也不得已而已。”   
  肩胛似颇嘉许他这一段话,望向李靖的目光也肃然有敬意。   
  却见李靖一推酒,“你我这一战有得打,且打打再喝如何?”   
  一语说完,他洒然立起,退身拂袖道:“平生所经军马战阵多矣,可好久没这么一对一的、刀锋对剑芒的随随便便的来一场。小骨头,来来来,咱们公平地道的,老夫手痒久矣!”   
  肩胛也一笑站起,指袖道:“你来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预先看好地形,细细地布好了你这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类的麻烦,天时地利都已被你占尽,现在跟我说随随便便打一场?”   
  “……先比什么?”   
  “当然是看你的剑。你那把‘吟者’,草莽传说多矣!我耳朵怕不听出了茧子。咱们一上手,不如就先看看你的剑。”   
  说着,他二人已走到距案头三数丈远处。只听肩胛微笑道:“这剑是这么好看的?我多少要一些彩头。”   
  李靖一笑:“要什么?”   
  肩胛笑道:“一所大宅。”   
  李靖愣了愣。   
  肩胛已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朝阳坊里面的‘连云第’,覆压数十亩,堪比王宅。若这把剑看完,你还必须还要再跟我打,那么这个宅弟,连同里面的侍姬美童,健仆豪儿,就都算输给我了。”   
  李靖略生疑惑,想不出肩胛为何忽贪起这处豪宅。他略不当意,哈哈一笑:“你怎么说,就怎么算。”   
  说着,铿然一声,肩胛已经出剑。   
  小却也算见过师傅数次出手,却还是头一次看到师傅是抢先出剑的。   
  他方才一愕,注目向那相距不过数丈的一丛栎树边,只见那边的草地上,忽阴阴地浸起了一片如云似雾的东西。   
  那水汽袅袅而生,连绵成阵。被那渐弥渐漫的云封雾锁,虽然相距不过数丈,那两人的身影他却越来越看不清了。   
  只见那一片地上,阴云冷雾,有如殇者之境。两个浮在雾中的人影,俱如幢幢鬼影。   
  ——怪不得师傅要出剑!   
  ——原来李靖谈笑间其实已抢先出手!   
  难道这就是师傅所说的“云祲”之术?   
  ——“祲”为妖气,传说中此术可依战阵亡魂设魇。   
  李靖的手中并没有兵器,小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不用出刃就迫得师傅抢先出剑的。他也是头一次看到师傅用剑用得如此凌厉,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也只有如此敌手,才能激发得师傅如此凌厉吧?   
  可想像中,那样腾于妖氛中的剑风本该霍霍。可为那云封雾锁,小却居然什么也听不到。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师傅长天一刺救他于明德殿时,他也没感受到这种焦虑。因为那天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但李靖……他情知这李靖是师傅也万难速战速绝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头在云雾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终于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头似的,刀名“大还”。   
  红拂犹在案边,她眯着眼睛看着,不知怎么,看到这女人这么冷静地旁观,就让小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是他们的,天时、地利、人和,种种种种,什么都是他们的!可师傅什么都没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顶得上什么用呢?   
  他知道这一战他不可错过。不是因为这样的高手对决实在难能,而是因为,那里面是师傅因他而拼耗着的生命!   
  哪怕这生命因他而断,他也必须直面它,看它是怎么断的。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所能表达的爱敬珍重也仅只这么多了。   
  小却梗着喉咙,微仰着首,静静复静静地把那一把“吟者剑”与一柄“大还刀”的对战静静地看着。   
  那刀越劈越重,它挟着千军万马中冲荡过来的威势而来。挟着萧姓王族的雅慨涂地,挟着突厥王的截发伏首,挟着吐谷浑的血石成紫……披荡而来。   
  可渐渐渐渐,那刀风剑影都看不到了,只见到一地妖氛。   
  小却紧张得拳头越捏越紧,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没一丝血色了,忽听得师傅歌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在一边的红拂突冷然道:“好厉害的小骨头!”   
  小却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   
  他虽心里恨着她,但也希望她说下去。一是她因为肯定比自己有见识,听来也可判断战局;二是在这样激烈的对决中,有人说说话,可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总是好的。   
  却听红拂道:“他知道药师这云祲之术仗的就是阵前军中,万姓以死,赴汤蹈火,腐草烂尸间的戾气与那振荡千年犹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国殇》之歌,以抢先诱发药师的胸中那未蕴全势的杀气。”   
  却听场中肩胛的歌声依着那“吟者剑”的剑气,劈开了重重妖氛,冲荡出声音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参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鉋兮   
  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   
  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   
  不可凌……   
  ……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不知怎么,小却觉得,师傅那歌也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一种刚勇豪迈,配上此情此景,让小却觉得,师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个男人!   
  忽听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风剑影一歇,又过了许久,才见那云祲之气慢慢消散开来。   
  只听李靖说道:“这么打下去,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即难折你之志气,你也不见得会折却我的勇慨。”   
  “再战无味,不如喝酒!”   
  说着,他一拉肩胛的手,两人竟携着手返回案边。   
  小却从没见过师傅的脸上那么红,好像回到了他不及看到的青年时代。   
  李靖的脸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时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抖。可小却似明白:这抖,不是为了脱力或者害怕,是为了那重新唤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与肩胛对视一眼。他俩今日分明头一次见面,这一眼之后,却有些一见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后两人重新入席,对据案头,一口一口开始喝起酒来。小却有些不明白,哪有这样又打又停,且战且和的?却感觉师傅的眼角余光偶尔扫向自己,那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那么强烈的温煦之意,让小却都觉得如沐春风了。   
  却听李靖与肩胛讲着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过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黄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从他们口中吐出。   
  小却依着那些话语,像在脑海里回首望去,只见到一片烟尘的红色。那一派烟尘都是红色的,不管里面有着多少的血:弱者无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惨血;还是那强者豪荡奔涌,带着腥味、带着窒息感的勇血;那烟尘隔了这么久,看上去只是笼统的红着。只有他们那些经历过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烟红中,认出,那一缕缕、一脉脉的,波动的犹未熄尽的红色,倒底哪些是属于自己的。   
  小却忽有一种很羡慕的感觉。   
  忽听得师傅说道:“刚才一战,恐犹未尽君意。咱们还打不打?”   
  李靖一抬头,“当然打!”   
  说着一笑:“我可是身负君王之命。”   
  小却虽不喜欢他的人,但还是忍不住为他那笑谑的味道小小钦服。   
  只听肩胛笑道:“那酒够了。咱们第二阵比什么?”   
  李靖也莞尔笑道:“自然是轻身腾挪——都说羽门之技,首在腾挪。红儿常说,你那腾挪如羽之技,一旦施为,可令天下女子断肠仰望。我虽非娇娥,出于一个男人的好奇,也渴见久矣。”   
  肩胛看了红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罢道:“刚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后逼视李靖道:“这一场如犹难尽尔意,还要比第三场,那我这场要的彩头是:金珠十车!”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虽未见过肩胛,可传说中,他应该不是如此贪财的。   
  却听肩胛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只是个穷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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