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符媛见到的是一个心灰意冷，面容衰败的老妇，室内光线幽暗，德妃一身素服端坐于炕上，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
不等自己跪下来，德妃已然开了口，“我听祯儿说他从西北带回来一个女孩子，可是你？”
“正是奴婢！”
“来人，拖出去打死！”
符媛慌忙跪倒在地，正视德妃，颤声道：“德妃娘娘，不知奴婢犯了什么死罪？”
“他们兄弟失和，都是因为你！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董鄂妃！”
“德妃娘娘，奴婢进宫之时，十四阿哥千叮万嘱要奴婢多来探望德妃娘娘，虽然他不能亲自来探望您，但是心里无时无刻都在记挂着您！”
德妃半响无语，良久才缓缓说道：“不要以为把祯儿挂在嘴边，我就会放过你！”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答应过十四阿哥要好好照顾娘娘，奴婢不想十四阿哥失望！在西北的时候，十四阿哥常和奴婢说起娘娘的好来，说您贤良淑德，慈爱宽厚，是天底下最好的额娘！”
德妃轻轻一叹，走到符媛身旁，仔细打量着她，语气稍缓道：“你很会说话，像极了一个人！”
符媛叩首，“还请德妃娘娘看在十四阿哥和故人的面子上，绕了奴婢的小命，奴婢必定结草衔环，感激不尽！”
“起来吧，既然祯儿让你来服侍我，明日卯时你便来永和宫！”
“是！”
缓步走到门口，德妃手扶着门廊，冷声道：“刚才你若叫我太后，此刻早已是一具死尸！”
出了永和宫，符媛长舒一口气，似这般虚与委蛇、勾心斗角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回到绛雪轩未有多久，李德全便带着雍正的口谕将符媛请去了乾清宫。
东暖阁的配殿里，胤禛盘腿坐于榻上，批阅着案几上的奏折，见符媛进来了，免了她行礼，用笔指了指案几对面，示意她坐那。
“皇额娘找你了？”
“嗯，太后让我过去伺候她”
胤禛抬眼瞥了符媛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怎么这会子就叫上太后了？”
“我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胤禛提着笔的手顿了顿，复又落笔。
“皇上找我有事？”
“上元那天圆明园有灯会，还有烟火看，朕带你去？”
符媛下意识就要拒绝，脑海里忽然响起十三那日说过的话，只得点点头，笑道：“好！”
胤禛嘴角微微一扬，又指了指那边书架，道：“朕还要看会奏折，你若无聊就去那找找有什么书看吧。”
敢情您老人家还不打算放我走啊？
符媛撇撇嘴，带着怨气走到书架前，伸长脖子一看，除了经史子集就是治国方略，随便掏出一本，《史记》！塞回去又翻出一本《资治通鉴》，左顾右盼之际，却见两个书架的缝隙里似乎夹了一本小册子，费劲拽出来，仔细拍掉上面的灰尘，方才看清是本《饮水词》。
纳兰的书出现在乾清宫的书架上可是千古奇观啊，符媛心里一喜，捧着它回了座，却见案几上摆了一碗杏仁茶并一碟瓜子，瞟了胤禛一眼，见他并无异色，仍旧低头批着奏折，也就放开了磕着瓜子，就着杏仁茶翻起《饮水词》。
日影西斜，胤禛揉了揉脖子，放下笔却见对面符媛正靠在榻上睡得正甜，摇头一笑，小心地从她手里抽出那本《饮水词》，低头一看，怔了怔，将它放在案几上，扯过一床棉被盖在符媛身上，便轻轻掩门而出。
一阵轻风吹过，扬起《饮水词》的书页，上面正印着一曲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第六十四章
上元夜，月色灯光满京城，香车宝辇溢通衢。
符媛一身男装跟在胤禛身后登上了圆明园的山高水长楼，其他宗室、大臣们则分列于楼下。
远望灯影上下参差，辉璨如昼，有百花、鸟兽、虫鱼、水墨、走马各式灯种，又有流珠、料丝、画纱、五色明角等类别，十分壮观。
一声炮竹响，而后烟火齐放，声如雷霆，火光烛透了半边天空，半明半暗中，符媛一眼看见了楼下的胤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满城烟花，灿烂迷离，明明灭灭的光影变幻中，二人遥遥相对，不过是咫尺的距离，却像山长水远，天涯海角。
烟花放毕，大摆筵席。
十三走到胤禛面前，笑着指指符媛道：“四哥，今儿上元夜，你在这大宴群臣，小福子可闷坏了！”
胤禛回头看看低头玩着衣角的符媛，轻轻一笑，拍拍十三肩膀道：“朕实在走不开，不如就劳十三弟代四哥陪陪她吧！”
“别麻烦十三了，我想回宫！”，符媛摇摇头。
十三呵呵一笑，“难得过节，我带你去街上转转，看看寻常百姓是如何过节的。”
“你很久都没出宫了，就当是去散散心吧！”，胤禛轻声道。
符媛扯出一个笑容，算是答应了。
十三带着符媛转到南门，停住了脚步，悄声道：“九哥在门外等你，亥时前必须回来，我会在这等你的！”
符媛心中一动，讶然看着十三，“你……”
“我并不是为了九哥，我是为了你！”
符媛摇摇头，望着他，神情认真，“不管怎样，谢谢你！”
大步跑出门口，数米之外，胤禟披着玄色貂氅，伸开双臂，含笑望着自己，他身后是一片火树银花，千门灯火，被他的笑意感染，符媛也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一头钻入他的怀抱，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胤禟，就让我们用这借来的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好好相爱！
二人牵着手泰然自若地行走在热闹的灯市，游人如织，灯月交辉。
符媛忽而一笑，“刚才算不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胤禟轻勾嘴角，“不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窃窃私语时，忽然听到耳旁传来一阵叫卖声，“吃元宵喽，又大又圆的元宵喽！”
符媛看了眼那个叫卖的老板，视线溜到摊子上。
“老板，来两碗元宵！”，胤禟拉着符媛坐到了摊边。
“你不嫌脏？”
“爷有那么娇贵吗？”
两碗元宵摆上桌，符媛喜滋滋地大快朵颐，不过才吃了五颗就饱了，看看碗中还有三颗，个个都如核桃般大，只好放下勺子。
不料一个勺子伸过来，胤禟将符媛碗中的元宵全部舀到自己碗中，一口一个。
符媛打趣他，“想不到财大气粗的九贝子连这两颗元宵都舍不得！”
“元宵要全部吃完，这样才能圆圆满满！”
符媛眼睛一酸，偷偷擦掉眼泪，又从他碗里勺了一个塞进自己嘴里，“那我勉为其难再帮你消灭一个！”
待二人吃完，结了帐，又重新去看那花灯。
人潮涌动处，正是有人在猜灯谜，符媛拉着胤禟走过去，挤到一个小摊前，推推胤禟，道：“我想要最上面那盏蛇灯！”
小贩将贴在蛇灯上的纸条撕下来递给胤禟，上面写的“上祷四方结同心，打一字。”
胤禟眉头轻皱，不一会柔柔看向符媛，眼波流转间笑道：“是个福字！”
“这位爷答对了，这盏灯您拿好喽！”
胤禟将谜面仔细折好揣到怀中，把蛇灯递给符媛，看她一脸兴高采烈的模样，挑了挑眉道：“怎么选中这个？”，真难看啊……
符媛举着蛇灯凑到胤禟面前，一本正经道：“你不觉得它很像你吗？”
“爷可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符媛扑哧一笑，瞪着他道：“不害臊！你看它那阴测测的眼神多像你啊……”
“敢情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个德行啊？”
嘻嘻一笑，符媛提着蛇灯向前跑去，胤禟摇头暗笑，跟了上去。
时间接近亥时，符媛与胤禟慢慢朝圆明园的南门走去，二人之间均是一片沉默。
“对了，绿衣最近好吗？”，符媛首先开口。
半响，胤禟沉声回道：“她很好，刚开始还缠着十四弟问妈妈去哪了，最近已经不再提了。”
心中一痛，符媛垂眸道：“这样便好，我只希望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长大。”
握着自己的手一紧，胤禟低声道：“咱们到了，我看着你进去。”
符媛低低嗯了一声，慢慢松开牵着自己的手，朝前走了两步，忽然身后胤禟叫了自己一声，随即冲上来死死抱住，良久，方才缓缓放开，于符媛额头印上一吻，苦笑一声，“这回是真的要放你走了！”
符媛忍住泪意，徐徐展开一个笑容，转身向南门跑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不能回头，不能停留，胤禟，我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没有离开你的勇气，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彼此相爱的话，也许今日于你我二人来说只是一次简单的告别，不会这么肝肠寸断，寸寸成灰。只是，我从来都不曾后悔爱上你，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再也没有人能够把我们分开！
十三看着大步向自己跑来的符媛，吊着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伸手轻轻擦掉符媛脸上的泪水，低叹一声，“走吧！”
“他什么时候动身去西宁？”
“四哥命他三日后便启程。”
符媛抬起眼，哀道：“我能去送他吗？”
“这个……我帮你去问问四哥吧！”
符媛低下头，眼神看向别处，轻笑一声，“我知道了”
三日后傍晚，十三来到绛雪轩，见符媛双手撑着下巴，痴痴看着挂于窗前的蛇灯，眼里一暗，缓缓说道：“九哥……他走了！”
符媛没有做声。
“临走时，他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符媛呆呆接过来一看，原是根木簪，早已被人抚摸得十分光滑，触手生温，走到镜子前，将簪子插到发里，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长亭晚送，都似绿窗前日梦。小字还家，恰应红灯昨夜花。
良时易过，半镜流年春欲破。往事难忘，一枕高楼到斜阳。
第六十五章
二月，敦郡王胤誐被遣去护送已故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回喀尔喀蒙古。符媛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德妃捶腿，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两秒复又落下。
德妃挽了挽鬓发，眼里闪过一丝愁苦，哀叹一声，“下一个该轮到谁了？”，挥挥手，又道：“我今日乏了，不用你伺候了！”
“是！”，符媛恭敬回道，转身出了永和宫。
“皇祖母今日可安好？”宫墙下，一位眉目清湛，神情从容的少年叫住了符媛。
他与他阿玛长得很像，符媛后退一步，福下身来，“给四阿哥请安！”
说罢，不禁一怔，记忆里那个冷峻孤傲的四阿哥如今已是铁血帝王，少年时的印记只能透过他的儿子一一浮现出来。
“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四阿哥至诚至孝，太后娘娘心中十分欢喜，常在奴婢面前称扬。”
到底是少年人，弘历脸上微红，轻笑道：“倒是个会说话的，你是内务府新调来的宫女吗？怎么以前没见过？”
“奴婢住在绛雪轩！”
弘历蓦然睁大眼睛，“是你？”
符媛苦笑一声，自己在这宫中已是一个敏感人物，妃子不是妃子，奴婢不是奴婢，绛雪轩倒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从来没有人来打扰，胤禛虽然囚着自己，到底也没有逼迫什么，吃穿用度只略逊于皇后，再加上李德全这个总管对符媛颇为恭敬，越发使得符媛神秘莫测。
弘历认认真真打量着符媛，眼光闪烁，“我听说你是皇阿玛从十四叔那抢来的？”
“四阿哥聪颖明辨，圣宠正渥，必不会被这些传言所惑！”
若有所思地看着符媛，弘历轻轻一笑，“你确实比皇阿玛的那些妃子强多了！”脚步一动，似要离开。
符媛叫住他，“四阿哥，有朝一日还望你多多善待你的这些叔叔们，好歹他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弘历背影一顿，半响，方才缓缓说道：“我不会违逆皇阿玛，至于几位叔叔，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符媛只觉彻骨寒冷，视线所及处一片萧瑟，竟是半点回春的迹象都无。
四月，胤禛将康熙灵柩葬入遵化东陵，事后将十四囚于遵化守灵。德妃知道后，哭晕在地，醒来后便大呼大行皇帝的名号，直叫他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兄弟阋墙的人伦惨剧。
这日，符媛一袭纱绣轻衫端着碗银耳莲子羹进了乾清宫，轻轻放在胤禛书案上，自己侍立一旁。
胤禛放下手中的奏折，拿起碗慢条斯理地喝着，抬眼见身旁之人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喝完最后一口银耳莲子羹后，道：“说吧！”
符媛挠挠头，嘿嘿一笑，“皇上看出来了，那我就直说了，我想出宫！”
“干嘛去？”
“宫里很闷，我想出去散散心！”
胤禛略一思忖，点了点头道：“朕陪你”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乃一国之君，怎能以身犯险？”
胤禛不做声，只拿眼瞅着符媛。
符媛耸耸肩，“好吧，那皇上就准备破费吧！”
神武门，胤禛看着一身男装的符媛轻轻皱眉，“你很喜欢扮成男人？”
“是啊，没那么拘束！”
马车开到热闹的集市，符媛掀起一侧车帘，叫了声停，就要下车。
“去哪？”，胤禛睁开闭着的眼睛吗，淡淡问道。
符媛指指车外的一间成衣店，道：“你不喜欢我穿男装，我去换套女装！”，又拉拉他袖子道：“你也去帮我挑一件好看的。”
胤禛楞了楞，欣然笑答声好。
挑了件月白的云缎旗装，符媛接过来拿去隔间换了，出来后胤禛抚掌一笑，“这件甚好！”
亲热地拉着老板娘的手，符媛笑道：“老板娘，便宜点！”
“姑娘，咱们这小本买卖，挣不了几个钱，您这一套也才五十两银子，瞧您身边这位，像是家大业大的样子，区区五十两银子怎么会放在心上？”
早有随行的小厮掏出五十两银子放在柜台上，胤禛拉着符媛出了成衣店，含笑道：“你还想着给我省银子呢！”
“可不，皇上赚钱也不容易啊！”
几人远去，老板娘展开右手，掌中躺着一个小纸团，徐徐打开纸团，老板娘扬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二人上了车，马车继续走在前门大街上，浔阳楼在眼前一闪而过，符媛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里间看去，却见窗户大开，心里一阵狂喜，急命停车，提着裙角冲进了浔阳楼。
“胤禟！”，符媛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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