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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系女生的秘密回忆 第三部分（6）
他只好拿来一张稿纸和一支笔，我飞快地写完签上大名扔给他，问他是不是可以走了。他很无趣地说：你可以走了，不过你男朋友不能走，他不肯写检查。我一听就急了，说：我去看看他！他又来劲了，说：哎，你怎么能去看？正审着呢！
我出了这个房间，在走廊里看到斜对面的房间门底下漏出灯光，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声，知道巴特尔在那里。我赶紧跑过去推门，门在里面插着，推不动。我就握起拳头咚咚地砸了两下门，大喊：巴特尔，写吧，没关系，写吧写吧！
夜深人静，整座楼都听得到我的声音，审我的那个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喊我：你干什么？你这是串供知道吗？！
我不理他，跑出楼门去在一边心急如焚地等，果然，不一会儿，巴特尔出来了，我欢呼一声扑过去，我们就在保卫处的门前再度紧紧拥抱、亲吻。里面的人想必也听得到想得到，但却没人出来理我们了。
楼门已经锁了，我只好跟巴特尔回到了他那里。抓不文明行为的保卫处的同志们，反倒促进了我们的不文明行为。那一夜流过多少眼泪我都不记得了，巴特尔已经习惯了我的眼泪，但我还是告诉他红楼梦的故事，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的眼泪流干了，我欠你的也就还完了。
那份检查一直是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心病，系里后来没有找过我，也就是说保卫处的人并没有把这件事通知系里。后来找工作的过程中，用人单位到学校调档案，我也有些心惊肉跳，生怕这份检查被拎出来。也没有。我衷心地谢谢他们还没有无聊到要因为这一点小事毁掉一个人的前途的地步。
57
很多朋友评价我和巴特尔的爱情时，用了“轰轰烈烈”这个词。
有些惊讶。如果不是别人说，我真没想到这个词会与我的爱情有关。
其实非常普通……假如你是我当初的同学或校友，你只会看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爱情故事。
一个女孩，爱上一个外地的、外族的男孩，并因此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有些魂不守舍，有些神经兮兮……爱情让很多女孩子变漂亮了，可是她竟变丑了。瘦，脸色暗黄，皱着眉头，像在生着一种折磨人的慢性病。
而那个男孩子，也有很多人见过他。太普通太普通了……除了留着摇滚歌手一样的长发，也跟那女孩子一样，瘦，脸色暗黄，皱着眉头……听说普通话讲得都不大流利，来自神秘的牧区，听说会放羊……不知道他们互相之间为什么会看上。
人们冷漠地看了一眼这一场爱情，脚步匆匆地去了。这一眼冷漠，给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巨大的压力。他们多希望自己被承认，被羡慕，被祝福……
像这样的爱情，太多太多。除了当事双方，谁会在乎你们的感受，谁会真的关心你们到底是配还是不配，合得来还是合不来，你们又不是明星。
可是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明星。他们希望被正面评价，被鼓励的掌声包围……可不是？在那个爱情世界里，他们分别是男主角和女主角。
后来又听说了一些事……女孩子的父母严重反对……这又有什么特别的？有几个女孩子的初恋不被父母反对？
就连这女孩子数次偷偷跑到内蒙，并因此落下了不大清白的名声，也没有什么……校园里四处流传着比这还要桃色的绯闻，刚有个女孩子因为怀孕后被抛弃而跳了楼，大家也不过议论了短短的几天而已。
都是一些年轻的孩子。除了自己，其实谁也不关心。
可是他们竟然沉迷进去了……在那阴暗的爱情舞台上，演了一场精彩的、没有人欣赏的对手戏。这是唯一值得纪念的地方。他们遇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爱得旗鼓相当，单纯得旗鼓相当，糊涂得旗鼓相当。
还有什么比棋逢对手更过瘾的？
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总是你进我退，你猜我想，总是每到关键时刻，就有人懦弱地逃离。
而他们，竟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手拉手肩并肩，一起往前冲。一直冲到了死胡同，冲到了悬崖边，他们才都傻了。
男孩子不是逃跑，而是自以为英雄地做了回牺牲掩护，以为可以让女孩子安全撤离。他们都以为既然爱，就要牺牲，何况女孩子已经抢先做了那么多。他们不明白，与其这样一个掩护一个撤退，还不如一同战死在爱情前线；他们不明白，如果他们都能更自私一些，跟对方要求得再多一些，也许倒会有个胜利的大结局。那英雄的、幼稚的背影，为这阴暗的爱情舞台，落了回悲剧的幕。他们都太年轻了……
法律系女生的秘密回忆 第三部分（7）
女孩子被这样不可思议的英雄主义沉重地击倒，接连几年灵魂出窍，元气大伤。除了不大清白的名声外，还落下了回忆癖、写作癖、草原癖和一直不能治愈的失眠症。她从此也明白了，一定要爱一个并不是特别爱的人，至少可以保全自己的小命。
再也没有想到，这些后遗症——不大清白的名声、回忆、写作、草原、失眠——结合起来，竟然在十年后把这场再普通不过的爱情重新演绎了一次，从当初那个阴暗的爱情小舞台换到了一个大场地上，同样一场爱情，因为换了舞台而大大地升华，颇有些浪漫绝伦，惊世骇俗……轰轰烈烈。
女孩子——现在已经是女人了——也有些糊涂了。难道自己当初真的错过了一场伟大的爱情？
男孩子——现在已经是男人了——在那荒凉寂寞的草原深处，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少年时的、已经有些淡忘了的经历，正在被重新咀嚼，连他是哪里毕业的，也有人深感兴趣。想当初，他是多么地被漠视啊。
如果当初他们就有这样一个大舞台，结局是不是会非常不同？
没有如果来给他们品尝……他们只能感谢生活毕竟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了他们一点安慰。让他们觉得，年轻的时候不凡过，勇敢过，体验过，轰轰烈烈过……虽然在他们自己，的确是有些淡忘，有些疏远，有些跟自己无关了。
唱着独角戏的女人只能承认，这就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爱情艺术。
58
巴特尔第二天傍晚才走，我们都感觉精疲力尽。很累很累，爱的感觉很累……想留住每一分钟，想把每一分钟过成六十秒的那种累……
我们都没再提起保卫处里的那场荒唐经历，但是我感觉到巴特尔对此事非常恼火。好几次他自己坐在那里，咬着牙发愣。我知道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太无聊、太无聊了，以他的脾气，他绝对不允许别人这样无礼地对待他，可是我喊住了他，他只能束手就擒……也许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耻辱。
对于这件事，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过。
后来我看过很多美国电影，经常会演到这样的情节：某个犯罪嫌疑人，知道自己是无罪的、被冤枉的，当警察来抓他的时候，他绝对不会等着跟警察讲道理，而是越窗而逃，先保留自由，再为自己讨公道。每当我看到这里，我就想到我和巴特尔那次被抓的经历，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跑掉，那两个人根本不是巴特尔的对手，巴特尔只需稍微用些力，就可推倒他们，然后拉着我转身就跑……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我们跑回他的住处，肯定开心得哈哈大笑，开心得拥抱在一起转圈，开心得从地上蹦到床上，再从床上蹦到地上……可是我本能地选择了我们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方式，想都不想地认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本能地选择制止了他，他本能地听从了我……喜欢舞文弄墨的我们，跟喜欢骑马摔跤的他们，实在是太不同了……
我经常这样看着电影，想出了神。
没有办法……很多事情都是多年以后，才想得明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跟巴特尔在一起时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对于他来说，是多么大的屈辱和伤害。
第一次，他同意我送他去火车站。他的神情有些黯然，默默地看着我。我则有些焦躁，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去火车站送一个人，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表达的感情他也都知道了，而火车却迟迟不来……我很累，好几天没怎么吃饭和睡觉，不停地哭，眼睛好疼，嗓子也哑了，嘴唇爆起一层皮……我真想他赶紧走，我好好回去睡一觉，好好地回忆一下这几天，好好地想想他……
我已经习惯了想他，多于跟他在一起。真是悲哀。
他脸色很差，加上人瘦了，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一直紧紧地皱着眉，我知道他又受不了火车站里浓重的车和人的气味，心里很有些生气。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点小小的困难都克服不了！我自己也累也烦，故意不问他。结果，他又冲到洗手间里吐了。看他那副狼狈相，我心软了，问他是不是特别不舒服。他神情黯然地说：头晕，北京让我头晕。
法律系女生的秘密回忆 第三部分（8）
本来已经决定这次送他，绝对不哭的我，听到他这句话，像被扔了一颗催泪弹。我哑着嗓子，哭着说他：你就知道说你自己头晕，你真自私……你这么大的男人，连头晕都克服不了，难道你想让我去克服？
他皱眉说：我让你克服什么了？我不是已经答应你要到北京来？
我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到北京来？
他说：你放心，我既然说了要来，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也要来。
我一下子想起了妈妈的病，噎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问：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
我掩饰说：好多了……
他不再说什么，给我擦了擦眼泪说：别老是哭……北京不也，不也非常缺水吗？
我听出来他中间的那个停顿，本来是想说“北京不也跟我们草原一样”，可是他硬生生地把话收回去了……真难以形容我当时的心痛……
火车终于开了……终于开了……谁能体会我站在车下，隔着落下的厚重的车窗跟车上的巴特尔对视的那种复杂滋味……
我轻飘飘地，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没有坐公交车，不知道走了多久，腿都走疼了。早春的晚风还很冷，我的脸和耳朵都冻木了。我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流泪，我的心依旧很酸，却似乎没有那么多泪水了……
想起跟巴特尔说过的欠他眼泪的话，顿时心跳得乱七八糟。
59
不管多么热烈的燃烧，最终都要幻化成灰……我很累。
回到学校，天色已晚，宿舍里只有我自己。我倒在床上，连想巴特尔的力气都没有，只感觉疲惫、昏沉、孤独。自从有了他，我就开始与孤独为伴。
“我因为思念才孤独，我越思念越孤独，越孤独越思念”……这好象是巴特尔曾经唱过的一首歌，蒙语翻译过来大致是这个意思……悲哀，我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时间那么冷酷地蔑视一切，包括我们曾经视为生命的爱情。
我的思念……
我在课堂笔记上写他的名字，横着写、竖着写，我在任何一个地方见到他名字中的任何一个字，都本能地驻足，看不够地看；我听他听的歌，在黑暗失眠的夜晚一遍遍地听，就像在听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除了北京，我只关心内蒙的天气预报，我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圆圈“呼和浩特”，看着呼和浩特旁边不远处他的家乡草原，仿佛看到了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了一个小伙子的他……从前的那些年，没有他的那些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现在会感觉如果没有了他，生活根本无法继续……
可是，我还是累了，被苦苦的思念，折磨累了。我不愿意再想，也没有了想的力气。
生活简朴和冰冷的本质大于了一切，我只想睡个好觉，明天醒来的时候不被人看出我曾经哭肿了眼睛，我只想自己在校园里遇到任何一个人时，都能像从前一样笑……
我睡得那样沉……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没有给他写信，而他，也没有写信来。他回学校后倒是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报了平安，我们在电话里奇怪地同时沉默，找不到话说。又都被这样的沉默弄得紧张，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让对方先说。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好好吃饭，没事就给我打电话，给我写信……我们都答应了对方，却都没有做。
这一次，我不是强迫自己要忘掉他，我太累了，需要轻松一下。
老三快入党了，有一个男生开始追老五，那男生好笨，也许他觉得即使是主动追求别人，也跟被别人追求一样光荣，越是上大课人多的时候，越是直勾勾地盯着老五看。老五被看得又得意又恼怒，一脸难以描述的光彩。我们宿舍的人在上大课的时候习惯坐在一起，自觉地像保护大熊猫一样地把老五保护在中间，好象那个男生真的会冲上来把她抢走一样。虽然笨，但我们都觉得那男生挺好的，怂恿老五试一试，跟他约会一下找找感觉。一开始听到我们这样说，老五总是连羞带笑地说不行，不喜欢他。我们无聊地起哄，问她不喜欢他什么。她说不喜欢他笨。我自作聪明地说，笨人有笨人的可爱和福分，你看郭靖郭大侠。有一天晚上我和老五结伴上自习的时候，我又提到中午在食堂遇到那个男生的事，又说那个男生其实不错。老五先是不说话，过一会儿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农村的，就只能也找个农村的？我张口结舌。我其实根本没有想过那个男生是城市的还是农村的。我只好说：农村的怎么了？农村的有农村的好处，农村孩子都比较淳朴……老五说：你这样说罢了，你会找个农村的？我说：巴特尔……老五说：他不算是农村的，牧民和农民是不一样的。如果他是农民，你一样不会喜欢他！我说：不，我喜欢他跟他是农民还是牧民没有关系！老五说：对，你现在可以说没有关系。如果他是农民，他可能会骑马、会唱歌吗？他可能长得那么高那么直吗？他可能留长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