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铜板
花伤（上）
今年是西梁国的百年庆典。
这一年，我五岁。
我的家在宁王府，在京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门口有两只很大的石狮子。
宅子里有很多很多的人，很大很大，对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走五天大概也走不完。
说是大概，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试过，宅子里的很多地方我是不能去的。
爹说，我们是下人，要懂规矩。
我不明白什么是下人，不过我很听爹的话。
因为我很乖，我的名字就叫做小乖，我还有个哥哥，哥哥的名字叫阿呆，今年十六了。
他可一点都不呆，是我见过得最聪明的人，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起夜帮爹为马添草料了。
爹是王府的马夫。
宅子里有很多漂亮姐姐，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开满了漂亮的花，还有小山上的亭子，湖里的画舫和莲花。
不过这些我和哥都没见过，是刘叔告诉我们的，刘叔是王爷的车夫，是体面人，他是见过王府的前门的，石狮子的事也是他说的。
刘叔还说现在京城里最火的生意是怡红楼和快绿阁。一间都是漂亮的女子，另一间则是俊秀的小倌。那里的红牌也以能进府中表演为荣。
说道怡红楼和快绿阁里的事情时，大人们都会吃吃的笑。张妈还会推刘叔一把：“你作死啊，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个。”
大家都知道，府里最大的不是王爷、不是王妃、而是小王爷，宁王唯一的儿子。
小王爷就是要星星，王爷和王妃也会派人给他摘下来。
爹说小王爷今年也五岁，和我同岁，明天，就是小王爷的生日，那时，是要连皇上都要来的。
现下流行斗蟋蟀，最好的，全在咱们王府里。都是全国各地的官员搜集送上来给小王爷的。
后院和前院之间隔了一堵墙，对小小的我来说很高，有时候，我会坐在墙下面，看小鸟从墙头飞过。
我想看看刘叔说的那个世界，我很乖，只是想趴在墙头看一下，就一下。
今天，是我的生日，哥哥问我有什么愿望，我就说了。
阿呆哥哥真得很聪明，他把小乖背起来，居然一下就翻了上去。
墙后面应该就是刘叔说过的花园，真的很漂亮，在花园的西北角种了一片紫色的花。我从来没有见过紫色的花，便一直盯着瞧，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仿佛
进入了那片花海之中，闻到了花香。
哥笑着戳了戳我的脑袋，说：“小乖，你在这里做稳了，趁没人哥去帮你摘一朵去。”
哥跳下去，然后又不放心得小声向我喊道：“小乖，等下要是哥被人发现，你就趴在墙上，千万别出声。”
“那，哥，你被发现了紧不紧要阿？”
“不紧要的，最多就是被打一顿，你哥皮粗肉厚，没事的。”
哥刚刚到西北角，北门那里就来了一群人，只是往地上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们发现了哥，就一把捉住他，大叫：“来人啊，这小子踩死了相爷送给小王爷的蟋蟀。”
哥被他们推了出去，我看不见哥了，我好害怕，哥说被发现了也没事的，我要快点告诉爹，心中一慌，竟从墙上跌了下来，小腿上被划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鲜血直流。
晚上，爹回来了，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带回了哥的尸体，哥被打死了，他的手心攥得紧紧的，里面是一朵紫色的花。后来我才知道，那花是其他国家进贡的名品，叫做鸢尾。
刘叔说这是看蟋蟀的人弄丢了蟋蟀，小王爷生了气，他们拿哥去顶罪的。爹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我哭。
第二天，小王爷的生日。
朝中的大人们都来了，后来，前后的院门都封锁了，因为皇上也来了，就是说，天明之前我们都是出不去的了。
晚上的时候，起了风，下了很大的雨。爹去马棚照顾马儿，一个时辰后，却被同伴抬了回来，爹，被马踢中了，可是，后门已经被封住了，没有办法找郎中。他们说，府里前院有御医院的大夫，只是现在，谁，也不敢去犯这个冲。
我不怕，我要爹活着。我不能再看着我的亲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那堵墙，旁边还有一座门，黑色的，紧紧的关着。我只知道拼命的敲门，拼命的叫。可是雨那么大，我小小的声音几乎要被它淹没了，我不认输，在那扇门前喊啊喊，直到再也喊不出，门的那一面传出了丝竹之音和人们的笑声，阵阵的香味漂了过来。那边的世界似乎永远听不到这里的声音。在这漆黑的雨夜，只有我一个呆呆得坐在门口，敲着门，用嘶哑的声音不停的喊，喊。
雨停的时候，天，亮了。爹的身体也凉了。
爹的尸体和我都被丢了出去，因为爹错了，他不该在小王爷生日这天死。我也错了，不该在小王爷生日这天哭。
爹好重，我只能拖着他，走。我没地方去，也什么都不会，可是，我很漂亮，从小就很漂亮。
而有的地方，正是需要我这种漂亮的孩子的。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宁王府的下人小乖，京城里的快绿阁多了一个艳名远播的许小寒。
花伤 （中）
宁王府的人都知道，自从上个月小王爷从快绿阁回来带回了寒公子，府里的形势就变了。小王爷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可是寒公子的性格阴晴不定，他是敢当着小王爷的面摔杯子的，即使这样，小王爷也只会软语相求，王爷、王妃为了这个寒公子都和小王爷吵了许多次了，却都无济于事。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寒公子是个怎样的倾国倾城法，竟把小王爷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只是即使现在他们见到了，也认不出当年的小乖了，那个夏天，小乖一家，已经被所有的人遗忘了。
可是，总有人会记住，当年的恨，一生的仇。
小寒已经不是当年的小乖了，在快绿阁这十二年，学会了琴棋书画，学会了怎样应付男人，学会了怎样勾心斗角。受尽了屈辱和折磨，只为了一个目的，回宁王府，报仇。
我终于进入了这片花园，小王爷，李昱，兴奋得拉着我介绍着各种奇花异草。最后，他拉着我来到西北角的紫色花葡，摘下了一朵鸢尾。
“小寒，这是从南方的国家进贡来的名花，在外面是绝对看不到的，府里的花匠好不容易才种活了这几株。你可知道这花的花语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忘，是恨，是恨。
“无尽的爱，送给你。”
李昱，真的是很出色的男人，英俊的外表，不凡的气质，过人的才气，在京城中也是颇有盛名。可惜，他爱错了人，爱上了一个以他为报复对象的人。爹和哥的死，总要有人负责。从他来到快绿阁，就是个错误。小寒的美，小寒的曲子，小寒的诗作，小寒的手段，就是他李昱是三头六臂也一头栽了进来，这个陷阱，我准备了十年，为他。
笑着接过了花，轻嗅了嗅，原来当年心心念念要闻的花香，不过如此。
转瞬，花已被踏在脚下。李昱只是愣愣的看着我，眼里有讶异，失望，哀伤。
心，似乎被揪了一下。为什么现在我还看不得别人别人眼里的哀伤。
笑着拉过他的手“我不喜欢这花，可我喜欢这地方，这里很美，我要你为我在这里盖座房子。”
“那这片花呢？”
“拔了吧，还有那堵墙。”那堵墙，小时候我常常靠在墙的那一面，想着墙这面的样子，哥翻墙过来为我摘花，隔着两个世界的那堵墙。“把它拆了。”
“昱，你会为我做的，对么？”
李昱从后面环住我的腰，将我拥入怀中，他的怀抱很暖，可是小寒的心是冷的，因为它很久以前就死了，不会痛，不会感动。“小寒，你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我一定是前世欠你的，今生来还，我爱你，不求你也能爱我，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好，在我身边。”
你是欠我的，是今生。
李昱对我很好，在快绿阁的十二年除了想得到我身体的客人，互相争斗的“朋友”，就是想从我这赚钱的老板。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无所保留的对我好，王爷，王妃如何阻拦都不顾。糟糕的是，我似乎习惯了他的好，我只能不断地提醒着自己，我的恨，和仇。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疯掉，一定要快点来个决断。
我的住所很快就建好了，在花园的西北角，那堵墙不见了，换了一堵篱笆墙，现在的下人都很安分，篱笆墙很矮，可从来都没有人敢来花园。今天，是我的生日。明天，是他的生日。他去皇宫见他的皇帝叔叔商量明天的宴会了。我站在篱笆墙的旁边，对面，就是曾经住过的茅屋。那里爹用粗糙的手掌拉着我的，叫我“小乖”，那里，我跌倒了没有哭，哥用宽厚的手掌揉着我的头，对我说“小乖长大了，是男子汉了。”
回过神时，地上已经湿了一片。
“哥哥？你怎么哭了。”篱笆墙的那一面有个小女孩，穿着粗布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柳条编成的柳环，她看看我，又向我身后的花园看去。
擦了擦泪水，去摘了一把花儿过来，小妹妹，能把你的柳环给我下么？
女孩看了看我，递了过来，我把花插在柳环上，然后给她戴在头上。
“真漂亮！”我笑了，女孩看着我也笑了，“你喜欢花，怎么不过来摘呢。”
“妈妈不让。”女孩低下头，把花环拿下来，看了又看。
“你妈妈是这府里的人么？你以后要花就过来摘好了，我会和你妈妈说的。”轻轻的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妈妈负责西厨房的夜宵的，你真得让我过来摘花？”
西厨房？那是专门为小王爷提供食物的地方！
“真的，小姑娘，你妈妈做菜的时候，你可以进去么？”
“可以阿~”
“那帮哥哥一个忙，这里面是好吃的东西，你妈妈做好了菜，要是离开了，就帮哥哥放进去，但是不能被妈妈发现，因为哥哥不想让别人知道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有，你也不许吃，要是你做得到，这院子里的花就都是你的了。”那包毒药，我一直贴身放着，可是，王妃和王爷防的我很严，我根本没有机会。
那小女孩歪着头，像是在思考，答应啊，快答应啊。
“拉钩钩？”
“拉钩钩，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
“呵呵，哥哥你真好，人也好漂亮哦，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妈妈说女孩子要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我最喜欢哥哥了。”小姑娘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就跑掉了。我突然很后悔，也许我会毁掉这个女孩，毁掉她的家，那我和宁王府这些不那下人生命当回事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晚上，给李昱端夜宵时，我故意滑了一下，他急忙扶住我，那碗摔在地上，碎了。
心里又突然很失落，李昱看了，拉着我坐下，柔声问我“小寒，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只要你快乐，我什么都肯为你做。”
小寒又怎会那么容易被人看穿心事，“我在想，即使你如今迷恋我，我却不过是个男宠，有一天你厌了或者有了王妃，我不过什么都不是。”
李昱心疼地将我拥入怀里，像拥着什么宝贝，“小寒，你知道么？明天是我生日，明天，西梁的皇帝，所有的高官大臣都会前来庆贺，我会告诉他们所有人，你，就是我的伴侣，一生的伴侣，唯一的伴侣。”
他说伴侣，而不说王妃，连我小小的自尊心他都考虑到了。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受不了，受不了。你可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可知道，十二年前，我哥的死，只是因为你的蟋蟀，需要一个交待。为什么这世上还我最苦的，对我最好的，都是你。
花伤 （下）
当晚，李昱的生日，贵客云集，衣香鬓影，着宫装的美丽女子穿花蝴蝶般的端着精致的食物和美酒。
在着的人，都不会想到，十二年前的今天，有个小孩在大雨中哭泣，因为这个宴会而失去了亲人。
我身着一身红衣，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支鸢尾。红色的丝线轻轻系住乌黑的头发，上面斜插了一根碧玉的簪子。艳极，一出场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王爷出奇的对我热情，将我带到一个穿金色袍子的中年男子身边，为我们引荐。我当然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皇帝看中了我，我自然就不能缠着他儿子了。
皇上看着我，笑道：“好，好一个许小寒，果然名不虚传。”
我熟悉他的眼光，这样的眼光，我看多了。宁王小看了我许小寒，我若愿意，可以将皇帝和他儿子都玩弄与股掌之间。可是，我累了。今夜，该有个了断了。
李昱，天真的李昱。他真的以为他认定了我，我们就能在一起么？单不说他父亲打得什么心思，这满堂的宾客，怕有一半都是我原来的客人。他现在要当着这些人宣布所有权么？
小王爷站了起来，当众宣布我将会是他今生的伴侣。
满堂哗然。
我站起身，缓缓向李昱走去，宾客们议论纷纷，鄙夷者有之，羡慕者有之，惊讶者有之，算计者有之。皇帝遥遥的坐在那里眯着眼睛，没有说话，是的，他们这种人，想要什么，往往都不用自己开口，一个小王爷，又算什么？可是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了。
我突然奔入李昱的怀中，血溅了出来，溅在我胸口的鸢尾上。
我被人拉开，小王爷的胸口插了一把匕首，脸色惨白。
我双手抱膝坐在地牢的地上，胸口染满了他的血，血凝固后，变成了紫色，一如那株鸢尾的颜色，哥哥手中的鸢尾。
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原来我是爱他的，我是爱他的。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只剩，等待，等待我的结局。
三天过去了，没有人来理会我。就在我会饿死在这里的时候，王爷来了，他一见我，不由分说，打了我一个耳光。
嘴角的血溢了出来，我却已经没有感觉。是要带我去刑场么？是凌迟，还是腰斩？
他却突然给我跪了下来，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给我跪了下来，他说，你是小乖，我查过了，你是当年的小乖，可是我的儿子他爱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