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条军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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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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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没错,我是牧师,”牧师答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是啊,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随军牧师。”约塞连目不转睛地看着牧师,咧大了嘴,一副入迷的样子。“我以前还真没见过随军牧师呢。”
牧师又红了脸,垂目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约摸有三十二岁,个子瘦小,黄褐色头发,一双棕色的眼睛看来缺乏自信。他那狭长的脸很苍白,面颊两侧的瘦削处满是昔日长青春痘所留下的瘢痕。
约塞连很想帮他忙。
“要我帮什么忙吗?”倒是牧师先开口问了起来。
约塞连摇了摇头,还是咧着嘴笑。“不用,很抱歉,我想要的东西都有了,我在这儿过得很舒服。说实在的,我也没什么病。”
“那很好嘛。”牧师话一出口就觉得懊悔,连忙把指节塞进嘴里,惶惶然地傻笑起来,可是约塞连依旧缄口不语,甚是令他失望。
“我还得去探望飞行大队的其他人,”末了,他语带歉意地说,“我会再来看你的,也许明天吧。”
“请你一定要来,”约塞连说。
“只要你真想见我,我就来,”牧师低下头,很是羞怯地说,“我晓得好多人见了我都很不自在。”
约塞连充满深情他说:“我真的想见你,你不会让我感到不自在的。”
牧师甚是感激地绽开了笑容,随即垂目细细看了看一直捏在手里的一张纸条。他不出声地挨次数着病房里的床位,接着,将信将疑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邓巴身上。
“请问一下,”他低声道,“那位是邓巴中尉吗?”
“没错,”约塞连高声回答,“那位就是邓巴中尉。”
“谢谢你,”牧师轻声说,“多谢了。我必须跟他谈谈,我必须跟飞行大队所有住院的官兵聊一聊。”
“住其他病房的也要吗?”约塞连问。
“是的。”
“去其他病房你可得要留神啊,神父,”约塞连提醒他说,“那儿关的可全是精神病病人,尽是些疯子。”
“你不必叫我神父,”牧师解释道,“我是个再洗礼派教徒。”
“刚才提到其他那些病房的事,我可是说真的,”约塞连神情严肃地接着说下去,“宪兵是不会保护你的,因为他们才是疯到了极点。我本应该亲自陪你一块儿去,但是我不敢。精神病可是接触传染的。我们住的这一间是全医院唯一没有精神病病人的病房,除了我们这些人之外,人人都是疯子。这样说来,全世界或许只有这间病房没住精神病病人。”
牧师立刻站了起来,悄悄离开约塞连的病床,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要他放心,并答应一定谨慎行事。“我该去看望邓巴中尉了,”他说。可是他又有点悔恨地舍不得离去。最后,他问了一句:“邓巴中尉人怎么样?”
“没话说,”约塞连满有把握他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令人钦佩。他可是全世界最有奉献精神的一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牧师说罢,又低声问道,“他病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说实在的,他压根儿就没什么病。”
“那就好。”牧师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是啊,”约塞连说,“没错,是很好。”
牧师见过邓巴后,便起身离开了病房。他刚走,邓巴就对约塞连说:“随军牧师你看见没有?随军牧师。”
“他真可爱是不是!”约塞连接口道,“也许他们该投他三票。”
“他们是谁?”邓巴有些疑惑地问道。
病房尽头有一个小小的空间,用绿色三合板隔了起来,里面搁了张床铺,主人则是位中年上校,始终板着一张脸。他老是在床上忙个不歇。有个女人每天都来探望他,这女人看来很温柔,长得很甜,一头银灰色卷发。她不是护士,不是陆军妇女队队员,也不是红十字会的女职员,但是每天下午,她必定来皮亚诺萨岛上的这所医院报到。每次来,她都穿一身色彩柔和淡雅且又时髦考究的夏装,一双半高跟白皮鞋,腿上穿的尼龙长袜始终笔直。这位上校在通讯司令部供职,昼夜忙碌不停地把内地传送来的一连串电文记录到一本本用纱布做成的正方形记录簿上,每记满一本,他便细心封好,放入床头柜上一只有盖的白桶内。上校风度不凡,嘴巴宽大,两颊凹陷,双眼深迭,目光阴郁,似发了霉一般,脸色灰蒙蒙的。每次咳起嗽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心里亦不由自主地厌恶起来,遂用记录簿慢慢轻拍自己的嘴唇。
上校老是被一大群专家围绕着。为了确诊他的病情,这些专家正在进行特别研究。他们用光照他的眼睛,检测他的视力,用针扎他的神经,看他是否有感觉。这些专家中有泌尿学家、淋巴学家、内分泌学家、心理学家、皮肤学家、病理学家、囊肿学家,而他们的任务就是研究上校身上各个与自己学科相关的系统。此外,还有一位哈佛大学动物学系的鲸类学家,此人是个秃顶,一脸迂腐,曾因IBM公司一台机器的阳极出了毛病,被人无情地劫持到这支卫生队来,陪伴这位垂死的上校,试着想跟他探讨《白鲸》这部小说。
上校接受了全面检查。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上了麻醉药,动过刀,涂过药粉,清洗干净,接着又让人摆弄着照了相,同时亦被挪动过,取出后再放回原先的部位。那个衣着整洁、身材修长挺秀气的女人则常坐在床边抚摸着他,而她微笑时的神情都带着一种端庄的忧伤。上校身材瘦长,有些驼背,起身走路时,弯腰曲背得更是厉害,身体屈成一个拱形。他挪步时异常小心翼翼,一步步缓慢前移,此外他的两眼下还有很深的黑眼圈。那女人说话很轻,甚至比上校的咳嗽声还要轻,大伙儿谁亦不曾听见她的说话声。
不出十天,得克萨斯人便把所有病员清理出了病房。最先离开病房的是那位炮兵上尉,随后,大批病员相继迁出。邓巴、约塞连和驾驶战斗机的上尉飞行员是同一天上午逃出病房的。邓巴的晕眩症状消失了,上尉飞行员擤了擤鼻涕,约塞连则跟医生们说,他的肝早就不痛了。这病好得还真快,就连那位准尉也逃之夭夭了。十天之内,得克萨斯人就把病房里所有的病员赶回了各自的岗位,只有刑事调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员留了下来——他从上尉飞行员那儿染上了感冒,后来竟转成了肺炎。
………………………………………………

正文 02、克莱文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刑事调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员倒是挺走运的,因为医院外面,依旧是硝烟弥漫。人人都成了疯子,却又被授予种种勋章,作为嘉奖。在世界各地,士兵们正在各轰炸前线捐躯,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他们的祖国。但,似乎没人在意,更不用说那些正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士兵了。目下是见不到有什么结局的。唯一可望的,倒是约塞连自己的结局。要不是为了那个爱国的得克萨斯人——下颌大得像漏斗,头发凌乱不堪,脸部永远挂着的笨拙的笑容,极似高顶宽边黑呢帽的帽檐——约塞连是本可以留在医院的,直到世界未日。那个得克萨斯人希望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快快乐乐,唯独约塞连和邓巴除外。他病得实在是很厉害。
得克萨斯人不想让约塞连好过,尽管如此,约塞连亦是不可能快乐起来的。因为医院外面,还是不见有什么逗人发笑的事情。唯一在进行的,便是战争。除约塞连和邓巴之外,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每当约塞连想提醒人们的时候,他们便赶紧躲开他,觉得他是个疯子。就连克莱文杰,本该很了解他的,这次却是一改往常的善解人意。就在约塞连躲进医院之前,他俩曾见过最后一面,当时,克莱文杰便对他说他是个疯子。
克莱文杰圆睁怒目地盯着他,两手紧抓住桌子,高声忿詈:“你是个疯子!”
“克莱文杰,你究竟要别人如何才是?”邓巴在军官俱乐部的喧闹声里,提高嗓门,极不耐烦地回敬了一句。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克莱文杰毫不退让。
“他们是想把我杀了,”约塞连镇定地对他说。
“没人想杀你,”克莱文杰高声叫道。
“那他们干吗向我开枪?”约塞连问。
“他们谁都不放过,见谁便开枪,”克莱文杰回答说,“他们想杀尽所有的人。”
“那又有什么不同?”
克莱文杰早已失去了控制,激动得把半个身体从椅子上抬了起来,两眼噙着泪水,嘴唇苍白,直打哆嗦。为了维护自己坚信的原则,他总免不了要跟人大吵一番,可是,每回吵到最后,他总是气急败坏,不住地眨眼,强忍住伤心泪,以示自己对信念的坚定不移。克莱文杰对许多原则信守不渝。他才是实实在在地失去了理智。
“他们是谁?”他想弄个清楚。“确切点说,你觉得是谁想谋害你?”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约塞连告诉他说。
“哪些人中的每一个人?”
“你看呢?”(。517z。)
“这我可说不上来。”
“那你又怎么晓得他们不想杀我呢?”
“因为……”克莱文杰语无伦次,随即又沮丧至极,缄口不语。
克莱文杰确实自以为有理,但约塞连亦有他自己的证据,因为他每次执行空中轰炸任务,总会遭到陌生人的炮火袭击,这实在是毫无趣味的。假如说那种事无甚趣味,那其他许多事情更是没什么乐趣可言了。比如说,像流浪汉似地宿营皮亚诺萨岛上的帐篷,背靠崇山峻岭,面对蓝色大海——纵使风平浪静,却能于瞬息间吞噬水中的痉挛者,三天后,再把他冲回海岸,人就此一了百了,遍体青紫浮肿,且有海水慢慢地流出冰冷的鼻孔。
他宿营的帐篷,依偎一片稀落晦暗的森林——于他和邓巴的中队之间自成一道屏障。紧靠帐篷一侧,是一条废弃的铁路壕沟,沟里铺设一根输送管,往机场的燃料卡车上运送航空汽油。多亏了与他同居的奥尔,他才有幸住进这间全中队最舒适的帐篷。约塞连每次从医院疗养回来或是从罗马休假返回营地,总会惊喜地发现,奥尔趁他不在时,又添了些新的生活设施——自来水,烧木柴的壁炉,水泥地板。帐篷是由约塞连择定地点,然后与奥尔合作搭建的。
奥尔个头极矮,成天笑嘻嘻的,胸佩空军飞行徽章,一头浓密的褐色卷发,由正中向两边分开。他负责出谋策划。约塞连较他身高肩宽,强壮迅捷,因而,大部分粗活均由他承当。帐篷仅住他们两人,尽管很大,足以容纳六人。每当炎夏来临,奥尔便卷起帐篷侧帘,透些许清风,纵然,却是怎么也驱散不了帐篷内的暑气。
约塞连的紧邻是哈弗迈耶。此人嗜食花生薄脆糖,独居一顶双人帐篷,每晚用四五口径手枪的大子弹射杀小田鼠。枪是从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身上窃得的。哈弗迈耶另一侧的邻居是麦克沃特,早先跟克莱文杰同住,但是约塞连出院时,克莱文杰尚未回来,麦克沃特便让内特利住进了自己的帐篷。眼下,内特利正在罗马,追求自己深恋着的那个妓女,可那妓女却是成日一副睡不醒的面容,早已深恶了自己的营生,对内特利亦生了厌倦。麦克沃特很疯狂。
他是个飞行员,竟时常放大了胆开着飞机,从极低的高度掠过约塞连的帐篷,只是想看看约塞连会被吓成啥样。有时,他又极爱让飞机低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掠过由空油筒浮载的木筏,再飞过洁白海滩处的沙洲,海滩那儿正有士兵赤裸着下海游泳呢。跟一个疯子合住一顶帐篷,实在不是件易事,但内特利并不在意。他自己也是个疯子,只要哪天有空,便会赶去帮忙建造军官俱乐部——
于此,约塞连可是没曾插过手的。
其实,许多军官俱乐部营建时,约塞连都不曾帮什么忙,不过,皮亚诺萨岛上的这个俱乐部,倒是最令他得意。这实在是为了他的果断坚毅而竖起的一幢坚实牢固、构造复杂的纪念碑式建筑。俱乐部竣工以前,约塞连从未上工地搭把手,之后,他倒是常去。俱乐部用木瓦盖的屋顶,外观极漂亮,尽管大而无当,他见了,满心欢喜。
说实话,这幢建筑的确很壮观。每当举目凝望时,约塞连内心总升腾起一股极强的成就感,尽管他意识到自己从未为此流过点滴汗水。
上一回,他和克莱文杰曾相互谩骂对方是疯子,当时,他们有四人在场,一起围坐在军官俱乐部里的一张桌子旁。他们坐在后面,紧挨那张双骰子赌台,阿普尔比一上这赌台,总会想办法赢钱。
阿普尔比精于掷骰子,就如他擅长打乒乓一样,而他擅长打乒乓,就如他善于应付其他任何事情一样。阿普尔比每做一件事,都做得相当出色。阿普尔比是个衣阿华年轻人,长一头金发,信奉上帝、母爱和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尽管他对这一切从来都不曾做过什么周至的思虑。熟稔他的人,对他都颇有好感。
“我恨那个狗娘养的,”约塞连怒吼道。
同克莱文杰吵架,是早几分钟的事。当时,约塞连想找一挺机关枪,但结果没有找到。那天晚上极是热闹。酒吧间熙熙攘攘,双骰子赌台和乒乓台上压根没见空闲的时候,煞是一派繁忙的气象。
约塞连想用机枪扫射的那帮人,正在酒吧间里劲头十足地吟唱那些百听不厌的古老的感伤歌曲。他没有用机关枪向他们射击,倒是用脚跟狠狠地踩了一下正朝他滚来的那只乒乓球,这球是从两名打球的军官之一的球拍上掉落下来的。
“约塞连这家伙,”那两个军官摇了摇头笑道,随后便从架上的盒里又取了一只球。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回了他们一句。
“约塞连,”内特利向他低声警告。
“你们懂我的意思?”克莱文杰问。
听到约塞连学舌,那两个军官又笑道:“约塞连这家伙。”这回,声音更响。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又照着说了一句。
“约塞连,你行行好,”内特利恳求道。
“你们懂我的意思?”克莱文杰问,“他有反社会的敌对心理。”
“唉呀,你给我闭嘴吧,”邓巴对克莱文杰说。邓巴喜欢克莱文杰,原因是,克莱文杰常惹他恼火,仿佛让时间走慢了些。
“阿普尔比根本没上这儿来,”克莱文杰洋洋得意地对约塞连说。
“谁在说阿普尔比?”约塞连想弄个清楚。
“卡思卡特上校也没来。”
“谁又在说卡思卡特上校?”
“那你究竟恨哪个狗娘养的?”
“哪个狗娘养的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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