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句话中却没有一个字比那三字“云宫主”来得突兀。昭晏的脸色在暗淡的月光下看不清楚,声音却也依旧平静:“是燕朝酌告诉你的?”
“是子融把臆测说与燕师弟听,经由燕师弟确定的。”子融淡淡笑道:“钟山一役时子融虽不在战场上,听兄弟们复述时却隐隐猜到了这是云宫主的凤翔阵,其变化之多根本难以传授之,所以便起了疑心。”
昭晏“嗯”了一声,轻轻的话音里已带上了长辈的淡然持重。“子融,你是一个聪明人,一个很聪明的人——可惜你无心天下也无心朝天宫,若非如此……”
子融不敢打断她,见她自己没有说下去,连忙道:“子融不愿卷入为了朝天宫宫主之位残酷的斗争,至于天下……”子融轻笑一声,笑声中意味不明,昭晏只听得出隐隐苦涩。“帝王之道,子融说得出,却做不到。”
昭晏缄默。两人耳中只听到了栈道上的脚步声与马蹄声。良久,昭晏才缓缓道:“为人君者,须如苍天明月,沧海幻化桑田,白云凝落漂移,却仍淡看世间百态,亘古如一——这道理说起简单,却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子融平静应道:“天统帝一代名将,更有云宫主忠诚有力的襄助,却因不能做到,才会导致如今天下一统数十年后再次的四分五裂——所以,子融衷心祈望云宫主能谙得为君之道,还天下安宁长治。”
为君之道,即须保持亘古如一,淡看风云幻变、世间百态……昭恒心中有云朝君,不能淡看天下,所以只能成为千古名将,却成不了千古明君;越惠成王生性猜疑,对孟阳君的态度前后不一,所以只能成为一时枭雄,却连一方明君也成不了;秦孝穆王反复无常,对曹氏态度反复,对燕南山的母亲也态度不一,最终导致亲子倒戈杀回自己的王座。
那她呢?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天下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经历过在攀上天下之巅的路上的得得失失,却仍能淡然面对沧海桑田、风云幻变,而不坠落其中?
一整夜两人各有心思,默默无语。栈道越见崎岖难行,人人也就小心翼翼的不再窃窃私语,专心致志的摸路前行。
昭晏与子融走在大队后方,变相成了后援部队,直到日出时走出栈道而重见天日之际已闻得燕南山率领的先锋进入了博阳城。
“又是一场连打也没打过的仗。”昭晏只得摸着痒痒的手苦笑,“燕南山说的由自己解决竟真的是由他自己解决了。”
子融忽然幽幽道:“二师弟聪颖过人,却终是免不了坠落世间。”
昭晏饶有兴趣的问:“燕南山怎样坠落了?”
“二师弟尽管知道巧言令色与秦孝穆王对己有利,却因亡母对孝穆王的怨恨致直到与齐结盟前仍不愿接受任何封衔,此为其一;二师弟为云宫主已不知不觉的在幻变,此为其二。”子融一脸平静,娓娓道来。
昭晏没有言语,一跃上马,手挥马鞭,力度竟是比平时不自禁的狠上了几分。黑马吃痛,往博阳的方向狂奔。
到了博阳时,果见博阳城门大开,帝师已在博阳驻扎。帝师前锋里各级裨将校尉一一见过昭晏,并说驸马已在博阳城守府内。
昭晏进得城守府,只见燕南山已脱下了铠甲,一身一如既往的灰衣翘着二郎腿哼哼哈哈的坐在软榻上。
“夫人可有挂念为夫?”燕南山见了她,笑得酒窝深深,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昭晏白了他一眼,下定决心不会说一句让他又占便宜的话。“全歼了还是全降了?”
以她入城之际观之,博阳易手时仍如此平静,定然不是燕南山如她那次把林士兴的兵士都坑杀了就是博阳守军都乖乖投降了。
果听燕南山笑道:“博阳守将带头升白旗,为夫可是没有折损夫人的一兵一卒呢。”
昭晏望着那张充满笑意的孩子脸,已分不清他脸上的喜悦是因为嘴里占着她的便宜还是因为没有折损帝师一兵一卒。
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把子融的帝王术一论告知燕南山。
作者有话要说: 2月3号之内补全
☆、奇兵突袭
博阳陷落,下一城便是长河。
燕南山沉吟道:“长河不靠天险而守,长河守军定不会如博阳守军一般人少而疏懒,我们在长河一役定不会如博阳般幸运。”
“朝酌也知道博阳一役是占了运气啊。”昭晏嘲弄一笑,板起脸道:“帝师中自有统领后勤的人,当初在钟山时是你说的同心同步,以后你再把我一个人丢到后面去试试……”
燕南山哈哈一笑。“阿晏可是担心南山一个人?”
“谁担心你了?”昭晏眉头一挑。“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自以为是的保护。”
燕南山嘴角笑容更深,嘴唇微张不知又打算说些什么占便宜的话。昭晏急急打断:“河间为曹氏老家大本营,而长河为河间门户;如今博阳失守,曹氏那里想必很快便会接到消息,定会调派守军至长河。帝师虽然在人数上占优势,然而人生路不熟,还是速战速决为妙。”
燕南山一手支颐,想了一下,笑道:“阿晏可有什么速战速决的打算?”
昭晏板起脸来。“你这样子是在考我吗?”
燕南山嘿嘿笑着不语。昭晏不再说笑,敛神道:“我可不知道什么栈道捷径,只是若我们在曹氏的守军发现我们的踪迹前已发动了攻击,便已是速战速决。”
燕南山换了个姿势,乖乖的坐在那里没有打断她。昭晏微微一笑,笑中多了几丝神秘:“不让曹氏守军发现我们的踪迹,事实上也未必要靠行军速度。”
燕南山又换了个姿势,站了起来强拉着昭晏与他肩并肩的坐下来。昭晏一脸无奈的撇了撇嘴,续道:“不让守军发现我们的踪迹其实不难,只要把他们的视线在一时间内转移到某一处便行了,比如让四门守军都把视线转移到北门上方,然后我们从南门进攻——届时南门守军才反应过来,却已是太迟了。”
“北门上方?”燕南山趁机在她的腰背上揩油。“阿晏可是要再用那什么天降之兵?”
天降之兵——昭晏蓦地想起,自己与这笑得一脸纯真事实上没多少句正经话儿的灰衣人的一切正是在那次在江陵以天降之兵全歼林士兴的秦师开始。
在六十年的时光里,三年不过弹指片刻;这弹指片刻的三年,却竟是给她迎来了六十年中最大的一个又一个转折。
燕南山见她怔怔出神,忽然整块脸凑到她耳畔,对着她的耳垂呼了一口热气,望着她自然反应般颤栗了一下,低低笑了起来:“夫人怎么说着说着就出神了,可是在想着为夫?”
昭晏不理他,径自站起身来,走到案旁,只见案上纸笔墨砚一应俱全。昭晏铺开纸张,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刷刷刷的写了起来。
半晌,一张单子已跃然纸上。昭晏脚步不动,素手一挥,单子直直的飞到燕南山手中。燕南山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大堆不相干的物事,“硝石、雄黄、木炭——怎么看起来像是做火药的?松香、砒石又是什么?”
昭晏回首,笑道:“火药威力难以控制,你以后是要j□j民如子的明主的,我又怎敢弄火药炸了长河,徒为你留下坏名声?”
看见燕南山听着“爱民如子的名主”时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怪异神色,昭晏自己倒是轻轻笑了,笑过以后收敛神色续道:“这东西不过是用来转移长河守军的视线的玩意儿而已……依朝酌之见,遣人往找这几样东西,大约需时多久?”
燕南山沉吟了一下,道:“这些东西在深山里皆能找到,需要时间,却并不须太久。”
“寻找材料连着制造我需要的那玩意儿,总需时大约一两个月,”昭晏微微一笑,“这段时间恰好可以慢慢磨淡长河守军得的戒备,等到长河守军疲惫了,这玩意儿便可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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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南门的守兵已闷出了鸟蛋来。
三月末博阳已传来了博阳沦陷的消息,长河城守已分不清打来的究竟是代表昭氏的永安公主还是代表商秦中央势力的秦永定侯,只知道严加戒备,全城警惕,到六月初时南门上的守军也已有兩个多月不曾好好歇息,如紧绷的弦线般已经绷得有些累了。
三更。南门守军刚好换过了岗,得脱苦海的已一溜烟的赶回家打呼噜去,上岗的脚跟还没站稳,忽听“轰”一声,仿佛是由远至近的传来,越来越响,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接着是连续几声。
“这声音似乎从北门那边传来。”都尉微微蹙眉,正要遣人下去打听,却听一个小兵“咦”的一声,抬手直直的指着北方上空。
都尉扭头往上看,之间北门远处的林子上空升起了一朵闪耀着的花儿,花瓣正往四方散开;花儿在夜空中越变越大,然后越辩越暗,最后从夜空中掉了下来。
都尉不禁也“咦”了一声,目光定定的锁在了那一朵朵在夜空中迅速绽放又掉落的花儿上。守兵们都顺着那小兵的手指与都尉目光的方向看上北门上空,一朵接一朵、连绵不绝的绽放的花儿让城头上一众守军的目光像被钉子钉在北方天际上般移不下来。
“天!”有人发出了惊叹。
守兵们地上开的花可看得多了去,天上开的花却是一世人第一次看见,这花更是一朵接一朵的开,连绵不绝的万紫千红让人移不开视线来。
直到脚下南门已被人乘夜撞开的时候,守军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敌军却已如海潮般直涌入城,而在城头上的守军统统被制住以后,夜空中的花终于开完,绚烂的花瓣掉落凡尘,没有再开。
长河一仗由深夜直打到日出方息。情势终于稳定下来,昭晏回到军营时,之间燕南山已比她早了一步回来。
燕南山兴致勃勃的迎上:“这东西是阿晏自己发现的?”
“从前在朝山上闷着的时候,想起古籍中有火药的记载,我忽发奇想怎样能把火药射到天上去,然后就发现了这方法。”昭晏淡淡答道。
听见“朝山”二字,燕南山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与眼前这现已结发的女子在朝天宫的辈份差距,顿时一阵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应不上来。
许是发现了他的异常,又或是在下意识的避开从前在朝天宫的往事有关的回忆,昭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博阳、长河陷落,兖州现已有一半落入我们手中,通往河间的门户亦已开启。下一个目标,当是往冀北的浮阳、安德、乐陵三城。”
燕南山轻轻环住她的腰际,下颚挂在她的肩上,轻轻一笑:“三城守卫森严,兵力比博阳、长河都要强得多,这一次不能靠取巧之法了,只能真刀实枪的打。”
昭晏没有甩开他不安分的爪子,只是轻轻道:“那朝酌准备好了没有?”
燕南山点了点头,下巴隔着布料摩擦着女子的香肩。“准备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爪子已悄悄的解开了她的上衣,伸进了衣领下搓揉了起来。
昭晏一怒,按住了他的手:“日光日白的,你这是在做什么!”
燕南山一脸委屈的样儿:“夫人不是在问为夫准备好行周公之礼了没有么?”
昭晏瞪大了眼睛。燕南山已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解开了她的衣带,一只爪子缓缓摸向小腹下面,轻柔的抚摸让她不禁颤栗起来。“为夫是准备好了,夫人可是准备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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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永六年夏,镇国永安长公主与驸马携帝师借成妇礼之名北伐。三月末,过泰山,破博阳。六月,破长河。
七月,破浮阳,后对安德发起进攻。安德城守奋力抵抗,围城两月后安德粮断,安德破。
九月,破安德,后对乐陵发起进攻。乐陵得河间拨军助守,重施安德故技,闭城谨守,双方陷入胶着状态。孰料帝师竟一边围城,一边暗暗绕道直扑河间。河间城空,不敌帝师,乐陵守军回援已晚。
十一月,河间破。帝师押着冀州曹氏族长整支嫡系回到乐陵,乐陵城守见之不敢出击,只得升起白旗,降。
帝师押着兖州曹氏一族终于踏上了前往雍州之路。
队伍不紧不慢的前进着。昭晏轻轻拉着缰绳,转首向燕南山笑道:“我竟还真的在宣永六年之内完了成妇礼。”
燕南山微笑着望着她,但笑不语。昭晏心情奇好,笑道:“很快又会见到你师父了。”
“你师父”三个字听在燕南山耳中别样的刺耳,顿时又是一阵如鲠在喉的感觉,只怏怏道:“为老不尊的老东西。”
说着说着嘴角却漫上了丝丝笑意。
昭晏回首,远远的看了一眼在帝师中的子融,只觉他的身影相比初见时是越发的英姿挺拔了。心里不由得想起他在泰山栈道上所说的帝王术——子融有此才,若他有此心,假以时日必能成可担天下大任之人,可惜……
“阿晏又在想什么了?”燕南山低低的笑语从耳畔传来。昭晏板起脸:“诸事八卦。”
燕南山不温不火,悠悠笑道:“又快过年了。”
昭晏眉头一挑:“你难道还真的在数着自己什么时候到三十?”
燕南山笑道:“为夫可是在数着阿晏什么时候到三八呢……”
昭晏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挥马鞭,丝毫不觉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女儿神态。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亲人
北方的冬天别样的寒冷。昭晏坚持着骑马骑了七日半后,永安公主的身子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最后只得在马车中握着手炉渡过了余下的半月旅程。
十二月,一行人终于到了雍都。
雍都本是雍州中的雍城,前世收伏雍城是在她与昭恒收伏会稽的时候由另一路军完成的,所以云朝君从来没有与燕朝归战场相对,也从来没有到过雍城。直到天统末年商氏崛起,宣永初年商氏自立为王,雍城被“升格”为雍都,无论是云朝君还是昭晏都是到了宣永六年末才第一次造访。
走近城外十里亭时,燕南山忽然从车外揭起了车帘。昭晏往外一看,远远的已见一人大剌剌的坐在亭中,身后立着一队商秦的京营士兵。
昭晏双目一亮,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在马车里了,硬是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