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嘁一声便不再搭理他了。
两人一般臭拽。
这莲字莫非是大公子母亲的姓氏?阿财诧异,从未听公子珏提起过。如今看情形,大公子是决意抛弃贺兰氏的身份,坚决不再同他们有什么瓜葛。
反正他抛弃还是保留,贺兰家的也不会在意,没得那个黄牙草包又去大做文章,编排些难听的话出来。
韩子翊对于大公子倒是异常热情兴奋,像见了个亲人似的。装了一脸欣慰,在贺兰珏的坟前念念有词,让他泉下有知,赶紧安息。
至于韩子翊与阿财商议找寻贺兰婉甄的事儿,也没有避开大公子。阿财本以为大公子对这事会生出点波澜,结果又失望了。他跟那吊儿郎当的小皇子一个德行,一个在树杈上跟大金小金玩闹,一个在大树下闭目养神,听肯定是听进去了,可就不发表意见。
阿财说起在泰德书院狠揍贺兰敬一事,立马就被树上不知哪飞来的野果子啪一声打到了后脑勺。
阿财扭头看去,用目光在某人身上刺了几个洞,恨恨地说道:“我想揍他很久了,难得他开口求我扁他。再说我也从那草包口里套出话来了,他说公子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这话刚说完,“啪”一声响,树下不知哪处又一颗果子丢来,砸在后脑勺上,前脑门就近被韩子翊弹了个爆栗。
阿财捂着脑袋向坟墓作揖赔礼,“公子啊公子,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的,是贺兰敬那草包说的,你大人有大量,晚上别来掐我。”
然而草包贺兰敬的这句话只是令得线索稍微清晰了些许,看来贺兰家是知晓了贺兰珏与贺兰婉甄的情事,且是用痴心妄想来回敬了他……
这便是贺兰珏从太尉府回来以后失魂落魄的原因么?即便是如此,也用不着急得卷铺盖走人。
猜来揣去,这谜团仍旧是难解难拆。
秋天摇一摇疲劳的身躯,连最后一挂的叶片也抖落了下来,便悄然离开了。
不用掰手指,日子也过得很快,还很快活。烦恼当然也不在少数,可是人不能因为有烦恼而整天愁眉苦脸呀,该吃就得吃好,该睡也得安稳,该玩的,一样也不能少。
小皇子拓跋蕤麟说了,这是某人的做猪准则,很有道理,很见效,很有才,很强大。阿财没有姓氏,不妨姓猪,名有财。
听了此话,有人横眉冷对,有人笑抽了就地翻滚,有人嘴角抽搐,却如香梅绽放。
就是这样斗斗嘴,打打架的日子,阿财觉得很快活,虽然常被取笑的人是自己,常被殴打的人也是自己……
逢十五,与四公子独鹤楼相见,吹埙畅饮,听他讲述战场上的故事,讲述各地风土人情,偶尔还说起小皇子幼年的趣事。他让阿财也说,阿财讲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他听得很仔细,眸光温暖。就这样短暂的时光,阿财也觉得很快活。
大金小金一天天长大,已能跟着小蓝在天空飞舞追逐,一身翎羽绚烂夺目。阿财就像做爹的人似的,深感欣慰,快活无比。
说到烦恼的事,便是阿娘依然冷漠,公子珏的冤情悬而未决,还有便是,大公子莲瑨醒来两月有余了,虽行动已能如常,可却哑了,除了能嗯嗯啊啊发出点简单的音字,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大夫说是声带太久未曾发音,且生理抵制,因而开口不能言。
这种状况阿财完全听不懂,太深奥,反正就是跟活死人一样,没准哪天忽然就能给人个惊喜,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哑巴……
阿财懊恼,怪自己从前只顾着给大公子按摩身子手脚,忘了给喉咙也揉揉捏捏。
果然,人是不能太完美的,老天爷会妒忌,整点缺陷出来。阿财就这么把责任推给了老天爷,难怪上天老人家不待见他。
那个纠缠着阿财的梦魇越来越少了,夜里睡得沉,时常一夜无梦,连知觉都没有,睁开眼睛天就大亮了,甚至偶尔会睡过了头,人家大公子自个都起来洗漱穿戴好了。
阿财便怪是天气转冷,动物还会冬眠咧,人多睡点也是正常。
只是颈脖子上的小伤口一直不见平复,偶尔去照镜子,看到些许红肿,思忖兴许是夜里痒痒了,自己去抓破了口,也无大碍,于是仍旧不在意。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姗姗来迟。
推开大门,映入眼底的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呵气成雾,风连着雪,雪连着天。覆盖了天地,将万物雕琢得晶莹剔透,洁净无瑕。
今儿又起晚了,阿财心里犯嘀咕,怎么现在有了冬眠的毛病,从前可不是这样,他就爱早早起来,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一整日精神倍儿好。
可现在早上起身便觉肩颈酸痛,有时候还犯头晕,莫非自己得了什么病?
大夫来给大公子看病的时候,阿财也顺带问了问自己的症状。大夫一把脉,让他伸长舌头,就说了俩字——血虚。
这下阿财闭嘴了,血虚,血虚,原来是这毛病。他就算再懵懂,也明白一点儿,自己为何会血虚。
大公子示意大夫给阿财开药方,大夫竟给开了四物汤。
阿财傻了,四物汤他知道,那是,那是女人们才饮用的汤药……
偷看大公子,神色如常,该没起什么疑心吧,若是他知晓自己不是个男人,会不会撵他走?偷看了一会就释然了,大公子昏睡这许多年,看来并没有那方面的常识。
这段日子,在阿财式热情的攻势下,大公子不得已缴械投降,如今他沐浴更衣均是阿财伺候着,大夫交代的全身经脉穴道按摩也是阿财一手操办。
可是,大公子有个很严重的怪毛病——洁癖,和任何人肢体接触都是难以忍受的事情,连大夫把个脉,他事后都用清水反复擦洗好几遍,还习惯于戴手套,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永远都被一副洁白的手套包裹着,稍微弄脏一点就要阿财去洗干净……
唯一的例外,却是阿财。虽然初初醒来的时候,对阿财的触碰亦有抗拒,可渐渐的似乎就习惯了,不再反感地皱眉头,有几回,甚至在阿财给他按摩穴道的时候很放松地睡着了。
这个时候,阿财就觉得,大公子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大公子能正常饮用膳食以后,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开始长肉,骨骼匀称,四肢修长,白皙的皮肤变得结实而有弹性,却依旧光滑如缎,摸起来手感相当好。
连身体都如此完美,天下的女子真该羞愧死了。
阿财常常因此叹息,却总是忘记,自己也是被诅咒羞愧至死的其中之一……
他总是习惯遗忘这个问题。
踩着嘎吱嘎吱厚厚的积雪往城里去。
阿昌伯今儿给了阿财工钱!乐得小样儿笑开了花,阿昌伯可真是好人,自己夸口说不要工钱第二天,就后悔了,应该说少拿点便是了。
阿昌伯也没亏待他,今儿冬天,可以给阿娘、胖兜傻锅都添置一身袄子,过个暖洋洋的冬。前几天胖兜来了,说是如今小货摊子在龟三爷的关照下,生意出奇的好,让他不要再为银两的事情发愁。
乐得阿财直夸他们俩能干。今儿出城,要办的事还不少,买棉袄,请龟三爷喝酒答谢他,还得帮大公子办事。
你说大公子能有什么事要办的呢?说来倒是奇怪,他让阿财送信。
送信不奇怪,大公子也是打小在平城长大,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朋友的,他身子刚好,却也不方便出城,写信联络联络友人也正常,可是这信却有两封,其中一封是送去给京城最大的盛乐歌舞坊坊主——青雁。
关于盛乐歌舞坊的青雁,相信京城里没有人会不知道。也就是蟠殃山秋狝那会,小皇子带了去行宫里寻欢作乐的舞姬,韩子翊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浑身酥软,抽风兼淫笑。
青雁姑娘的妖娆媚艳举世无双,一双翠绿的眼眸像波斯猫儿似的,抛一抛眼波,人的魂魄就被勾走了,嘴唇柔润娇美如桃花瓣,丰满性感,纤腰细得几乎一拧就断,据韩子翊形容,见过她舞动小蛮腰的男子,无不鼻血横流,狂性大发。
阿财还嗤笑他是迷青雁迷得走火入魔了,可当亲眼见到这人,阿财不得不承认韩子翊一点儿也没有夸大其词。
难怪连小皇子都是歌舞坊的座上宾。
如今,又多了个大公子。
据说青雁是胡汉混血,所以肤白眸绿。阿财亦听闻大公子两兄弟的母亲是胡姬,因此大公子的眼眶略凹,眼眸深邃,眸色是如深海一般的黛蓝,也算是半个胡族呢。
阿财把信笺让歌舞坊的门房递进去才没一盏茶功夫,青雁就追出来了。
真是个高挑身材的绝色美女,与京城第一美女贺兰婉甄乃是两种不同韵味。贺兰婉甄那是让人远远瞧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青雁就是让人瞧一眼便血脉沸腾,媚入骨髓,让人魂牵梦萦的可人儿。
她自然是不轻易见人的,除了舍得大把花钱的贵族公子,一般人想瞧一眼她的裙角都不可能。何况是阿财,一个小厮而已。
可是青雁出来了,阿财送了信找门房讨了口热茶暖暖身子,喝完转身离开的时候,青雁就出来了,大下雪天的,连袄子都没披上就追了出来。
美艳绝伦的面容上狂喜激动的痕迹仍未消失殆尽,猫儿眼晶亮,璀璨流溢。她看了阿财一会,手上还拿着那封展开的信笺,隐隐约约透过雪地上反射的光,看到信笺上没有字,是一个图案摸样的画……
青雁盯着阿财半晌,说了句:“嗯,小哥……那人,可还好么?”
阿财点点头,“大好。”
青雁笑了,笑得连冰冷的雪花都融化成春水。
阿财可没被她迷惑,不耐地看着她。这追出来了也没什么交代的,光是看人就看半晌,今儿可还有许多事要办的呢,这不是耽搁时间么。
可下一瞬阿财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珠子了,人家青雁忽然就塞了把碎银子给他,让他好生照顾公子。
啊哈哈,想不到送信是这么好的差事,阿财连声道谢,告了辞转身就跑,在雪地上跑出了一长溜的脚印,赶着去下一个地,送信!
24。小倌苑糗事
剩下一封信要送去的地方也是个京城有名的地,竹锦苑。
这竹锦苑听起来是个看花赏竹品茗的地方,其实也差不多。外省人或许不知道,然皇城之内,就算庶民百姓也如雷贯耳的一个处所,阿财自然也是清楚明白的。
名声响亮,却颇为神秘,还不是钱多能进得去事,只因那里边赏的花与竹均不是死物,而是活生生的尤物,别以为尤物就是用来形容女子的,那里边,一个女人也没有。
明白了吧,竹锦苑其实是个上流贵士族们放纵寻乐的小倌苑。
阿财出来的时候就有些纳闷,为何大公子的朋友都是风月场所中的人呢?至于盛乐歌舞坊的青雁是响当当的舞姬,很多人都见过。可第二封信要给的人,也是响当当的名头,却没有多少人见过的竹锦苑主人狐仙。
狐仙是艺名,真名就更没人知晓了。
据说其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无所不精;达官贵人,三流九教,都有一方天地。可他的容貌也是没几个人能见过的,脸上永远戴着一张铜皮面具,擅击缶乐,擅勘破人心。许多贵士族人士慕名而来,却非为与其寻欢,仅是品茗赏竹,聆一曲缶音,与君促膝浅谈,万般愁绪亦会涤荡殆尽,仿若焕然新生一般。
他就是有这般本事,所以,他不是随意接客的。千金奉上他若看不上眼的,照旧不见,就算见了,那面具也绝对不会摘下来。
他调教出来的小倌,善解人意,明事理,通晓人心。俱是有才识且曲艺过人之处,那是一般花街柳巷的风月之地无法比拟的。
阿财又哪懂得那么多区别,风月场所就是风尘之地,里边都是女人的就是妓院,都是不男不女的,就是小倌苑。
这里的少年比女人还温柔娇媚,唇红齿白,面若芙蓉眉如柳。乍一看还真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
阿财送信,那执事的却说要问过主人能不能收。
这架子恁大,还好大公子写在纸上交代了他,若是人家不收信,就说是来自“雪域天山之巅的火莲”。
于是执事的去通报了,出来的时候不是把信带进去,而是那主人传阿财进去。
穿过庭院廊庑,这园里真是清幽雅韵,竹林,花池,山石,弯弯回廊。尽管一夜风雪覆盖,却更显景致。
阿财不住东张西望,饶有兴趣,毕竟这地方可从没进来过。出去了,也可以跟龟三爷他们吹嘘一番。
只见四处是错落有致的亭台屋阁,四面垂了竹帘,里边不时飘出琴曲调笑之声,想也知道是干什么的。
那种竹帘子,他听人说过,特制的,里边能看到外边,外边的怎么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这是给客人体验一种刺激感。亏那主人能想得出来。
有竹帘掀开,一个粉黛少年冲着他一笑,可真是千娇百媚的,阿财瞧得眼都直了,浑身抖了抖,这,还是男人么……
东张西望的时候就觉得有目光跟着他,回头,没见半个人影……
执事催他,说是跟丢了这园子大,会迷路。阿财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进到一所楼阁,里边一间精致的小屋。流水淙淙,焚香渺渺,鲛绡垂帐,竹帘挂幕。
又是竹帘,阿财可真失望,还以为能见着狐仙一面,料不到人家坐在竹帘后边,连衣角也看不见。
执事退了出去,屋里除了流水陶罐发出的叮叮咚咚的水声,再无别的动静,香烟熏得人昏昏然。
阿财端坐片刻,不见有人说话,不耐烦了。不就是收个信,还玩神秘,搞玄乎。他噌地站起身来,说道:“有没有人,这信若是不收,那我就拿回去便是了。”说罢翻翻白眼就要走。
“这位小哥好没耐性,当真是雪域天山来的?”一个柔软好听的声音从竹帘后响起。
“我只是个送信的人,我家公子交代的话儿我便照说了,是不是什么天山的我哪知道。信,你收还是不收呢?噢,对了,你是不是狐仙公子,我可别给错人了……”
帘幕后“噗嗤”一笑,“错不了,信给我吧。”从帘幕后伸出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