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道他阿财胆儿大、脸皮厚,千万别做丢人的事。
幸好,从梅林这端走到那端,拳路也练了十来回合,没见着人……
阿财有些恹恹,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怅惘。
仰头望了眼日头,晌午了,于是收了拳脚准备回去。
却见傻锅踩着薄雪飞跑过来,大冷天的竟跑出了一头的汗水。“阿……阿……阿财!”
“傻锅!你怎么来了?慢点,别急……”
可傻锅是结巴的厉害,阿了半天没说出啥来。阿财便等他抚了胸口平静下来,方听见他说:“阿……阿……阿娘……病了……你,你去……看……”
没等傻锅说完整了,嗖一下眼前阿财早跑了个无影无踪……
推开大门,里边静悄悄的,“阿娘!阿娘——”阿财快步就往阿娘的屋里去。
“阿娘!”瞅见矮木板搭起的榻上阿娘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盖着被褥子。阿财赶忙扑了过去,看清阿娘的时候却愣了愣,她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球布满了血丝,她瞪着阿财,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他说:“你又来作甚!快走!出去!”
阿财这会可顾不上阿娘要赶他,过去探探她的额头,摸摸她的脸,“阿娘,你是哪儿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大夫。”
“出去!你快走——”
阿娘话未说完,阿财就听到外边门砰地响声,估摸是傻锅也跟着跑回来了。
阿财可顾不得那么多,说道:“娘,你就算怪我,恨我,不想见我,怎么都好,可是阿财一点都不怨娘。”他一把搂住了阿娘,眼泪就刹不住了,“娘——求你不要赶我走,你以后怎么打我,我都不还手,你不要赶我走……呜呜……”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你打我,你打我出气,可千万别赶我走啊!阿娘——”阿财说着就拽住阿娘的胳膊,用她的手抽自己满是泪水的脸。
不对劲,阿娘的手臂软绵绵的,任由着阿财挥动……
“阿娘——你的手怎么了,你的身子——”
阿娘却嘴角抽动,泪水布了一脸,眼神比往日都清明了许多,她没有再歇斯底里地吼骂,而哆嗦着唇说道:“孩子,你不要再来了……”
“我不是你的娘——”
阿财听闻此话,呆怔当场,用力,甩得眼泪飞溅,“不是的,阿娘,你生病了,我去找大夫来,我是你的娃娃,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娘呢?”
“别去!我没病,我好了!我真不是你娘,你爹娘,是厉害的人……”
阿财彻底傻了,他喊了十五年的阿娘不是亲娘?这,这怎么可能?这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小时候,阿娘搂着他,目光慈爱,阿娘爱亲他,他委屈了哭,阿娘也心痛地跟着哭。如今怎么说不是就不是了呢?
他摇头,他不相信。
“你听我说,孩子,去找你亲爹娘吧,我真不是你娘。看见你,就想起我那亲生娃儿惨死在狼窝里,我……我控制不住自己啊,我恨不得,恨不得……”
“我是被漠北狼族抢到悲风寨的一个农妇而已,被狼王看上了……后来生了娃娃,也就安心了,安心住在寨子里。我也不懂狼族究竟是做什么的,可是狼王驯养了成千上万的野狼。有一天,他们带回了一个孩子,整个寨子都沸腾了,说是有了这个孩子,便有希望夺回什么什么国。那孩子,就是你,跟我的娃娃一般大的小孩儿……”
“可他们却不晓得惹了大祸……”
“没多久,你爹娘寻来了,狼族和那成千上万的野狼均抵挡不住他们,冲出去的狼族兄弟也是有去无回。眼看就要杀到寨子里,狼王……他,他……他竟夺过我的娃娃,跟你换了身衣裳,就这么……丢了出去,丢到狼群里啊!”
阿娘说到这里,禁不住嚎啕大哭!“我就亲眼看着娃娃被狼咬成一滩零碎的血肉!她只叫唤了一声就没了音了!我的娃娃,我可怜的娃娃!”
“当时我就晕死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狼王已经带着我和狼族仅存的兄弟们躲到山洞里了,我哭着喊着要我的娃娃!可狼王却把你塞给了我,要我以后就当你是娃娃!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娃娃被撕成碎片的情境。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来了,他们才用我的娃娃来迷惑你爹娘!我怎么可能把你当作自个的孩儿?”
一个回忆过去边说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却不见有丝毫动弹;一个听得像傻了似的,眼睛没有了焦距,泪水却像开了闸一般止不住,眼前一片模糊,见不到窗外火光熊熊,闻不到烈火燃烧的浓烟。
“你爹娘当我的娃娃是你,惨死狼口,疯了似的在山里搜寻狼族。我趁着他们惊慌失措之时,悄悄抱着你躲了起来……亲眼看见你爹妈杀光了狼族的人,逼得狼王跌落万丈深渊。”
“人都死光了,走光了……你就落在了我手里,我当时就想杀了你,可是你却望着我笑,蹭到怀里喊我娘……”
“我下不来手啊……你来山寨的时候脚曾经被狼咬伤了,我一狠心,掰断了你的脚腕,将你丢弃在山林里,心想让野兽吃掉便罢了!三天,三天后我忍不住去看,你竟然活了下来。你,一个小小的娃娃,拖着一只断脚在地上爬着找东西吃,我就后悔了,呜……我就后悔了……”
“我把你抱走,可是每当看着你,就想起我的娃娃——想起我的娃娃死得那么惨——”
“再后来,便分不清你是谁,谁是我的娃娃了……”
“可是,我好了,你找大夫医好了我,可是我现在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你叫我如何能日日面对着你!你走吧,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你去找你爹娘。我不怪你了,你那时不过是个孩子,一切都不怪你,可我还是见不得你的脸,你走吧……”
30。烈焰焚情殇
人的关系有时候如同一根绷得紧紧的弦,当你深深认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时候,而一切却渐渐偏离轨道,比自己所能承受的更惨不忍睹。
当丝弦噶然断裂——
悲伤决堤,汹涌潮水中人心不堪一击。
如同现下,阿财颓然嚎啕,把头埋下阿娘的身上,大声哭着:“不是的!不是的!阿娘你是我娘啊,你不要骗我!”
“孩子,我一直都是个疯婆子,不是我养大了你,你不必感恩。反倒是你养活了我,我甚至使得你,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瘸子。我拖累了你,你为何不恨我呢,你该恨我的,若不是我将你抱走,你就能回到万般疼爱你的爹娘身边,我太能理解那种亲眼见到自己孩儿惨死的苦楚了,那是一生一世也忘记不了的噩梦。你爹娘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却血洗悲风寨,恍如地狱修罗,那份剧痛可想而知。”
阿娘忽然就笑了,“小孩儿,是父母永远的良药,你去找他们,去找他们吧。我也要去找我的娃娃了……”
眼中火光彤彤!
此时阿财方惊觉有火舌从顶上的透气窗里窜出,浓烟绞腾,毫不留情地卷了进来。
走水了!!
虽然阿娘一番话犹如晴天霹雳,可此时不能再多想,阿财呼跳起来,抱住阿娘赶紧往门外跑!
门被锁上了,纹丝不动!
烈火在阿娘的眼中生出了妖异的红光,她猛然大笑!“时候到了,解脱了,终于可以解脱了!你赶快自己逃命吧!”
“阿娘!求求你不要这样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不会不会不会!”阿财狂吼着使出全身力气拿脚踹门,门纹丝不动,像是有巨木从外头封死了门板。
阿财抱住阿娘往胖兜和傻锅的屋里跑,那有窗户尚可逃生。
赫然惊见那屋火势更为猛烈,窗户亦由外被人封得严实!屋中草垛下露出一只脚!阿财认得,那是胖兜的脚,巨大厚实。
“胖兜——”阿财喊他,却没有回答的声音,赶忙先把阿娘放下,跑去把胖兜从开始哔哔啵啵燃烧的草垛中拖了出来,却忽地懵住了,惊得浑身抽搐……
胖兜一动不动,眼睛却瞪得很大,几乎要破出眼眶一般,脖子耷拉下来,阿财扶起他的头,却,却软绵绵毫不着力。
胖兜,胖兜的脑袋被人拧断了……
嘴角蜿蜒的血迹干枯,早已断气多时!
“胖兜!胖兜——”阿财嘎哑呼叫他的名字,得不到一丝回应。阿娘在一旁淡淡地瞧着这一幕,眼中空茫死寂,唯见火光在浑浊瞳孔中妖艳狂舞。
阿娘指尖动一动,手腕动一动……
阿财兀自摇着胖兜的肩膀喊他起来!摇得那大脑袋松松垮垮前后摆掇……
“他死了,你赶紧逃命吧!”阿娘的声音异常冷静。
这声音唤醒了阿财,抹着眼泪把胖兜放下时,火舌已吞噬了草垛,屋中器具,蜿蜒向脚下游来。屋顶有烧断木条跌落,四处布满火星,浓烟呛得人喘咳连连。
啜泣着抱起阿娘,四处找寻出路,这房屋本是座破庙,修建之时窗户甚少,除了大门,便只得胖兜傻锅房中一面窗子,其余便是顶上无数的出气孔,那里,已是火苗彤彤。
越烧越旺,不得已,转回大门处,仍旧使劲踹那门,只听见闷闷地哼响,凭他阿财如此大力竟然也纹丝不动。
“放下我!孩子,你抱着我又如何打得开门?”阿娘说。
阿财退了两步,想了想,于是将阿娘放在地上,说:“阿娘,等我撞开那门!”
用肩膀撞,用脚踹,用手推,一下又一下。
蓦然,听见门外有金属碰撞铿锵作响的声音,且隐隐听得有人呼喊阿财的名字。阿财精神大振,顾不得浑身撞的痛疼,发了狠似的继续撞击……
不多时,“哐当!”一声响,阿财奋力一脚再次踢向前去,大门轰然倒塌。外边有人举着榔头扑过来,身形如巨塔,身上披着湿漉漉的被褥子冲进屋来。
那人在浓烟中一见到阿财,便将他拽到湿被褥下,拖着就往外跑。
“阿娘——还有我阿娘——”阿财挣脱他大力的手腕,回身找阿娘,却惊呆了……
阿娘不知何时竟滚到了火堆里,浑身烧了起来,她匍匐在地上,双手举起放声大笑,“娃娃!我的娃娃——娘来陪你了,你不要哭了!娘来找你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娘来找你了——”
火焰滚滚吞噬了她的衣裳头发,手和脚,那双浑浊的双眼却铮亮无比,从没有哪一刻似这般耀眼夺目!
笑声不绝,像地狱烈火中嘶叫的鬼灵。阿财也嘶喊着扑上去,向烈火扑去。被那巨塔一般的人一拳头敲晕,拖拽入湿被褥中,破开火焰,冲出大门。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被人大力掼到地上,黑暗潮湿。地上是泥泞的禾草,蟑螂臭虫老鼠出没不休的地方,一点儿也不陌生。
沉重冰凉的铁链套在脖子和手足上,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为何又被投进了这个地方。万念俱灰,脑海中全是胖兜凸鼓发白的眼球,阿娘烈火中喷薄张狂的笑声。
亲人,那是最亲最亲的亲人。
阿娘说得不对,她说从未养育过他,所以不必感恩,所以不是他娘。不是这样的,他是因为有了阿娘,方在这个凉薄的世间觉到了温暖,才会不惧无畏,他从未觉得阿娘是拖累,阿娘的怀抱是阿财的港湾,每当疲倦乏累,每当气恼委屈,在阿娘的怀里,他会重新溢满力量,所以斗志昂扬、百折不挠。
可是阿娘走了,舍他而去……
阿财身体里最后一丝生气也随着她的离去抽了个空。
平城南郊的一场大火,烧得人们心中恐慌不安,这年刚过完,灾难一桩连着一桩,莫非今年不是个太平年。
据说当时火灾现场围满了人,还来了官差,火势太大,没有人敢靠近火场。京城里一群小混混们闻讯赶来,那个出了名恶霸一方的龟三爷,披上浸湿的褥子,大吼一声就冲进了火场,不一会出来,拎起榔头复又扑了进去。
当龟三爷背人着人冲出火场的时候,大伙儿吁了一口气。尚未从庆幸中反应过来,那围看的官差竟然一拥而上,将那尚晕迷不醒的少年锁了起来。
龟三爷拔拳头欲揍人,大声嚷嚷是有人放火谋害阿财,锁错人了。官差却说,纵火案另议,书僮阿财犯的案是谋财害命,证据确凿,他们本就是来此抓捕人犯,岂知就见到起火了,既然人救了出来,当然要逮捕归案。
阿财被官差带走了,一出变故教围观众人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烧了个干干净净。逃出来的,进了大牢;烧死的,成了地上一团焦炭。
人群散去,只有那仗义的龟三爷替阿财捡了他娘和兄弟的骨灰,埋了。
公子珏谋杀案再度开审了……
因抓获了重要人犯,且有重要人证投案自首。这一突发消息尚未传扬开来,上边着令立即开审了。
待得事情传开,已经审完了,唯有听那些第一时间获知消息,前去府衙外听审的人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情形。
当时,府衙外围满了小混混,高声呐喊“放人!”结果带头起哄的龟三爷被逮进去打了十个大板,丢出街来。
这案子审得甚急,说是人刚抓进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开审了。
大理寺卿亲自审案,堂侧垂了竹帘,猜是有上边的官员听审,人未露面,只瞧见帘后人影浮动。
人犯阿财锁着铁链跪在堂前,耷拉着头,了无生气,偶尔抬头只瞧见他目光涣散,眼底一片死灰寂然。他抬眼望住的是那人证……
许多人认出人证是阿财的兄弟,从小一道长大,喊一个娘,住在一家的兄弟傻锅。傻锅埋着头,没敢看他兄弟阿财一眼。
接着便是呈上物证——公子珏丢失的那枚玉璧。再传贺兰珏老管家阿昌,确认了那块玉璧便是公子珏随身之物,老管家垂眉敛目,也是看都没看阿财一眼。
然后就是作供了,那傻锅是个结巴,结结巴巴说了许久还是没让人听明白,大理寺卿瞄了眼侧边竹帘,虚抹了把汗,便问傻锅:“这块玉璧乃是你兄弟阿财交予你,让你拿去运城卖了,是也不是?”
傻锅点头称是,供词就算成立了。
其间阿财目不转睛地望住傻锅,直到傻锅作供点头,他目光一黯,再度垂首,再也没有抬起来过。